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
孔雀的锐利眼瞳倒映着天边的景象, 在那些细小且毫无威胁的毒龙身后,他隐约瞧见一个耸入云端的巨影, 犹如一颗过于逼近天幕的星球, 将它怖恶的轮廓朝万事众生压迫而下。
俱时龙王,俱时德叉伽。
为了替它的大儿子复仇,它竟然亲自大驾光临了。
“进去, ”孔宴秋急促地说, “进屋子,不要开门, 维持好守生的阵法!”
巫曦还从未见他如此肃然凝重的模样, 立刻抱着手里的木雕, 飞快地跑进家门。
“我要关门了……”他靠着木门, 惴惴不安地望着孔宴秋, “你不会有事的, 对不对?”
肃穆的神色逐渐软化,对着他,孔宴秋微微一笑。
“放宽心, 我是孔雀, 能有什么事呢?听话, 快把门关上。”
确认巫曦已经关紧房门, 他再转头时,面上已经不带任何柔软的温情,森然如修罗恶鬼, 杀意凄厉得令人窒息。
转瞬间, 毒龙组成的海潮呼啸而至, 它们没有强攻雪原上这间小得可怜的木屋, 而是喷吐毒云, 往平原上倾泻起瓢泼如注的漆黑毒雨!
黑雨坠落的第一时间,这片雪原上居住的妖兽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奋起逃窜,跑不及的,被雨滴沾上的地方即刻便化作腐烂的血水,凶毒之处可见一斑。
孔宴秋疾速展开翼,卷起一阵剧毒与冰雪的风暴,瞬时飞上苍穹云端。
在飞出去的那一刻,黑孔雀的形态便开始在他身上显现。泛着金虹色光彩的黑色覆羽从他苍白的皮肤下奇快无比地生长出来,遮蔽了他矫健的青年形体,他的双臂与羽翼合并,凸现出筋肉虬结的尺骨与桡骨……
不出片刻,黑紫金三色的华艳孔雀于苍穹现身,三色神光同时拖曳出百里,将天边照得如同夜映朝霞,灿灿生辉。
他唯有茕茕孑立的一个影子,但面对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惧,漫天行云布雨,兴风作浪的毒龙,却要在他面前惊惧地嘶叫,争先恐后地向后翻滚逃窜。
“俱时德叉伽,”黑孔雀口吐人言,暗金色的眼瞳中涌动着风雷般的清光,“你要来这里撒野?”
但被他点到名字的龙王没有出现,更不曾开口应和一声,唯有倾盆滂沱的黑色毒雨涛涛泻下,犹如末日时代,天幕塌陷时的洪水瀑布,朝下方飘摇如小舟的木屋浇灌下去。
毒雨将一片平原都冲刷成了漆黑的汪洋,似乎誓要淹没、击沉其间那叶可怜的小舟。
孔宴秋冷笑一声,振开万眼的尾翎,苍穹无极,三色神光猝然远逝,犹如擎天之手的悍然一刷,伴随着创世雷霆的巨大轰鸣,朝不计其数的毒龙当头排下!
