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愿他万年(十一)
【……】
德斯帝诺陷入沉默, 面对这样一针见血的评价,祂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余地。
“还真是?”阎知秀有点吃惊, “你到底是谁, 你也是选民吗?”
【我不是,】德斯帝诺立刻阴沉沉地否决了这个猜想,【我跟赝品不是一个种族。】
阎知秀咂了下嘴, 他听出对方话语里的隐瞒, 不过,他又有什么必要追根究底呢?人际交往中, 分寸是很重要的一味佐料。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掀开盖子, 闻了闻这盒喷香的烤肉。
“没毒吧?”
【怎么会有毒?】
阎知秀点点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 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吧?”
【当然不会。】
阎知秀塞进一块烤肉, 他不知道肉的原料是什么, 不过肥嫩适口,香料也调得到位,好吃。
“你跟我发脾气以后, 那些黑白二色的胖蛾子就不来找我了, ”他冷不丁地问, “你是神吗?”
德斯帝诺慌了一下, 飞蛾群也炸了锅地“嗡”一声,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我不是,】德斯帝诺生硬地解释, 【要知道, 神不可能把关注的目光倾注在一个渺小的灵魂上……】
阎知秀挑起眉毛。
【不, 我不是在说你很渺小。我的意思只在陈述一个事实, 就是神灵很少关注一个生灵, 因为你们的数量太多,感觉就像从高空俯瞰沙漠,并且要从中找出一颗沙砾……嗯,不,我也不是在说你是沙砾……】
阎知秀叹了口气。
“你真的不会说话,是不是?”
德斯帝诺哑口无言地闭上嘴唇,羞愧垂下银白色的睫毛。
这人挺奇怪的,那个劲儿也欠欠的……很像阎知秀过去见过的那种天然的掌权者。
天然掌权者不靠祖辈的荫蔽,不靠血统的传承,他们自己就是时运亨通的强者,因为没生过病,所以不知道病痛缠身的滋味,因为没低微过,无力过,所以对跌倒的弱者,他们从来缺乏同理之心,并且充满理所当然的鄙薄情态。
但让阎知秀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能试着跟自己道歉,这就很罕见了。
有点意思啊。
“听好了,”他嚼着烤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肉有点咸,再给我来杯甜水。”
【哦哦,好的。】
阎知秀盯着突然出现在手边,精美如艺术品的水晶杯,拿起来喝一口,冰凉的琼浆滚过嗓子眼,犹如浓郁的液体丝绸。
他睁大眼睛,惊诧地弹了下舌头。
“看在烤肉……还有这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水,但我愿意泡在里头生活的好东西的份上,我就教教你怎么道歉好了。”
德斯帝诺抬起眼睛,盯着他。
“其实道歉是很无用的东西,损害已经造成了,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弥补的?”阎知秀的语气悠闲,“好在人都是感情动物,有情饮水饱,有情万事足,大多数人看重的就是一个态度……所以第一,先承认错误,不找理由。你都决定要低头说对不起了,还给自己找挽尊的借口,你不觉得难看么?”
德斯帝诺下意识辩驳:【可是……】
“呃呃呃,”阎知秀马上打断了对方的“可是”,“可是什么?没有可是!老实听着,我现在传授给你的都是我这么多年闯祸砸锅的精髓,你要学以致用,明白了?”
德斯帝诺觉得很新奇。
既然我已经是全知全能的神……祂想,可是,他这么理直气壮地叫我听着,那我就听着好了。
“第二,你得换位思考,想想你的话,你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后果。”阎知秀说,“听起来很难,是吧?其实很简单的,你就想,假如你听到了这些话,遭遇这些事,你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第三,提出补偿条件。”他挑出最后一块烤肉,“对方希望得到什么补偿?对方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把话语权交给那个被你伤到的人——一般人我不会这么建议,因为这世上得寸进尺,习惯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太多了,但是对你,我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你就该这么做。”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
祂的目光一瞬游移,仿佛望向了很远的远方。
如果在祂们离开的那些黄昏,那些夜晚,我如此对祂们坦白了心意,诉说不成熟的歉疚,承认了自我的缺陷,那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我……我想我学会了。】祂低声说,【我明白了。】
阎知秀大大咧咧地在麻布衣服上擦擦手:“学会了?那你重新说一遍,让我听听。”
德斯帝诺的睫毛颤动一下,在张嘴之前,祂下意识地吞咽着喉咙,喉结局促地滚动。
神不会出汗,不用呼吸,更不会因为紧张而心跳暂停,神是概念和能量的集合。然而这个时候,德斯帝诺的掌心和后背都在往外冒热气,像活火山似的,烤得祂坐立不安。
“怎么了,说啊?”阎知秀玩心上来了,忍不住就想逗这个只闻其声的术士,“快点,给我交作业,交作业!”
