第84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四)
周竞川自认是个有本事的人。
年少有为, 英俊高大,风流倜傥……偏偏又有权有势, 阔绰得惊人。他在一个称得上“年纪轻轻”的人生阶段, 就完成了普通人十辈子也达不成的目标。男男女女为他痴狂,无论是为了他的人,还是他的身外物。
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呢?他享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乐趣, 体验着世界给予人上人的一切优待与特权。是的, 人类生来平等,但是一些人总要比另一些人更加平等。
权力就像艾滋病, 只通过血液和性传播, 每当他在事业上更进一步的时候, 总会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句话, 然后自顾自地笑上半天。
有一天, 周竞川出席了某个名流晚宴——具体的主题是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需要到场,微笑, 寒暄, 握手, 就完成了自己今晚的一大半任务。
“那老头跳楼了, ”好友带着自得的,讥讽的笑容,在他对面坐下, “留了封遗书, 说自己的股份全部留给女儿。可怜啊, 辛辛苦苦奋斗了大半辈子, 最后还是要搞舆论威逼这一套。”
“继续推进收购, ”周竞川无动于衷,“封锁社交媒体上的消息,再让那些记者都闭嘴,一个死人能掀起多大的浪?他那些亲戚,他的女儿难道还敢站出来申冤不成?”
好友笑嘻嘻地道:“好!你小子,心够狠。”
周竞川勾唇一笑,抽出一支香烟,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人群在骚动,就像一阵被点燃的浪,此起彼伏地喧哗。
周竞川眯起眼睛,人群攒动的浪头里,施施然地迈出一个人。
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之间,总是交相辉映,将彼此的光芒相互传递。然而周竞川从未见过这样贪婪的人,他将全部的光彩都吸在自己身上,又吝啬地不肯放出一丝,于是旁人的眼珠子只好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一丁点儿都不能挪动。
周竞川叼着烟,忘记点火。
他同样成为了“旁人”里的一员。
好友回过头,看了一会儿。
“啊……盛玉年。”他再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很吸引人,是吧?别招惹,他可有点邪性。”
“……什么,”周竞川艰难回神,在脑海里回想名字,“那个演员?”
“嗯哼,”好友挑起一双眉毛,“告诉你,我认识几个经纪人,对他的评价都是他很专业,又会做人,口碑堪称完美,可跟他谈过的人——里头有一半非死即疯,剩下那一半我看也精神恍惚。还是离他远点吧,美成那样儿,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周竞川困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他谋杀?”
“这个不至于,”好友挠着头,“大约是情伤害人吧?哎,感情上的事儿,谁说得准。”
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周竞川嘲弄地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点着香烟。
“戏子而已,”他说,“玩一玩就罢了,不知道受的哪门子情伤。”
盛玉年似乎也听见了他们谈论的声音,那双美妙的眼睛波光潋滟,朝周竞川的方向微微一转。
他朝他们走来,不紧不慢,像名贵的家猫走向它的餐盘。
“周先生?久仰。”他微笑着伸手,“我的名字是盛玉年。”
覆水难收,从这一刻起,周竞川一生的轨迹都将彻底改变。
现在,他卑微地伏在地下,等候恶魔们的发落。
周竞川早就忘了他是怎么下到地狱,又是如何被浑身燃火的恶魔挥鞭抓住,扔进熔炉工厂做了奴隶。人在遭受惨痛而持久的重大折磨之后,大脑都会发生器质性的病变,生前的风光,生前的疯狂,全是过去式的幻觉。
此时他已经深有体会,在地狱里,人类社会的一切规则和架构不过是脆弱泡沫,真正能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是一点虚无缥缈的运气,还有恶魔的突发奇想的怜悯。
前者是不可能的神话,后者则是可以逗乐大伙的笑话。
“见过这个罪人吗?”
周竞川的头颅被一把捏起来,强迫他直视面前的皮质画像。
因为要觐见某几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恶魔将一种药水强行灌进他的咽喉,他被临时洗刷了一通,也穿上了蔽体的衣物。这会儿,他面前的人像便如动画,在一卷薄薄的画纸上微笑。
遥远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涌动,他能听懂恶魔的语言了,但因为烂了一半的舌头,周竞川艰难地道:“盛玉年……”
“你见过他。”
“他……”周竞川的面容扭曲了,那分不清是爱是恨,是哭是笑,他厉声道:“他是个魔鬼!他是个骗子,他、他……”
“他认识那个罪人。”
七环议会上,恶魔领主们窃窃私语,将宏大如山海的声音压缩成群蛇的密语。
“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剃刀修道院的贪婪领主开口了,牠肥壮的畸身上紧束漆黑皮革,穿刺着剥皮的刑具,将象征贪婪的图样缝在宽阔的前额,“只是一个卑贱的罪人。”
“塑命者为了他大发雷霆,”贪爱王廷的色欲领主笑着回答,“牠已经给了这个罪人前所未有的优待,毫无疑问,牠身陷爱欲,被一个微薄的,人类的灵魂所吸引。”
统领熔炉工厂的暴怒领主发出不耐烦的咆哮,牠捏紧巨大的爪子,重重砸在黑曜石长桌上,浑身上下的机械齿轮轰鸣转动:“如果我能冲进蜘蛛巢,与塑命者一较高下,我会掰断牠的八条腿,再撕开牠的内脏,沐浴毒血——我一定会这么做!而不是待在这里,听从你们愚蠢的计划,什么间谍,什么挑拨,你们只让我觉得恶心!”
