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
房间里, 巫曦急忙追出来。
然而,他没有在外头发现妙音鸟的身影, 附近空空如也, 对方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真奇怪啊,他挠着脑袋,自己的话还没说完, 他怎么就跑了呢?
巫曦困惑地回到寝殿, 看见偌大一堆孔宴秋,正盘在窗边出神。
“孔宴啾!”他蹦哒过去, “你不知道我刚刚……孔宴秋?你, 你怎么了?”
听见他的声音, 黑孔雀沉默着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巫曦的错觉, 他总觉得, 好像孔宴秋身上的颜色黯淡了许多, 就像蒙了一块脏玻璃,整个鸟灰扑扑的。
“我……”孔宴秋张了张嘴,轻声道, “我方才去找你了。”
巫曦的嘴巴变成“o”形, 他坐下来, 问:“那你听见我跟妙音鸟说话了吗?”
孔宴秋点点头:“嗯, 听见了。”
他偏过头,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终年不化的大雪, 神情郁郁道:“他说得对。”
“我这样生来残缺, 为世人所不齿的不祥之物, 确实是配不上你的。”
巫曦的眼睛一下瞪得比盘子里的石榴还圆。
“……等一下, 妙音鸟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了, 我怎么没听见?”
“其实现在想想,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状态又比入魔好多少?”孔宴秋继续道,“因为我感知到的全是负面的事物——世界对我充满恶意,我自然也对这个世界没有好脸。我习惯了杀戮,习惯用火烧死我见过的每一个敌人。说来很可笑,但是看着他们在火中翻滚、尖叫,我却像是加深了和外界的某种联系一样。只有那些亲手夺取他人性命的时刻,我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喃喃道:“但我看着你,就像看着天上的琉璃……”
巫曦张口结舌地望着他。
“……你太通透,太明亮,在你身边,似乎一切都变得那么轻盈,可以不靠翅膀就飞到天上去。我想把你抓在手里,又觉得自己的手脏得要命……”
“不是啊,你发烧了吗?”巫曦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突然说起胡话来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茅塞顿开,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哎呀我的天!就跟你说了,那个菌子不能多吃!快快,我给你煎一剂药,你喝了就好了。”
“我没生病,”孔宴秋拉住他的手,惨淡一笑,“只是听了迦陵频伽的话,觉得你太好了,和我在一起,确实连累了你。”
“我是金曜宫的罪果,伴生五蕴阴火,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黑孔雀,可是你,你还有光明的未来……”
巫曦听得头晕脑胀,脑袋都要变大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妙音鸟那些话呲溜溜地从他的心上滑走了,没有给他造成半分伤害,可是怎么全插到孔宴秋的心上去了?
望着孔雀黯然的神情,听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的全是过分自戕的爱,巫曦真是脑门滚热,理智蒸发,浑身像有毛毛虫在爬。
我要堵住他的嘴巴。
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堵住他的嘴巴!
忍无可忍之下,巫曦不管不顾地喊道:“你不要再说啦!”
——然后一把抓住孔雀鬓边垂下的翎羽,揪过来,恶狠狠地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孔宴秋的嘴唇。
刹那间,满殿死寂,时间亦凝滞了。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红晕从巫曦的脖子上慢慢涨起,孔宴秋眼睁睁地瞅着它们一路蔓延到巫曦的下巴、耳根、耳朵尖,然后飞速熏满了他的面颊,把他整个人变成一只煮红的虾子。
巫曦一寸寸地松开手,丢开两根皱巴巴的翎羽,然后一点点地直起腰,向后撤。
他亲得太用力,以至于嘴唇分开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种柔软的,细微的牵扯感。
“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我明年就回来了勿念!”红通通的巫曦一口气喊完这句话,盯着冒烟的脑门就往外蹿,被眼疾手快的孔宴秋一把拉住,狠狠扯到怀里。
“亲了别人的嘴还想跑?”黑孔雀色厉内荏地叫嚣,“我看你往哪儿跑!”