德斯帝诺深呼吸,嘴唇像有千斤重:【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傲慢,更不该暗示你是骗子,认为你蒙受的一切厄运都是咎由自取。毕竟,倘若有谁敢对我这么说,我必定怒不可遏,要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惩治这冒犯的大罪……】
一个模糊想法忽然在神祇的心头闪过:眼前这个奴隶冒犯我的次数已经比春日的响雷还多,我为什么没有“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处置他呢?
念头转瞬即逝,德斯帝诺接着道:【因此,我希望能补偿你的损失,使你不再为我的言语而生气,你想我怎么做?你想要什么赔礼,好彰显我改过自新的决意?】
这就是全世界最强力可怖的承诺了,德斯帝诺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奴隶的回答。
假使阎知秀要做这颗星球的主人,那么他已经是了;假使他要当全体选民的皇帝,那么这些纵横星系的族群立刻就会跪倒在他脚下,卑微地膜拜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他想长生不老,想青春永驻,想成为另一个永恒的新神——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他便为自己加冕了升格的荣光。
“嗯,勉勉强强吧!不过对你来说也不错了,”阎知秀挑剔地点评道,“至于补偿嘛……”
德斯帝诺静候他的要求,任何要求。
“我没什么想要的,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都能靠自己争取到。”阎知秀叹一口气,摊开手,“如果独立是一种罪,那我实在罪无可赦啊。”
不等主神再开口,他轻飘飘地说:“所以,我要求的补偿就是……你以后别这样了,开心点,放松些,比什么都强。
德斯帝诺一怔,茫然道:【什么……?】
“人生在世,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阎知秀唏嘘道,“我见过好多像你这样的人,有本事,有地位,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出个门也前呼后拥,恨不得踩在别人脸上走路。但是这种人往往也最寂寞,临到死前孤独得受不住,骨头缝里都是冰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德斯帝诺愣愣地看着他。
“别再这样了。”他拍拍袍子,从地上站起来,“没意思,大家都是社会动物,要快乐,要温情,要爱的。你活成孤家寡人的样子就很爽吗?我看不见得吧。”
坐在至高天,主神无言可对,唯有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日后的诗人和学者们谈论起来,都说诸神的时代是何等辉煌璀璨,万神殿里众光林立,神明们谈笑的声音能使星星也欢快地来回跃动……但德斯帝诺却只能无声地流下泪来。
祂忽然想起一件尘封日久的往事,有太多次,当年轻的神们举办宴饮,纵情欢歌时,祂们总会把属于祂的那盏灯放在最中间。这样,只要祂肯到来一次,只要一次,祂就一定能看见最灿烂的歌舞,听见四面八方涌来的笑声,像幸福的海浪那样波荡。
但是祂从未去过,一次都没有。
你说得对,祂愣怔地想。
你说得很好,说得很对,可你来得太迟了……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那该多好啊!在我尚且年轻的时候,在我狂妄愚蠢,实在不懂得珍惜的时候,如果我能在那时遇到你……就太好了……
阎知秀低头道:“反正,知错能改就是好品质,大家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当朋友……”
耳边寂静无声,他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个回音,不由疑惑地抬起头,呆呆地问:“哎?人呢?”
德斯帝诺离开了。
祂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祂不知道黑发黑眼的奴隶从哪里来,并且一再确认过,宇宙的星盘上确实没有他的存在——但是没关系,即便他不是人类,即便他是非自然的造物,是赝品制作出来的一个计谋,一份试图引诱我的祭品——都没关系,全无所谓!
我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要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过往,他最深处的秘密,我就要窥探到这些,我必须了解他的一切,然后把他的灵魂和身体都攥在掌心。没错,他就在我心里燃起了这样的渴望,我渴望他,我承认了,我招供不讳,从见他第一眼起,我就渴望了他!
神祇下着酷烈的决心,祂不管不顾地向前倾身,令一颗星球的时间暂停,空间凝固。
然后,祂伸出双手,吹出浩荡大雪般粼粼生光的星尘,时间的长河也被这股巨力搅动,强行向后收缩。
万事万物皆在倒退,此刻神殿中发呆的阎知秀也在倒退。
人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转眼就回到了被关进地牢,被倒吊在广场,被当成奴隶,推搡着站成一排售卖的时候——
德斯帝诺的手指猛地停顿下来。
——阎知秀气喘吁吁,他手握着抢来的卫兵武器,正做出开火的姿态。
他的手心沾满鲜血,血液渗进枪托,激活了一圈圈的蓝光。
这很奇怪。
赝品鸠占鹊巢,因此他们的武器也改装自人类遗留下来的科技,可是,他居然能完全激活这份遗产的威力……
德斯帝诺停顿片刻,祂的三颗心脏交替颤跳,突然升起极为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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