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愿他万年(三)
他目前所处的广场熙熙攘攘, 一眼望不到头。毒辣的日光把地面的颜色熏烤得橙黄,其上镶嵌着几何形砖块将人流分成三部分, 高贵的自由选民, 维护秩序的卫兵,以及插标卖首的奴隶。
很不幸,阎知秀被划分到了第三个阶级。
远处的地平线上, 宏伟的建筑拔地而起, 仿佛斑驳的蛾翅,被修建成朝着天空振翅欲飞的形状。阎知秀不愿承认, 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宇宙之大, 他再不想点自救的办法, 可能一辈子都得在这个邪教分子控制的世界当奴隶了。
而且更要命的事还在前头……卫兵正在给一排低眉顺眼的奴隶脖子上卡项圈!漆黑的项圈, 看起来沉甸甸, 还能自动调节形状, 一拷在奴隶的脖子上便飞快锁合,仅在缝隙中放射出细微的红光。
要么是体能抑制器,要么是电击环, 除了这两者外没有中间选项。
阎知秀头疼得要命, 神经一跳一跳的, 穿越虫洞时的撞伤还没好, 但他现在也只能咬牙硬上了。
出路,出路……我的出路在哪儿?
卫兵的动作非常快,跟流水线上的熟工似的, 马上就要套到他跟前了。不断有选民闲逛到前头, 观察这排新奴隶的身体状态。阎知秀甚至听见一个小孩指着自己说:“他头上红红的一片, 好吓人!”
“不怕不怕啊, ”父母连忙哄道, “我们不挑瑕疵品,我们另外挑好的。”
你们这群牛鬼蛇神是人吗,就在这儿“吓人”上了?阎知秀无语地咬着下唇上翻卷的死皮,撕下来呸到一边。眼看卫兵就在自个儿左边,他视线下滑,一眼盯上了对方腰间的枪形武器。
他控制住身体,加大了前后摇晃的幅度,伴以张嘴喘息,眼皮闪烁,脑袋前倾等症状,活脱脱一个“重伤脱水中暑”的标准病人模板。卫兵站在他跟前,呵斥道:“别耍小聪明!”
说着就要把项圈往他脖子上套,说时迟,那时快,阎知秀的手掌犹如灵活的游蛇,迅捷插进枪托,猛地向下一拽——
没拽掉,是重力锁!
卫兵勃然大怒:“你敢……!”
周围的卫兵纷纷转身,拔枪戒备。阎知秀下一秒就出腿横扫,抢过卫兵手上的长棍,两棍胸,一棍头,直接将对方打翻在地,然后瞥见腰带上有个暗扣,脚尖一顶,卫兵的武器应声而掉。
广场上惊哗一片,奴隶尖叫着四散。阎知秀用长棍挑起枪支,紧紧攥在手中,眼神在人群中疾扫。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附近的卫兵都在朝这边赶,同时疏散人群,他一把将地上的卫兵拽起来当做人质,用枪顶住对方的脑门。
“敢动我就开枪!”阎知秀冷笑道,“你们想他死吗?”
谁能料到,外星人的卫兵居然丝毫不顾念同袍之谊?激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阎知秀暗骂一句,狼狈地俯身低头,身前的人质顿时当了个凄惨的挡箭牌,浑身打得跟个烂柿子似的,滋滋往外冒烟。
阎知秀眼疾手快,顶着焦黑的尸体躲到遮阳的石柱后头,听着柱子前噼里啪啦的射击巨响。他握紧武器,掌心的汗水润湿了一片先前的干掉的血痂,缓缓浸在激光枪的枪柄上。
他一心想着如何脱困,却没注意到,他手中的枪正一圈一圈地亮起蓝光。
指纹解锁,物种信息录入,dna生物认证成功……一声嗡鸣,阎知秀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朝着远处聚拢的卫兵扣动扳机。
激越的蓝光一炮轰出!
如果说先前卫兵们的射击是瓢泼大雨,那这一下就是碗口大的冰雹冲人脑门狠砸。他手里的武器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威力,当场炸膛,吓得阎知秀劈手甩开,而被蓝光击中的地面已经消融出一个大坑,广场上浓烟滚滚,数名卫兵被掀飞出去,生死不知。
“我嘞个……”他目瞪口呆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旁边正在燃烧的枪支残骸,以及远方的大坑,想都不想,拔腿狂奔。
“……快追!”
