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塔兰泰拉喜剧(三)
盛玉年像个一头重, 一头轻的葫芦,一头攮进了挂满蛛网的深渊。
他并未粘在上面, 恰恰相反, 这些蛛丝就像弹性特别好的绵绳,将他左弹右跳,一路直往下拍, 摔得他脑子都嗡嗡地发懵。
盛玉年竭力在网上稳住身形, 他一手揽住蛛丝——与其说是蛛丝,不如说是粗壮的蛛绳——发力撞向两旁的蛛网。
又没有人看, 还管什么形象?此刻, 他顾不得自己就像个树藤上荡挂的人猿泰山, 只想先减缓下坠的趋势, 这么从万丈深渊里摔下去, 他只会变成一堆血淋淋的烂肉!
好不容易, 他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挂在挽起的厚重蛛网上,摸一下蛛丝,皮肤已是黏黏得发麻。
盛玉年捂着额头, 简直头疼得不得了。
虽说常在河边走, 哪有不湿鞋, 但他脚滑得未免太过于莫名其妙……
盛玉年抬眼, 他的目光凝固在前方一个点。
蜘蛛的构造,能够使它们精确感知落在网上的任何猎物,何况他刚才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黑暗将雪白的蛛丝尽染成了沉沉的靛蓝, 就在这样的黑与蓝中, 八点猩红的亮光蓦然亮起, 朝他缓缓逼近过来。
宛如打开了什么开关, 光点越亮越多,燎原般燃起了一大片星火。
盛玉年眯起眼睛,他已经看到了数不尽的蜘蛛轮廓。
算我倒霉。
他冷笑一声,猛地向后仰倒!
嘶叫着跳起的蜘蛛扑了个空,因为它们要捕捉的猎物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
盛玉年宁肯跳下去摔死,也不可能甘心把自己的身体交送到别的捕食者口中,成为它们的食物和养分。
向来只有他吃掉别人的份儿,只有他去汲取别人的精力,金钱,感情,乃至生命来滋养自己的份儿。想让他从食物链顶端跌落,变成其他生物的盘中餐?那还是做梦比较快!
盛玉年不知道自己往下落了多长时间。
奇怪的是,他越是往下摔,四周的光线就越是明亮,他的身体被蛛网拦截的间隙,还能瞥见远方的石壁分布着不均匀的,被蛛丝层层缠绕的墨色水晶,荡开波纹一样幽幽的光。
他终于看到了底部的崎岖地面。
盛玉年的头都是懵的。
除了刚下地狱那会儿还不熟悉环境,被一群没有皮毛,狗牙参差的地狱犬追得乱窜之外,他很快就游走在各个团队之间,恢复了过去人人追捧,竞相在他面前争宠的日子。
现在,他满身满头挂得都是蛛丝,外套也蹭得磨损,裤子,衣服都是歪歪扭扭,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更不用提在蛛网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肉,呼吸之间,胸骨闷痛。平生何曾如此狼狈?
但他毕竟还活着,没有被蜘蛛咬死,也没有摔成一团肉饼。
盛玉年忍着一身伤痛,从腿上拔出骨质小刀,开始切割蛛丝。
他本想切下一股,当做绳索垂落,好歹能让自己下到地上,然而切了半天,这些看似雪白绵软的蛛丝竟然比钢筋还要坚固,磨不下半点印子。
他无奈地放弃了这个计划,转而在厚实的蛛网上小心行走。他打算走到遥远的岩壁边上,挑一个尽可能接近地面的地方,再顺着坑坑洼洼的岩壁,一路攀爬下去。
以前,盛玉年看过外国的一档闯关真人秀节目,叫做《美国忍者勇士》。他时常观赏里头选手的过人体能和矫健身姿,此刻换成了自己,他可再也提不起兴致,做不到置身事外了。
盛玉年控制住情绪,努力不叫双手打滑,终于一步一步地爬下岩壁,踩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他汗水淋漓,四肢都在发抖,总算有机会抬头,借着两边的光亮,打量头顶那些层叠缠绕的丝网。
一看之下,他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那些蛛丝摆布有致,透出的光影也深浅不一,这不像胡乱堆叠出来的产物,更像用丝线和罗网,在深渊的峭壁上织造出的一座幽邃可怖,错综复杂的都城。
蜘蛛巢。
盛玉年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落进了蜘蛛巢,而且很有可能,是地狱里最大,最深的蜘蛛巢。
水晶的光晕只能照到很有限的面积,在光线的盲区,有什么东西正朝他走来。
那锐利如针尖的蛛腿,油光漆亮的外骨骼,以及精瘦蜷曲的人腹和胸膛,犹如铁索的,发黑的手臂……都逐渐暴露在水晶灯的光芒下。三只人身蛛尾,脸上长着三对眼睛的恶魔,已经缓缓朝他逼近。
盛玉年一步步地后撤,在地面探索了三个多月,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人形特征如此明显的恶魔品种。
蜘蛛恶魔的面庞环绕剧毒的黑气,六只眼睛是纯然的漆黑,神情里带点惊奇的意味,注视着盛玉年。牠们满怀恶意,蜷在下腹的触肢咔哒碰撞,发出比打字机更刺耳的韵律声。
