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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愚人一无所有(七)


  六号的体型虽然小,但韧性却是一等一的,徐久也不敢用太大力气,生怕给它扯坏。两方僵持,六号就是吸住不放,固执得要命,徐久被它折腾出一脑门子汗,就差求爷爷告奶奶了。

  “小祖宗,没有毒了!”他费劲地掰着水母的口腕,“昨天不就都清出来了吗……唉唉唉别舔了,别舔……!”

  六号死犟良久,才不得不承认人类说得很有道理,清除毒素之后,伤口是无法快速愈合的。

  “啵”的一声,它终于把嘴拔下来。六号失望地盘踞在伤口上,困惑地伸出口腕,摸了摸那块不大不小的伤口。

  好脆弱啊,人类。

  徐久总算摆脱这个小祸害,连忙在手腕边缘狠狠抓了好几下解痒,斥责道:“下回不准再这样了!你看看你看看,纱布都被你搞得东一条西一绺的……”

  六号无辜地蜷在他身上,有如精巧的水晶摆件。徐久没好气地戳戳它:“干嘛,哑巴啦?刚见你那会儿,你不是能说话吗?还冲着我喊妈妈……这么会占便宜呢?怎么不喊个爸听一听?”

  察觉到面前的人类有点气冲冲的,小水母终于发出些动静,它呼噜呼噜地顺着胳膊往上爬,像只半透明的流体猫,一路攀爬到徐久的颈窝处,像围脖一样抱着他的脖子蹭蹭。

  徐久:“……”

  这下,他哪儿还有火气?他只是假装生气了一下,笑容就再也不由他控制了。徐久一边跪着收拾断成一地的纱布,擦掉手腕上湿漉漉的口水重新上药,一边无奈地道:“真是欠了你的……”

  临睡前,徐久去公共盥洗室简单冲洗,刷牙擦脸,再打水回来,给六号的水盆换新。宿舍熄灯时,徐久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费劲地汲取脚边热水袋的温暖,忽然听到哗啦一声水响,六号鬼鬼祟祟地跳出盆,马上,他便感到脚边一重。

  “又干嘛?”他翻个白眼,“我明天还要早起,别闹了好不好,小祖宗?”

  六号不言不语,七八根口腕点着被子,就像一只又可爱,又叫人毛骨悚然的畸形小猫,哒哒哒地跑到徐久胸口,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他。

  “揍你了哦。”徐久有气无力地说,白天太累,他现在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房间安静片刻,很快,一坨冰冰凉凉的东西滑进被子的缝隙,紧紧贴着徐久的颈窝,牢固地圈着他。数不清多少只口腕,粘糊糊地在被子下面扭动,缠绕,不住摩挲着他的下颔和侧脸,带去细小的痒意。

  徐久叹口气,又微笑起来,懒得挠了。

  他以前也是养过宠物的……算是宠物吧?上高一的时候,学校氛围太紧张,压力又大,徐久那时候学得拼命,给自己捞了个四人间的寝室。

  有天夜里,寝室里跑进老鼠,徐久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又小又脏的一只,眼睛贼亮。四个人合力把它抓住之后,其中一个掏出打火机,提议拿老鼠找点乐子,徐久和另一个舍友则不同意,好歹是个活物,要杀要放都行,何必折磨?

  争执不下,四个人就僵在那儿了。最后徐久思来想去,暂时拿鞋盒和铁丝拧了个笼子,把老鼠关在里面,放学上学掏点食堂的剩饭喂给它。

  小老鼠倒精明得很,知道有奶就是娘的道理,渐渐地不再咬人,也不吱吱乱叫了,其他两个舍友见状,也有模有样地找点吃的来喂,闲暇时再逗逗它。

  那时候实在太压抑,而聪明人除了比成绩,更要卷心机,不聪明的就卷体力,装也要把自己装成很聪明的样子。学生们勾心斗角,不择手段地争夺老师的宠爱,拼命不叫自己边缘化;老师们当着得意洋洋的土皇帝,对精英生讨好,再尽情享受中下层学生奉献给他们的阿谀谄媚,享受学生们为自己互相倾轧的乐趣……

  相比之下,老鼠尽管肮脏、愚蠢,可又是那么直接明了,像一张白纸。有吃的就高兴,被捉弄就生气,只会在笼子里吱吱叫,梳洗脸颊和头顶,等待饲主的投喂和清洁……

  “它挺有趣的,这小东西。”一个舍友曾经笑着说,“比咱遇到的那些畜生好多了。”

  他们给这只灰不溜秋的老鼠取了名字,叫小白。

  只可惜,好景不长。先前提议要“找点乐子”的同寝,终究看不惯他们这么优待一只老鼠。他悄悄举报给宿管,宿管再上报给教师,等徐霖他们收到消息跑回来,鞋盒和铁丝的笼子已经被踩烂,小白无处可逃,是被一盆开水烫死的。

  “三个臭傻逼,知不知道老鼠身上有多少病毒?!”负责教师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得传染病死了算你的还是我的?这栋楼可住着三个年级绩点前十的学生,祸害到他们怎么办,你们想过没有?!”