“抓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回过神来,广场上一半的卫队都去追杀这个胆大包天的落跑小奴隶,阎知秀则剑走偏锋,忍着饥饿和干渴,冲进摊贩的地盘,把各种不知名的外星果子,外星首饰,外星石头和五金撞翻一地,骨碌碌乱滚。
区域性的混乱已经无法遏制,阎知秀立即窜进逃跑的人群,踩着这些选民的脚往前跑。人头攒动,卫兵可以对同阶层的同伴开枪,却无法在自由选民中不管不顾地乱打一通。
投鼠忌器,阎知秀得以拥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他呼唤天赋的指引,随即一头钻出人潮,冲进旁边的小巷。
又是小巷,这个地形他可太亲切了。他就像一颗滚动在迷宫里的毛线团,身后追着虎视眈眈的一群野猫。
左转,前面不是死路,右拐,地面湿滑,爬过前方堆起来的箱子,将栅栏和阻碍一起推倒。
神庙门前,两个见习祭司正在把手拢在形如蛾翅的精致袍袖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起来,那个隐藏的密道关上了吗?”
“关了关了!大祭司的命令,哪能不关啊。”
“真是奇怪……不是有侍卫突然摔下去,我还不知道,原来神殿后头有个隐藏的入口……不对,前头是什么动静?”
阎知秀飞一般地跳出小巷,按照直觉埋头猛跑,身后是从各个方向围堵过来的卫兵。天上盘旋着不断射击子弹的飞行器,十来个飞蛾形状的监视器缠绕着追逐他的背影。
真难缠真难缠!
汗水混着血泥,打湿了他的睫毛,将视线散射成模糊不清的,白茫茫的一片。阎知秀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进食了,飞船跳进虫洞的那个瞬间,他只来得及把一根营养针接在自己手上。
干渴和饥饿不值一提,他的肌肉紧绷,双手抱头,胸腔肺叶在每一次泵出大量空气时发出燃烧般的撕拉剧痛,但是没关系,他感应到的出口不会错。
从小到大,只要阎知秀迈开腿,就一定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奔去。
他“唰”地穿进深林,穿进那个枝繁叶茂,掩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无法被人用肉眼分辨出来的豁口,跳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区域。
身后的卫兵都停下了匆匆追杀的脚步,低空的飞行器仓促向上飞起,甚至连监视器也一个紧急刹车,回荡在豁口外围。
“快去……”卫兵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快去通知神殿守卫们!”
“有一个逃奴钻进了神殿的领域!”
阎知秀还在跑。
在他身边,环境正悄然发生变化。
林地树木成荫,裂开的树皮上,恍若睁着数百颗黑褐色的眼瞳,雾气缓缓地弥散起来,空气中亮闪闪的,仿佛涌动着无数鳞粉。
四周那么寂静,寂静得像是奔跑在坟地里,哀悼的孀妇用头纱蒙住了冰冷的墓碑,于是死亡沉默地腾升而起,永夜亘古,此地再也不配拥有欢喜,拥有幸福,拥有任何活着的东西。
心脏跳得快要炸开……阎知秀头晕眼花,向前跌倒在湿润的草地上,半跪着,颤抖着咳出一大口带血的胃液,那些暗红的液体逐渐渗进青草,渗进土壤。
亿万星辉,沉眠的夜蛾再次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投射了祂的目光。
……什么?
阎知秀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继续根据直觉的指引,盲目地在林间穿行。
他拨开品种陌生的蔓藤,踩着满地的落叶,破损的风衣拂开许多浓厚如牛乳的雾气,在一片空地之后,见到了一个奇怪的石门。
门很古旧,被雕刻成一只敛翅的蛾子形状,一支触角掉了,另一只触角只剩一半。黄金的漆,白银的画,统统在时光中剥落,只剩下漆黑似夜的坑洼石头。
数万年来的唯一一次,夜蛾的目光被一颗微尘般渺小的星球所吸引。
准确来说,是被这颗星球上数万座神殿中的一座,被神殿中上千个赝品中的一个。
他受伤了,他很疲惫,他生着苍白的皮肤,修长的四肢,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
诸天星座一齐震颤起来,放射出如昼如火的金光,像四溅的泪水那样燃烧起来。
真像啊,他的模样。
他实在像极了人类,像极了祂曾经眷恋至深的造物。
……这啥?
阎知秀喘着粗气,费解地眯起眼睛。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出口”了。时间紧迫,阎知秀真的没时间玩解谜的游戏,他没有犹豫,拖着脚步走上去,打算拍门。
他的手掌刚一放在门板上,上头就亮起了两团光斑,像蛾翅的花纹,也像两颗无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阎知秀。
看见这一幕,宇宙的主人不由感到奇怪,一丝疑惑的情绪,从巨蛇座的星云弥散到天鸟座的明亮尘埃。
着实稀罕……这个生物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地激活一座神殿的暗门?