他身后就是岩壁,他无路可退,无路可逃。
到了这个时候,盛玉年反倒逐渐冷静了下来。
与眼前的三头恶魔对视,他站定了,一步不让,慢慢摘掉了头发上,脸上的蛛丝。他整理衣物,将外套上的褶皱捋平,再拍掉裤子上的灰尘。
很快,他看起来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盛玉年了,他沉静端庄的面具,更没有丝毫破裂的痕迹,依旧完好无损地浇筑在他脸上,使他雪白的面容晕开了玉一般的华光。
他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葬身于此,更像是即将盛装登场,出席一场宏大的晚宴。
而他腿间束住的小刀,也在这一刻紧绷起来,仿佛要猛地脱鞘而出。
下一秒,苍老的声音划破黑暗,来者吐出了一个盛玉年无法理解的复杂音节,立刻就让三头人蛛忌惮地连连退步,同时让盛玉年头晕脑胀,颅内压强骤然升高,几乎在瞬间喷出鼻血来。
更多伶仃锋利的点地声,他勉强抬起眼睛,看到一只灰白色的年迈人蛛,在其他小蜘蛛的簇拥下缓步走出。
牠很老,枯槁的白发就像薄脆的蛛丝,堆叠在头颅上,三对眼睛中,有两对已经黯淡无光,剩下的两只眼睛中,也有一只已经全瞎。那蛛腿上的绒毛早就斑驳脱落,裸露的乳|房便如空荡荡的瘪口袋,挂在牠瘦骨嶙峋的锁骨下方。
蜘蛛鬼婆睁着一只眼睛,将盛玉年打量许久。
牠没有动,身边的小蜘蛛却像听到了什么指令,将一颗黏糊糊,腥气扑鼻的血红色圆块投向了盛玉年。
盛玉年不好接,更不好不接,他一下拔出腿上的小刀,准确无误地在半空中挑住了那块东西。
他仔细端详,却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蜘蛛鬼婆沙哑地嗤笑一声,牠嘴唇微动,再次吐出一个音节。
这次,盛玉年的鼻血真的喷出来了,连他的眼珠都涨红着剧痛,只要蜘蛛鬼婆再说一个字,他的双眼也一定会跟着爆开!
黑暗中回荡着阵阵嘲笑,有的尖锐,有的嘶哑,有的悦耳动听,有的低沉雄浑。
等到痛意过去,盛玉年泰然自若地直起身体,抹掉鼻血。
他大概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没有多做犹豫,就将那块不知是果实,还是生肉的东西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腥甜的汁水满溢口腔,盛玉年就像在嚼一颗生鲜的牛心,等到他完全咽下去之后,鬼婆盯着他,开始语气酷烈地说话。
一开始,牠的语言还是人类无法理解的古奥,但牠说得越多,盛玉年耳中的恶魔文字就越是清晰,他的鼻血止住了,脑子也不再是快要涨裂的疼痛。
“……在这里,罪人的性命都是属于穆赫特的。”蜘蛛鬼婆说,这是盛玉年听懂的第一句恶魔语,“你的皮、肉、骨、血,只有牠才有资格做出裁决。想要活下去吗?去侍奉穆赫特!想要完好无损地活下去吗?去侍奉穆赫特!”
牠反复叙述的名字,顷刻在小蜘蛛中引起一阵骚动。
“穆赫特……”
“高傲的穆赫特。”
“盲眼的穆赫特!”
“年轻的穆赫特啊……”
“垂垂老矣的穆赫特!”
它们嘻嘻笑着,又叫又跳,在鬼婆的足肢和肚皮底下密麻攒动,足以让任何一个身患密集恐惧症的患者气绝而亡。
盛玉年咳嗽了两声,努力适应残留在舌头上的浓厚腥气,他困惑道:“穆赫特……?”
这个名字刚一从他嘴里说出来,他的头顶就忽然传来一阵窸窣沉重的动静。
盛玉年下意识抬头,雪白蛛丝的光影里,他只看到一个赤红的巨大影子,挥动着沉郁如血的八根蛛腿,缓缓退到更上层的空间,消失在层叠的罗网当中。
“牠一直在看着你。”蜘蛛鬼婆意味深长地说。
盛玉年没有说话,他的脑袋还在飞速旋转。
迄今为止发生的事,一下就打破了他原先的规划。他来地狱是享乐的,而不是为了掉下万丈深渊,跟一群各式各样的蜘蛛恶魔生活在一块儿,还得去侍奉什么“穆赫特”。
但换个角度,盛玉年一直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落到这里,就意味着没有别的选择可言了。形势比人强,恶魔更比人强,他必须要小心,否则,他的下场比李绩也好不到哪儿去。
“跟我来。”蜘蛛鬼婆说。
盛玉年拖着酸软的腿,依言跟在鬼婆身后。
“牠为什么不杀我?”盛玉年问,“我以为恶魔会很喜欢罪人的灵魂。”
鬼婆笑了一声。
“我们当然喜欢味道鲜美,会挣扎,还会尖叫的小零食。”鬼婆回答,牠的身下始终簇拥着一堆乱动的小蜘蛛,盛玉年要特别谨慎,才能不被那些尖刀一样乱剁的小脚扎穿鞋子和脚趾,“但规矩是穆赫特定的,这是铁律,我们无权修改。”
“所以,牠是这里的主人?”盛玉年问。
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只要能顺畅沟通,盛玉年就能重新挥舞起他那独具魔力的武器——他的话语和声音,去收割他的信众与仆从,无论恶魔还是人类。
他们在羊肠小路上穿行,周围不知道有多少蜘蛛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论,闻言,四周立刻爆发出一阵嘲笑。
“主人!”