  死了又怎么样呢?

  学生时代的徐久红着眼睛,低下头,倔强得一声不吭。

  待在这儿,难道就比死了强吗?

  后来,他和另外两个舍友把那个告密的堵在厕所里一顿暴打,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这些“报废品”的破事。

  再后来……再后来,徐久记不清后来的许多事了,但他再也没养过什么活物,直到今天。

  “……算啦,”他睡意朦胧,伸手在六号的伞盖上胡乱揉捏两把,“你……你总比小白厉害……”

  他头一歪,彻底睡熟了。六号却一个激灵,像一团膨胀的胶水,蓦地改变了形状。

  晦暗的房间里,它的身躯流淌着幻彩的油光,仿佛无序的梦境。

  小白?听上去像是给另一个生物取的称号,哪来的竞争者?

  水母疑窦顿生,在黑夜里不爽地凝视母体。

  吃了它……六号贴着人类温暖的肌肤,破碎的意识,犹如沉浮于混沌羊水中的泡沫,蜂拥着升腾而起,杂乱地汇聚成一个共识。

  一切与自己抢夺食物和地位的存在都是猎物,吃了它,吃了它们。储存养分,积蓄能量,进化,母体应当会为自己的成长而感到满意。

  ——是的,母体。

  六号的记忆始于它仍然完整时,从冰层中恢复知觉的那一刻起。

  将它围困的冰川要比这颗星球年轻许多,透过它的囚牢,它看见名为“人类”的物种,嘈杂,熙攘,使用独特且复杂的语言相互交流,时不时地抬起渺小的肢体指向自己。

  他们不同于六号昔日经历过,厮杀过,吞噬过的任何一种敌人,他们也不同于任何一类独来独往的强大掠食者。通过多日来的观察,六号逐渐滋生起奇异的着迷之情,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

  “它还活着吗?”

  他们的语言。

  “小心点,别弄坏了冰层!”

  他们的行为。

  “盖革计数器一直响个不停……你觉得它是不是地球物种?”

  他们的工具。

  人类确实是十分微弱、孱羸的小小生物。他们没有尖牙利爪,不长厚皮飞羽,然而他们却懂得如何分工合作,如何将微不足道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凝结出巨大的成果。

  着迷顺理成章地演化为渴望,渴望再挑起亘古不化的饥饿。食欲混合着贪婪,使六号躁动不安,急于突破冰层的桎梏。

  ——它感应到了进化的全新方向。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或者说,自打人类发现它以来,就一直为要如何处置它而争论不休。他们争论的声音大且尖锐,即便六号无法听懂,也可以从语气和情绪中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冰层决不能剥离!”尤恩·韦伯抓狂地大喊,“我们还不能断定它是什么,刺胞动物门的浮游生物根本不具备可供它生长到这个体型的器官结构!见鬼,它透明成这样,我们都看不见它的大脑和器官……这是不自然的!我不同意解冻,我绝不同意,并且我希望立刻上报总部,把这个生物的存在如实相告。”

  “冷静些,尤恩博士。”在他对面,他的同僚面色平和,“我请你仔细想想,我们何时见过冰层中的猛犸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人间?是的,鱼类可以在速冻之后重新恢复活力,人的肌细胞在离体几个小时之后还能保持活性,但两千万年的封存——也许还不止,我不认为有什么物种可以幸存。时间是残酷的。”

  “时博士,我欣赏你的乐观,”尤恩低声说,“但请容许我反驳你的观点,我们在面对未知时,应当抱有慎重的态度,尤其是我们并不清楚这个生物的天性,了解它究竟是凶残还是温顺……”

  时夜生勾起嘴角,仿佛被同侪的幽默感逗笑了。

  “了解?我们不需要了解。”他说,“只要解冻速度得当,我们就能稳步推进研究,揭开它身上的谜团。我们难道会用人类的情感标准去评判一只动物的好坏吗?更何况,成立阿克尔项目,也是为了我们的前途和未来,博士。我觉得,你也不想在冰天雪地里熬一辈子吧?”

  尤恩多番叹息,但他终究退让了。

  于是,过去的几个月里,人类进行着浩大的工程,谨慎地开凿冰层,从它口腕的浅浅一层表面上提取液体研究。六号忍耐,万分辛苦地忍耐,然而猎物的热量就像黑夜里点燃的雷电,引诱着它穿刺,消化,啜饮……

  啊,人类实在真切地令它联想到了那些结在枝头的熟果——薄薄的,无用的果皮,包裹着丰沛的血肉,细脆的骨骼,甜美柔嫩的内脏,以及更重要的,信息富集的甘美大脑。

  但为了更大的利益,它本能地选择了蛰伏。

  看得出来,它的存在为人类揭示了许多奥秘,又带来了更多的谜团。渐渐的,就连初时保守的尤恩·韦伯也不再收敛,主张通过人体实验,来获取最直观的数据。

  利用从六号身上提取到的刺细胞溶液,他们在七名低级员工身上进行了临床实验——又或者那压根称不上实验,只是叫他们脱下手套和外套,用肉身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些液体。