“很可惜你不能。”来自苦痛朝圣之路的嫉妒领主轻柔地说,“我们和地狱做了交易,而它也同意我们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条件就是将塑命者禁锢在牠降生的巢穴,我们再也不能亲手干涉。这是一个约定,是我们也不得挣脱的律法。”
“牠就快要拿回自己的权能了。”深眠尖塔的领主懒洋洋地说,“只要那个罪人亲自开口——”
“他没机会亲自开口!”暴食领主大声说,“你们听见底下那个罪人说的话了,毋庸置疑,塑命者身边的人类是个卑劣恶毒的骗子,玩弄人性的高手。呃,我不想用这些溢美之词来夸耀一个人,但事实如此,塑命者失去了牠的眼睛,因此才对他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色欲领主咯咯轻笑:“所以我才主张玩这个游戏啊!可怜的穆赫特已经渴望太久了,试想一下,倘若牠知道,亲爱的心上人,牠苦苦等待了数千年的救赎,是个欺骗的惯犯,高明的猎手……啊!牠心口破碎的声音,一定能让我在王廷的最高处都喜不自胜,哈哈大笑起来!”
掌握了地狱至高权力的领主们你一言,我一语,终于,高悬最上方的憎恶晨星之首,傲慢领主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我不觉得塑命者能打破当初的献祭仪式,更不觉得牠身边的罪人会成为什么威胁,为了这点小事召集议会,我只觉得可笑。”
色欲和嫉妒的化身不悦地盯着牠。
“但是,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那就去做吧,”傲慢领主说,“我们还是要紧盯住塑命者的一举一动,议会的命运,只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七枚印章沉重落下,将一名罪人的灵魂钉向无法回头的末路。
数日后,押运罪人奴隶的枷锁囚车浩荡开动,朝着蜘蛛巢的方向驶去。
七环议会里发生的一切,盛玉年自然一无所知,他刚刚从甜美的酣眠中醒来,伸了个懒腰,整个人满面红光,精神饱满得不像死人。
他翻了个身,笑吟吟地望着穆赫特,对方也低下头,红瞳专注,深深地看着他。
“是你把我放在床上的吗?”盛玉年惊喜地笑了起来,感激地道,“你真好。”
后半夜他们又聊了许多,盛玉年便假装体力不支,将话说到一半,便歪在穆赫特怀里睡着了,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在这张沉郁奢华的蛛丝大床上醒来,说他心情不好,那就虚伪到极点了。
他的豢养计划成功大半,是时候该准备品尝胜利的果实,不过,面对穆赫特这么丰富甜蜜的品种,盛玉年咬着食指,实在左右为难。
——我要从哪里开始吃起,才不会辜负食材的珍贵和美味呢?
穆赫特的眼神灼热,牠嘴唇微动,哑声道:“……只为你。”
大恶魔说得真心实意,盛玉年却微微一怔。
被撩了一下,他的笑容也真诚了几分。他支起身体,将手伸向对方,穆赫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迟疑一下,还是躬下腰。
盛玉年的手臂环绕过牠的脖颈,用指头攥着他丰厚温暖的长发,轻声说:“你还生气吗?你发火的样子,真的吓了我一跳。”
穆赫特的喉结滚动,牠低下头,注视着怀中人类的面孔,不禁也将声音放得很轻:“不生气了。我不会对你生气。”
听见牠这么说,盛玉年低低地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身为一个大恶魔,太快地做出承诺,只会显得你有点像傻瓜?”
除了他,还有谁敢当着穆赫特的面说这话?但大恶魔一点都不生气,牠哑声问:“你喜欢吗?”
盛玉年没反应过来:“什么?”
“只要你喜欢,我就不是傻瓜。”穆赫特说。
盛玉年的心尖不由一动。
这世上总是狡诈的聪明人易得,真挚的傻瓜难求。盛玉年当久了聪明人,也害狠了聪明人,杀多了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将手按在魔蛛的胸口,果然能感应到一阵激烈过一阵的心跳,像迫不及待的鼓声,凶猛地擂在他的掌心。
算了,既然你这么乖,那我就先收取一点利息好了。
做多了假戏,演多了真心,盛玉年早已忘记了“情不自禁”的感觉,但在这个极短的瞬间,他的身体快过大脑,抢先俯过去,在恶魔的嘴唇上飞快地一亲。
唇触即分,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亲人的和被亲的,却都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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