“主人穆赫特!”
“是的,穆赫特主人,哈哈!”
等到笑声停歇,蜘蛛鬼婆才慢吞吞地回答:“是的,没错,你可以这么说。”
“那蜘蛛们为什么笑?”
“穆赫特建造了这里,你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属于牠的巢穴,牠的领域。”鬼婆说,“但身为一个很早就失去了权柄,并且再也拿不回来的恶魔,会遭受其他恶魔的嘲笑,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吗?”
“也就是说……其他恶魔看不起穆赫特,嘲笑牠,但仍然害怕牠?”盛玉年有点感兴趣了,“这根本说不通啊。”
“你要注意了,罪人。”蜘蛛鬼婆说,“穆赫特确实身负残缺,但牠仍然脾气暴躁,性格高傲,拥有极强的自尊心。小恶魔或许可以用讥讽的眼神盯着牠走过的蛛网,却绝对不敢让自己的笑声被牠听见,谁说恶魔不惜命呢?如果你想活得更久一点,就记住我说的话。”
盛玉年终于笑了,他又问:“我的问题很多——可是,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呢?我原以为,恶魔全是没有同情心的生物。”
鬼婆终于停下了脚步。
牠睁着一颗灰白的眼珠,抬起尖锐的长甲,指向远处的峭壁。
“那里就是穆赫特暂时栖身的住所,”牠说,“去吧,如果你敢的话,去见牠一面。如果你还能活着回来,我们再说接下来的事。”
说完这句话,牠便化作成千上万只灰白色的蜘蛛,融进了遍地的蛛丝罗网,消失不见。
盛玉年驻足眺望,多年的从业经验,使他完全能够忽视周围恶魔的强烈目光。
刚才只是短短几句谈话,就让他对名为“穆赫特”的恶魔,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是的,他这样的人,在以前还活着的时候,就能从人群中精准无比地辨认出适合自己的猎物。盛玉年对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男男女女没有任何兴趣。他挂起礼貌的微笑,用彬彬有礼的话语拉开和粉丝之间的距离,正因对方的感情来势汹汹,狂热又无任何回旋余地,才令他觉得乏味。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种目空一切的阿尔法男性,那种自认为拥有领袖意志,可以强大到扭转乾坤的人上人。他们狂躁又脆弱的气质,简直比鸦片还能蛊惑他的心。盛玉年跳着优雅的舞步,带着完美的,温柔的微笑接近他们,然后再跳着优雅的舞步离开,当然,他离开的时候,也会一并带走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毅力和决心,甚至是他们的命。
曾经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他而死,本来今后还能有更多的,可惜啊,他却提早下了地狱。
真是可惜。
因此,方才鬼婆的言论,无异于在他的鼻尖上挂了一枚芬芳的诱饵。
失去权柄的大恶魔,却依然高傲无比,用强烈的自尊心包裹着自己……多么诱人!
按照鬼婆的指引,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穆赫特的栖身之地,等待一睹对方的芳容……嗯,尊容。
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闪过那些雪白的纱帐,他不敢稍加触碰,因为蜘蛛总是能听到蛛丝上传来的一切动静。
在蛛丝巢穴的深处,他看到了牠。
穆赫特的身形庞大,牠同样是半人半蛛的外表,浑身的肌肤赤红似血,宛如流火,所到之处,能够熊熊地点燃所有人的视线。牠的八根足肢,以及遍布诡谲花纹的蛛腹,都长满了茸茸细腻的被毛。当牠披散红发——有谁能分清,那究竟是燃烧的火焰,还是流动的岩浆呢?
此刻,牠正在巢穴暴躁地来回踱步,深邃的眼窝里只分布着两对黑底红瞳的眼眸,剩下的一对不知所踪,额头上唯余两道淡淡的疤痕。
“又一个罪人。”牠喃喃道,“又一个罪人!难道我受的苦还不够……”
这血色的魔蛛神情狰狞,将獠牙磋磨,牠的面貌有种非人的吸引力,只是现在,牠的神情盈满痛苦的愤怒,那是一种仿佛在与无处不在的敌人抗争,然而即将落败的愤怒。
天啊……
远处窥伺的盛玉年慢慢按住自己的嘴唇,他的双眼完全湿润,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
——天啊,在他眼里,地狱从来没有这么美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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