这是镇墓兽吗?阎知秀吓了一跳,更懵了。
【你是谁?】
经过耳骨上的翻译器,阎知秀艰难地听懂了这句话……门的声音轰隆隆的,犹如沉闷的雷鸣。
这个门在问他是谁?这个门是活的?
“呃,我是阎知秀,”他擦掉嘴上的血腥气,“我是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你是谁?】
门继续固执地提问。
没听说过呢……
夜蛾慢吞吞地动了动翅膀上的一小团鳞粉,在宇宙边缘引发了一场喧嚣的星云风暴,它们排列的顺序不对,让它不舒服。
协会和宝藏猎人都是陌生的名词,宇宙浩大,这些词汇却鲜少传入神的耳目。
“我是……我是阎知秀啊!这就是我的名字!”阎知秀委实抓耳挠腮,他最烦这些文字解谜游戏了,有时候要猜个好几次才能得出答案,“那……那我是男的?你这还看不出来吗?我是孤儿?哦这个你确实看不出来……”
【你是谁?】
夜蛾的注意力越发为他所吸引。
他的眼睛亮亮的……虽然受了伤,饥饿和疲惫都在消耗他的意志,但他的灵魂却比任何赝品都要生机勃勃,明亮活泼。
可是,他不是人类。
宇宙的主人没有转开悲伤的注视,因为祂面前早已悬挂了一大片黯淡的星辰,仿佛一颗又一颗瞎掉的眼珠。那正是昔日眷族的命运沙盘,自祂从深眠中醒来,便时刻凌迟着祂的罪状。
人类灭亡了,很久以前,祂的造物便悉数死去,只剩下孤独的星光,照耀着祂空无一物的永恒。
回答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阎知秀从口无遮拦到口不择言,甚至连自己的储蓄卡账号都报出去了,奈何石门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么坚贞不屈,活像个监狱里的护菊使者似的……
最后,阎知秀实在没得选了,他蹦起来,大喊大叫地道:“够了!你不要再问你是谁了,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他猛地凑近了石门,大声道:“我!看好了,我是人类!哺乳纲灵长目的智人!满意没有?”
淡淡的,被逗笑的乐趣在夜蛾体内冻结成冰。祂的目光不再温和,而是有如死寂的风暴,咆哮着毁灭和天谴的杀意。
身前是一望无际的晦暗星辰,仿佛数不尽的墓碑,嘲笑着神祇的无能与怒火。
——不,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的造物。也许你是从某个实验室跑出来的“惊喜”,也许你是被灌输了错误记忆的一份“礼物”,就像赝品们曾经试图讨好我,所做出的愚蠢计划一样!
无论如何,你不可称呼自己为人!
撕碎他,惩戒他。只要一个念头,这颗星球,连同它周边的星星,皆要为我的伟力碎成齑粉,化作一道悲哀的沙幕,一份无用的祭品,笼罩在星辰沙盘上方。
……但是。
杀意慢慢从宇宙主人的双眼中消退,恒星的刺目光辉同时衰败。
但是,他的样貌,他的灵魂,都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夜蛾痛苦地沉寂下去,混沌的意识占据上风,暴虐的意志则融化在无尽的悲哀里。
祂无精打采地盯着那颗星球,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决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物自生自灭,让他的命运随波逐流。
阎知秀面前,暗门沉寂许久。
就在他以为能顺利通过的时候,訇然震荡出狂怒的冲击波,猛地把他扇飞了出去!
【你不可通过。】
它的声音终于变了……然而变化出的,却是这样冰冷无情的结果。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趴在地上,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同时传来喧嚣的动静,是前来追捕的神殿守卫。
他很想跳起来再跑,他真的很想,可他的体力早就彻底耗尽,一滴多余的也榨不出来了。他刚艰难地爬起来,妄图一瘸一拐地找个地方躲起来,背后风声烈烈,闷棍就像闯祸后老妈的巴掌,快准狠地重敲在他身上,给他一棒子打翻了。
“咔哒”一声,跟着套下来的就是奴隶项圈,寒冷如冰,斩钉截铁地拷在他的脖子上。
“抓住逃犯了!”
“抓住他了!”
……莫非,这就叫“天要亡我”?
喜悦的呼喊中,阎知秀颤巍巍地竖了个中指,对准老天的位置,接着,他两眼一翻,彻底晕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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