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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净琉璃之国(三十二)


“长留的神人?”巫曦惊讶地问,  “长留的神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据他们所说,  他们是前往青要国进行贸易的商队,  不幸在途中遇到暴风雪,车队被吹散了一大半,只剩下这几个跟驮兽相依为命的商人还活着。发现他们的时候,  人都是奄奄一息,  驮兽也快累死了,所以才来请示您,  我们要如何处置这几个商人?”

        巫曦立刻道:“请款待他们,  治好他们的驮兽,  给他们一些金钱和食水,  再送他们离开吧。”

        侍从恭敬地应下,  转身化作飞鸟,  灵敏地掠出门窗,向下传递他的命令去了。

        长留的商人……

        或许是日子已经太幸福,太美满的缘故,  那些微小的遗憾也就加倍浓重,  一听见故国的名字,  巫曦便不由怅然。

        他想起年迈的阿嬷,  曾经维护过他,陪伴过他的司膳和司珍,还有与他一同大笑,  欢闹的宫人。他们还好吗?阿嬷的身体还康健,  司膳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吗?司珍有没有变得爱笑一点,  她一直雕琢的玉狮子狗,  如今也完工了吗?

        他甚至想到了他的父亲。

        时间真的可以淡化很多伤痕,  如今再回想起来,他记忆中的父亲已经从一个面目不清,威严冷酷的王者,退化成了眉发花白,显出老态的孤家寡人。

        巫曦不爱他,但是巫曦愿意祝他健康,如此天各一方,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那些长留的商人,”他忽然说,“他们在哪儿?我想去见见他们。”

        侍从顿时左右为难。

        孔宴秋的禁令,底下的鸟雀心知肚明,只是不敢让巫曦知道。

        黑孔雀不许巫曦接触长留的一切事物,唯恐勾起他的思乡之情。他们今天如此做,已是犯了大忌,眼下无非是仗着巫曦一定会保住他们的命,不叫他们被黑孔雀一把毒火烧死罢了,倘若更进一步,要领巫曦去见那些长留人的话……

        “殿下您也知道,尊主最讨厌外人进入业摩宫,他最近的脾气又暴躁,要是知道我们带您去见了外人……我们可不敢惹他生气呀……”侍从小心翼翼地规劝道。

        “哦,”巫曦转念一想,孔宴秋近来确实有些神戳戳的,“那这样好了,我戴上灵玑玉,他们认不出我是谁,我也不跟他们讲话,就看看他们,可以不?”

        他都提出了如此妥善完全的方案,侍从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他们先百般警告那些商人,在筵席间不许谈及长留的任何人或事,再瞒着其他大妖,悄悄地把巫曦送到那些商人用餐的筵席间,让巫曦可以如愿以偿,再度见到故国人的面貌。

        自打巫曦来了以后,业摩宫的各个厨房都有了显著的厨艺提升,那些珍奇食材搭配上好看精巧的摆盘,还有带着孔雀翎纹章的金玉杯盏,完全打破了“妖兽只会茹毛饮血”的刻板印象,反倒给人一种误入海外仙府的错觉。

        但业摩宫毕竟是业摩宫,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该知道这里是黑孔雀的洞府,何况走南闯北,见识颇深的商队?受了妖鸟的告诫,在场的七八个人皆是默不作声,眼观鼻,鼻观心地缩在座位上,直至酒过三巡,几个人的话匣子方被醉意打开,互相小声说着话。

        “妖魔许我们千金之礼,以珍馐佳肴,如玉美酒做宴,”他们窃窃私语,“为什么?我听说这是某位‘殿下’的许诺,难道那只黑孔雀改性儿了?”

        “我看不是,”另一个商人悄悄地回话,着迷地呷一口酒,“妖魔管黑孔雀叫‘尊主’,这位殿下,显然另有其人。”

        “算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倘若妖魔真要杀了我等,那起码在临死前还能吃上这样的好酒好菜,不必冻死在雪原上。大伙儿不必顾虑,敞开了吃吧!”