  然后,他们就用快速且凄惨的死相,震撼了所有进行观测,准备记录数据的人。

  好香,六号想。

  不过很快的,人类就恢复了冷静和秩序,因为他们当中的领袖,那个名叫时夜生的,六号垂涎良久的年轻雄性,站出来发号施令,指挥着所有人重新投入工作。一队新的小人被带进这里,打扫了惨烈的残骸。

  食物在清理食物……!六号又沉痛地想。

  这种浪费行径,以及人类的鲜美滋味,还有他们薄弱的自我保护意识,无不刺激着它的神经。它饿了,饿了那么久,当人类逐渐剥离更多的桎梏,将冰层融化得只剩薄薄一层之后,六号立刻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从中脱困。

  它大快朵颐,尽情地吃了,尽情地喝了。其中最大的收获,无疑是那名年轻的人类领袖,六号终于达成心愿,对方大脑中蕴含的深邃讯息,甚至使它都产生了片刻的停滞。

  再接下来,六号的记忆就模糊了。

  它低估了人类的创造能力,也低估了人类可以在毁灭之道上走得多远,多深。一百万束狂怒的雷霆淹没它,恰如它吞噬猎物的血与肉,高热和剧痛以同样的姿态将它吞噬,毫不留情。

  六号焦黑,破碎,散落成数不尽的残渣,一半的身躯成为飘散的灰烬,另一半的身躯沦为抽搐的碎肉,与尘土混合在一起。

  它的意识亦分散了,新的大脑,新的神经中枢,开始在新的肉|体中生长。六号再次醒来,第一时间就利用小而灵活的体型从焚化炉前逃开。

  它不在乎有多少和自己一样的同构体流落在外,更不会想要与它们联合起来猎食人类。事实上,从它们分散的那一刻起,同构体之间就只剩下一种关系,即主导者与从属者的关系。直到所有的同构体重新融合成一个整体之前,这场搏杀与同类相食的盛宴都不会落幕。

  因此六号不会有任何伙伴,更别提盟友。只是,就在它避开来回走动,手持亮光的警卫,滚落进那个物质资源丰富,被称作“垃圾箱”的地方翻找食物时,一名比其他个体更加瘦弱的人类却不慎发现了它。

  奇怪的是,六号居然还能记起这个人类的面容,在它为数不多的印象残片里,这个人类,还有他的同伴,就是打扫食物的那些食物。

  可惜,以六号当时的体能,纵然可以生成致命的毒素,也无法弹跳出有效距离,降落在对方身上。它只能选择一个更加符合当前情况的决策。

  ——利用崭新的记忆库,它在刹那间模仿了十几种幼崽的呼唤声,试图激起眼前这名人类的垂怜之情。

  人类僵在原地,他疲惫的面上闪动着讶异的神色,就在这时,六号感应到了朝这边赶来的脚步声。

  显而易见,人类也听到了,慌乱仅有一瞬,他很快下定决心,伸出体温略高的手,将六号一把抓住,塞进胸前的位置。

  他身上不仅有咸涩的汗水,六号更嗅到了熟悉的,毒素腐败的味道。

  他有足够的理由向他的同族告密,六号思索,并且如此推理。

  刚好,它与猎物之间的距离也已经被缩短到无限小,只要轻轻一刺,这个胆大的人类就会当场毙命。它会尽量吞吃他的血肉精髓,补充自己的能量,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六号的谋划被迫中断,它的杀意也随着另外几名人类的离去而消散。

  为什么?

  “困惑”的感觉,首次翻涌上它的心头,犹如笼罩而来的迷雾。或许这就是吸收人类带来的副作用——软弱的生物拥有同样软弱的多愁善感,现在,这些陌生的情绪使它加倍苦恼。

  漫长的一生当中,除了进食、生存,它第一次有了另外需要考虑的事情。

  为什么要救你的天敌,为什么要保护我?

  “小蠢货,急什么?这东西不是这么吃的!”

  食物散发着颇具诱惑力的能量气息,六号不受控制地飞扑在上面,同时好奇地观察着面前的人类。

  ……母体。

  一定是它先前的表现,激发了人类基因深处的母性本能,导致对方主动承担起抚养自己的职责。

  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一刻,六号想通了一些事,同时接受了人类与自己之间诞生的,全新的关系定位。

  ——母体与幼儿。

  紧接着,它有了一个名字。

  “六号”。

  这不是个好的称谓,通过汲取的大量人类认知,它可以如此断定。但人类真诚的言语,还有他对此不加遮掩的愧疚,使六号原谅了他的过失,并宽宏大量地接过这个简陋的代号,将它置于头顶。

  毋庸置疑,母体是拥有一些特权的。既然人类主动愿意承担起抚养它的责任,六号理应对他多一份纵容与优待。

  黑夜里,它牢牢在母体身上霸占着制高点的位置,数番苦寻,也未能找到名为“小白”的挑战者、窃贼。

  六号不甘地恢复了原先的姿态,七八根短短的口腕,无意识地在徐久的下巴上来回盘绕。

  在长久难消的气恼中,它渐渐进入休眠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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