“我没有亲了就跑!”巫曦像一尾滑溜溜的小鱼,打着蹦子地试图从他怀里翻出去。
他捂住嘴,一双眼睛吓得乱转,含糊不清地叫道:“我……我还有别的事!锅里的水要烧开了下雨了我要去收衣服唔唔唔!”
“占了便宜就想逃?”孔宴秋哼哼笑,一双手臂像是铁铸的,牢牢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指头肚去刮他热腾腾的脸蛋,“你脚下一滑,可是把我的名节给毁了……”
巫曦羞窘不已,口无遮拦道:“我没有脚滑!我是、我是故意亲你,嗯!我故意的!”
“故意的?”此刻的孔宴秋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自卑和脆弱,全被巫曦的一个吻打飞到九霄云外了,现在他心情好得没边儿了,只想跟巫曦抱在一起闹,“哦,这么说你是故意要往我的嘴唇上亲,故意要跟我……”
话说到这,一下截断在喉咙里,年轻的孔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都颤了起来。
孔宴秋不再笑了。
沉默在他们当中蔓延,他的目光变得专注,幽深,片刻后,他轻声追问:“为什么亲我?”
巫曦自知失言,无措地紧紧闭上了嘴巴。
过去,他当然亲过孔宴秋,但那都是在脸颊上,是像亲密的朋友那样无伤大雅的吻。他不是傻瓜,孔宴秋更不是傻瓜,嘴唇对嘴唇……终究是不一样的。
孔宴秋的手臂慢慢松开,趁此机会,巫曦一下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后。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忘了、忘了这件事吧,是我一时冲动,我做错了……”
孔宴秋的目光像两根钉死的钉子,怔怔地凝视着他。
他的血液在燃烧,像熔岩一样沸腾了他的身体。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手爪亦在不自觉地抽搐。
一股热浪从头到脚地席卷了他,伴随着恍然的开悟,这个突如其来的,谁也想不到的吻,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最大的谜题宝箱——
如果他不是爱着巫曦,如果巫曦没有爱着他,那这个吻算什么呢?而他们这几年的陪伴和依偎,他日思夜想,快要把自己煮沸、熬干,膨胀到要将他整个人炸碎的这股焦渴,又算什么呢?
“为什么亲我?”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孔雀直起身体,朝巫曦迈出一步,身后双翼投下沉沉的阴影,“仅仅只是……一时冲动?”
巫曦的四肢已然软得像是煮熟的面条。
孔宴秋向前一步,他就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他想像以往那样,用笑容将这件事轻轻盖过,可他的面颊早已烧得通红,连耳朵都红得要命;想说两句撒娇的软话,让孔宴秋快快放过自己,可连他的舌头也黏哒哒地酥了,两片嘴唇来回磨蹭,只发出些小动物般的哼唧声。
巫曦声如蚊蚋,嗫嚅道:“我、我不……”
他形容不出孔宴秋的眼神里含着多么狂热的情潮,他只知道,那非人的暗金色眼瞳一遍又一遍地刮过他的每一寸皮肤,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简直叫他不知道该怎么摆弄自己的双手。
巫曦虚弱地揪住衣摆,任由轻薄光滑的衣料被掌心沁出的热汗浸湿。
“你……你别这么看着我呀,难道你想把我吃掉吗?”