        商人们闲谈的声音逐渐变大,话题也逐渐开阔起来。他们谈到这次的损失和收获,为不幸被暴风雪带走的同伴敬了酒,也谈到家中的丈夫与妻儿,还有更远方的情人。不知谈到什么,其中一名商人话锋一转,提到了家人写给他的信。

        “……唉!听家小说,现在国中也不太平,乱着呐……”

        “可不是吗?先王才故去几天啊,大王子就这么不知收敛……”

        他们身后,青纱帘忽然发出极细微的响动。

        商人们酒酣耳热,顾不得身后的动静,更忘了妖鸟先前的告诫和叮嘱,在与长留国八竿子打不着的业摩宫,他们倒是找到了畅所欲言的机会。

        侍从们见势不妙,急赤白脸地飞上厅堂,尖声怒斥道:“住口,都住口!我们救了你们的命,又给你们盛宴款待的礼节,你们就是这样报答业摩宫的吗?!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商人们都吓得呆住了。

        沉默半晌,一个商人畏惧道:“大人,这、在下卑微之躯,谈论的也不过是凡尘俗事,关乎本国的一些流言蜚语,哪里就有心要冒犯您呢?请您饶恕……”

        “竟敢狡辩!”侍从严厉呵斥道,“还不快快噤声,难道这些食物和酒水都堵不住你们的嘴么?”

        “让他们说。”

        纱帐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那固然是清澈的少年嗓音,可如今它变得低沉而有威严,恰如一名年轻的君王,果决地行使着他的权力。

        侍从们的脸更白了。

        他们原本就是肤色白皙的人形,现在,他们的脸庞简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侍从的翅膀发抖,颤巍巍地道:“殿下……”

        巫曦一把掀开纱帘,神色冷肃,大步走出,坐在上首的位置。

        “继续你们刚才的话题,”他说,“长留王——是怎么回事?”

        侍从面如死灰,哀声叫道:“殿下!”

        “下去吧,”巫曦道,“今天的事,你们并不知情。下去吧!”

        侍从们无可奈何,他们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今天的事,只怕很难善了了。

        ·

        是夜,孔宴秋敛翼归来。

        他急匆匆地走进寝殿,问:“怎么了?你说有件要紧事,一收到你的口信,我就马上赶了回来……出什么事了?”

        巫曦眉心微蹙,他没有说话,好像还在思索要如何开口,孔宴秋便继续高兴地说了下去,声音难得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金曜宫的探子已经传来消息,那些老不死的孔雀不日便会动身,我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今天,他们再也避不开我了!”

        巫曦没有打断他,安静地等他说完,才道:“孔宴秋,我得回一趟长留。”

        孔宴秋猝不及防,被他的要求震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秒钟之后,才稳定心神,低声问:“……怎么突然要回长留?”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所预感:也许巫曦知道了他父亲的事。

        但他好端端地待在业摩宫,又有谁敢将长留的消息递到他耳边?

        “我父亲去世了。”巫曦直截了当地道,“他走得离奇,我不能不回去。”

        莫名的恐慌开始在孔宴秋心中蔓延,他按捺下来,镇定道:“你从何得来的消息?确定可靠吗?”

        巫曦眉心微皱,孔宴秋的回应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但他此刻心烦意乱,还是选择不去深究对方的奇怪之处,回答道:“今天,我见到了几个长留的商人,他们说……”

        孔宴秋怒火攻心,猛地起身,就要向外飞去。

        他们竟敢违抗我的命令,将长留人放进业摩宫!

        “站住,”巫曦跟着起身,“你要去哪?”

        孔宴秋回头一眼,巫曦心如明镜,已然了悟。

        “你……你要去责罚那些侍从?为什么?你因为我跟故国的人见面,就要去责罚他们么?”

        孔宴秋的双拳握起,最后泄气道:“……长留最近不甚太平,时常有毒龙的踪迹出没。俱时德叉伽老奸巨猾,我只担心它策划了什么阴谋,要引你回去。”

        “长留有守生大阵在,万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巫曦仍然困惑,“我在那里不会有事的,等到葬礼一结束,我就回来,这样也不行吗?”

        顿了顿,他又说:“我知道,玉京天阙随时可能开启,这次我不强求你和我一起回长留,但是我父亲的葬礼,我总得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倘若当初害你的凶手也在长留呢?”孔宴秋迫切地道,他只想让巫曦打消这个风险太大的想法,“如果他暗中与毒龙勾结呢?长留守生是厉害,可它也有破绽。你不要忘记,只要王族应允,即便是吃人的凶兽,也可以在守生内部进出。”

        巫曦的眉毛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

        看着情郎的面庞,他忽然问:“你知道什么了,对不对?”

        孔宴秋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你早就派人去过长留……”巫曦喃喃道,“否则你不会了解大阵的规则,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凶手。你……”

        他紧紧向前两步,低声追问:“你查到了什么?”

        孔宴秋只是沉默。

        巫曦惊讶地端详着他,仿佛忽然发现了情郎完全陌生的另一面。

        无名的怒火在他心中燃起,他转过身,将路上要带的衣服胡乱扔到包裹里,赌气地道:“好,你不说话,我也不能逼你开口。你就站在那里当哑巴好了!我自会找到回家的法子……”

        孔宴秋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不要回去,”他说,“如今长留继位的已经是你长兄,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走开,”巫曦甩掉他的手,“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包袱皮上撂了一座小山出来,更换的衣衫,提壶,荷包,毛茸茸的斗篷,药瓶,小刀……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嘟噜。孔宴秋阻拦不及,他就像生出了八只手,总能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摸出不知名的小玩意儿,“啪”地往小山上一丢。

        “……可他就是害你的人!”孔宴秋实在忍不住了,高声道,“当初你的云车是如何坠毁,你如何流落大荒,九死一生……你以为都是谁做的?就是如今统治长留的新王,你的长兄!”

        巫曦的动作凝固了。

        他低着头,手里抓着一枚小小的药囊,孔宴秋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巫曦轻声问道。

        话已经说到这儿,也没什么瞒的必要了。孔宴秋默然片刻,道:“我们刚到业摩宫的那些天。”

        “差不多三年前,”巫曦自言自语地道,他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所以我父亲的死,你也知道,对不对?”

        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你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我。”

        如果说刚才火势还小,如今,这把火简直呈现出燎原之势,在巫曦胸口处熊熊地燃烧。

        “要是我没有阴差阳错地遇到那些长留的商人,要是我没有把你叫回来,没有这样问你,”他站定了,大声质问面前的黑孔雀,“你永远都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我,对不对?!”

        孔宴秋始终不曾说话,因此巫曦的怒火也越发高涨,他咬着牙齿,声音逐渐又快又急:“你打算瞒我多久?一百年,两百年,还是瞒到我死为止?你凭什么这么做?”

        孔宴秋的神情犹如冰雕石塑,顽固得无坚不摧,直到听见“死”这个字眼从巫曦口中吐出来,他的面皮才抽动了一下。

        “凭他们不配,就这么简单。”孔宴秋低下头,暗金色的鸟瞳隐没在一半的阴影中,“长留王压根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对你不管不问,任由那些低贱之人轻视你、欺辱你;他的大儿子更是个野心勃勃的蠢货,为了一个小小的王位,竟不惜弑亲杀父!这样的家庭,难道配得上你吗?他们只配与虫豸为伍,在地下腐烂!”

        巫曦的目光惊惶,而他偏执地注视巫曦,语气中透出近乎痛苦的渴望:“我会为你寻来长生不老的灵药……届时长留与你何干,神人又与你何干?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巫曦发抖地喊道,同时打断了他狂热的宣告和絮语。

        四周一派死寂,他的眼中已有泪光滚动。

        “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他喘着气,哽咽地说,“我不是谁的附属品,我不需要某个人来为我规划以后的人生,你这样做,岂非要断绝你我日后的情分……”

        这话说得太狠了,孔宴秋的脸孔瞬间惨白一片,嘴唇更是发颤。

        他胸中堵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未破壳出世,我便灵智已开,那时的我也享受过短暂片刻的温情。我能听见父母对我的期许,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冲我笑,偶尔,我还能感觉到壳上传来的热度——他们的手轻轻拂过那里,竟然让我生出一种被爱着的错觉。

        然后,我啄开蛋壳,得见天日。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往来恭贺,只有刺耳的惊叫。我听见很多孔雀在低声哭泣,很多孔雀在怒气冲冲地痛斥着什么。

        再然后,他们下定决心,要将我丢弃。

        我害怕极了,拼着命地睁开双眼,渴望得到双亲的庇护,却只看见他们失望至极的脸。

        父亲眉头紧皱,母亲则大哭出声:“我怎么生出了这样一个孽障!”