最后,他声音发颤,勉力开了个玩笑,试图缓和寝殿里越发炽热,越发粘稠的空气,可更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孔宴秋完全没有回应他的笑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下。
他的神色,他的眼睛,还有他更加逼近的动作,似乎都在对巫曦的提问报以笃定的回答:
是的,你说的没错。
野兽是不会矫饰,不会犹豫,更不会惺惺作态、忸怩谦让的,它们的天性就是狩猎与被狩猎,蛮横的欲望昼夜不休,奔流在野兽的血管里。发现了破绽,它们就进攻,看到了猎物的足迹,它们就凶猛地追击。
此刻,巫曦的破绽一览无遗,他逃跑的足迹,也被完全看透。
巫曦抿着嘴巴,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他往后退得太多,不防脚下一绊,失控地跌坐在巢床上。孔宴秋抓住机会,即刻欺身而上,彻底笼罩住了他。
巫曦下意识想要推着他的胸膛,也被孔雀一把抓住手腕,直接按在胸口。
“为什么要亲我?”孔宴秋重复着先前的问题,“你知道答案的,就告诉我,好不好?说啊,求你了,说吧。”
末尾,他的语气掺杂了更多恳求的意味,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同时变得温软、湿润,像含着两汪水。
“我不知道!嗯嗯,我不知道……”巫曦胡乱摇着头,试图逃避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空气已经太炽热,汗水从他的鼻尖和前额滴落,他的手臂和后背更是润着一层细汗。
孔宴秋发出了一点若有所思的轻哼声,他盯着巫曦,缓缓低头,有那么一刻,巫曦几乎以为他会亲自己,但他停了下来,只是望进他的双眼。
他们挨得这么近,巫曦完全可以数清他浓密的睫毛,看到他眼下两颗小小的泪痣,以及虹膜上恍若星河的深金色脉络——经历了脱骨换羽的蜕变,他的容貌更加英气勃发,好看得令人晕眩。
他们的视线相互胶着,都用目光攥紧了对方的心魂。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孔宴秋忽然说,他的气息吹拂在巫曦的脸上,令他肌肤发烫,呼吸急促,“黑得像夜晚的天空,但又闪着星星。”
巫曦嘴唇蠕动,细声细气的:“没、没有……”
“那么,”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你的眼睛真好看,黑得像夜晚的天空,又闪着星星。”
他说完这句话,便认真地低下头,将灼热的嘴唇贴在巫曦的眼角,不急不迫地亲了一下,又一下。巫曦的睫毛不安分地发抖,眼尾亦被亲得发红,像是委屈地哭过。
年轻的孔雀亲完一边,再将啄吻蔓延到另一边,巫曦轻轻哼着,灼热的火花从这些细碎的亲吻中迸溅,沿着他的脊柱流下,把他变成了一小摊毛茸茸,暖洋洋的小水洼,可以融化成任何形状,渗透进任何地方。
“用这么多亲亲贿赂你,可以吗?”孔宴秋哑声笑道,鸟类的体温比人高,何况是孔雀这样的大鸟?他散发出的热度完全包裹了巫曦,令神人汗津津地喘着气,“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即便是金刚石一样的心灵,也无法在这样的攻势下保持稳定了。巫曦喃喃地道:“我……因为我喜、喜欢你……”
“喜欢”这个词一说出口,就代表他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巫曦叹出一口气,接着道:“你是我的心上人……好吧心上鸟……就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不会管你呢……”
终于。
孔宴秋眼圈发红,恍惚地盯着巫曦。
他终于认下了跟我的关系,从今往后,我的心不必再四处漂泊,流落无依,我的心终于可以落在他怀里,一生一世地依偎着他,只为了他而跳动。
“你也是我的心上人,”孔宴秋哑声说,“我心里爱你,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
都说薄唇的人也容易薄幸负心,然而孔宴秋岂止是不薄情,他委实是太过浓情。
他捉住巫曦饱满的下唇,将一个又一个吻绵绵不绝地印在上面。他暗金色的双眸居然变黑了,瞳孔也涨得过大,孔雀的手爪深深嵌进巢床,巫曦甚至能听见可怜的巢被巨大的压力攥得嘎吱作响。
“不行!”赶在事态失控之前,巫曦面红耳赤,哇哇大叫着避开鸟舌头,“我们不应该……不应该这么做!”
“不应该?”孔宴秋呼出一口火一样的热气,密不可分地压着他,四片嘴唇就像黏了蜜,紧紧缠在一处,“我掉下来那天,你就摸了我的尾巴,是不是?你现在说不应该,难道孔雀的尾巴是那么好摸的?”
他的尾羽同时簌簌地展开,映照满室黄昏,灿灿的金光恍若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重且炽热地压倒了巫曦的全部世界。
巫曦欲哭无泪,真是要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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