        ……他们叫我孽障。

        我这一生碎得太多,受的苦更多。家人骨肉、血缘至亲……你看他们占着多么亲密的位置,仿佛生来就有的特权,可越是亲近,背叛捅刀的时候就伤你越重。

        你是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座贫瘠的花园,可你却是那里唯一盛开的花朵。

        我宁愿你避开一切危险,一切悲伤和愤怒,一切会把人打碎,让人难过流泪的事物。难道我做错了吗?我们之间的情分,怎可为了这点小事就断绝?

        出于过度的悲愤,他的情绪也变得激动,许多尖锐的东西,同时凝结成了话语,被他不顾一切地倾吐出来。

        “你要为了他们的事跟我断绝情分,可在你身陷荒野,无依无靠的时候,他们又为你做了什么?!”孔宴秋厉声问,“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做,你的手足兄弟就是残害你的人!你的生母早就远走高飞了,而你的生父,你执意要给他奔丧,要去看他最后一眼的好父亲,他空有王的名头,却连替你追查凶手,讨回公道都做不到!”

        刹那间,巫曦的胸膛剧烈颤抖,他睁大眼睛,嘴唇猝然发白,像是被一把冰寒的匕首插进了心口。

        “你……你放不下玉京天阙,放不下你的仇恨,却不许我去见父亲的最后一面。”巫曦喃喃地道,“你甚至早就知道了当时害我的人是谁……可你瞒得滴水不漏,我好像连知情的权利也没有。你说你爱我,这就是你的爱?”

        孔宴秋的眼眶早已变得通红,他咬紧牙关,倔强地盯着巫曦。

        是的,这就是他的爱,这就是孔雀的爱,生命的一切意义,不过是与认定的爱侣不离不弃,万年交颈……

        “去完玉京天阙,无论有没有问出我想要的答案,我都与金曜宫一刀两断,再无干系。”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尽快缓和过于紧张的气氛,勉力道,“毒龙正在长留边境窥探,不知酝酿什么……”

        “我不是要你让渡自由!”巫曦真是要崩溃了,“你要去玉京天阙,那你就去啊!我又何时阻拦过你呢?我只想见亲人的最后一面,就算不为吊唁,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你居然瞒了我这么多,这么久,你太自私了,我不是你孔宴秋的私人财物!”

        “……可我就是你的东西!”孔宴秋含着眼泪,绝望地大喊道,“我是你的……我的心,我的血和肉,我这条命,随你取用,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你想走吗?可以,把我的命也带走,把我的心也挖出来带走!没了你,我还有什么好活的?”

        满室寂静,唯余一前一后的两道呼吸,长颤着连绵。

        年轻的孔雀伸出手爪,难以自持地撑着旁边的桌案,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发抖。

        他已经泣不成声。

        “你说我自私,说日后断绝我们的情分,你看我的眼神,就像要恨我一样……你何不拿把刀,捅到我的胸膛,把我的血肉剖开,挖出我的心来看一看……”

        巫曦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无声地淌着眼泪,听见孔宴秋低低地说:“好,好,没关系,从前的事,我们都不提了,你想回长留,我陪你一起去。总归这一生一世,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不要你陪我去。”

        巫曦梗着脖子,哭得头也晕了,眼也花了,满脸是水:“我不要你一个劲儿地让步,我做不到!感情不是这么维系的,你去玉京天阙见你的长辈,去了结你的心魔,我回长留吊唁我的父亲,就这样,就这样!除了这个,我不接受别的法子!”

        “……那么你就留在业摩宫吧。”孔宴秋哑声说,“我决不允许,你现在回长留。”

        巫曦霍然站起,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抽噎着止不住嗝。他大声道:“你,你要关我的禁闭?!”

        孔宴秋硬是狠下心肠,偏过头去,向后退进无边的黑暗里。

        “孔宴秋……你站住!”巫曦气得双目圆睁,眼圈肿得像两个桃子,“孔宴秋!我看你敢走?!”

        然而,四周无声,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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