黑孔雀暴虐喑哑的啼鸣响彻天际,仅仅一击,便有上百头毒龙筋骨粉碎,脑浆迸裂,被残忍无情地刷下云端。
这就是开战的号角了。
犹如捕羊的猛虎,搏空的大鹰,这头年轻得过分的孔雀毫无保留,彰显出了绝强的暴力与铁腕。他仿若名刀组成的杀阵,刀光并非出鞘,而是旋转着狂舞,阵中妖魔连败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粉身碎骨,转成飞散的血雨肉花。
对比声势浩大的毒龙,孔宴秋的身影便如一只燕子,灵敏地在龙潮中飞掠,三色神光亦随着折返波涌,来回冲刷着青空。而神光过后,便是数不尽的黑紫火炎,黑孔雀的全身都包裹在妖异的烈火之中,沸怒似流星,点燃了漫天肆虐的毒龙。
他撕碎了每一条能抓住的猎物,让无穷无尽的烈焰燃烧着它们的骨肉与神魂,毒龙惨烈的哀嚎几乎可以下到黄泉,上传碧落,但孔宴秋毫不怜悯,更不宽恕。
他投射在大地上的阴影便如浴火重生的凤凰,然而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凤凰?——他抽出龙筋,掏烂龙脊,将毒龙的头骨碾作肉泥,仿佛那些只是盛着惨白豆腐的碎碗。
孔宴秋展现出的乖戾狠毒之态,更甚昔日屠戮龙巢的孔雀们百倍。金曜宫的孔雀杀进龙巢,无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在这个生态链里,孔雀是猎人,毒龙是猎物,猎人宰杀猎物、食用猎物,勉强也算得上自然轮回的一环。
可在这一刻,孔宴秋是凌虐的杀手,毒龙则是被杀手碾碎的可怜虫。面对一头呼啸而过,横冲直闯的疯牛,脆弱的普通人要如何抉择?要么逃跑,要么惨死,没有折中的选项。
此时,毒龙沦为了“脆弱的普通人”,至于孔宴秋呢,无需赘述,便是“横冲直闯的疯牛”了。
“够了!”苍穹之上传来雄浑的怒吼,亮起两点宛若紫色巨星的龙瞳。
眼见子嗣惨遭虐杀,俱时龙王终于无法再作壁上观。
它冲破流云,从天幕后俯低身躯,犹如一座巍峨的肉山,只是一颗龙首,便堪称巨硕无比。
在它面前,孔宴秋的真身确实像鸽子一般微小。
“俱时德叉伽,”黑孔雀森森地半眯起眼睛,宛如微笑,“怎么,你不装了?”
“金曜宫的孽种!”俱时龙王咆哮道,“我本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最爱的孩儿,如今又屠杀了我如此之多的子孙!你不过区区一黄口小儿——”
“我没有杀了‘你最爱的孩儿’,”黑孔雀的笑声粗哑,“我是吃了‘你最爱的孩儿’。我想,这两者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俱时龙王被他气得浑身哆嗦,不过,它到底年岁深厚,老奸巨猾,更精于算计之道,很快按下怒火,转而冷笑道:“听闻金曜宫那群扁毛畜生迄今闭门不出,大荒又流传着变异黑孔雀的事迹,我还当是谁在以讹传讹,此时一见,方知传言不虚。你果真就是金曜宫明晃晃的罪证……”
孔宴秋的眼神冷了下去。
“你和毒龙之国的仇怨,我会一直记着的!”俱时龙王厉声道,“跟你的小神人暂且逍遥罢!别以为守生能护他一辈子,我迟早要将这间破屋子一口吞下,他又能在我腹中坚持多久?届时,等你把他救出去,只怕他早就活活在我的肠肚里饿成一摊烂肉了!”
不光龙有逆鳞,孔雀也不例外。孔宴秋对此的回应,是一口暴烈喷出的毒火。
五蕴阴火点燃了老龙王的下颚,使其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吼,但它身边的龙子龙孙立刻舍生忘死地飞扑上去,纷纷咬下那部分燃烧的肉块,哪怕自己被烧得连连惨叫,亦是在所不辞。
很快,龙王就摆脱了阴火的桎梏,它的体型太过庞大,真正称得上皮糙肉厚。可以说它奈何不了孔宴秋,年轻的孔宴秋更奈何不了它。
“往后的岁月还长着呢,小孔雀……”俱时龙王阴恻恻地道,“我们走着瞧罢!”
它终究不敢赌那个概率,死守地底王国太久,它并不清楚如今大荒上发生的许多事,更没有摸清孔宴秋和金曜宫的关系。隐约听闻的流言蜚语,无法消除它对金曜宫的畏惧之情。
倘若金曜宫的孔雀再次倾巢而出,围剿自己的话……
俱时龙王心中盘算,它知道,不能在这里僵持太久。
龙吟磅礴,漫天畏惧的毒龙像是得到了什么特赦令,急忙藏在龙王的龙鳞之下,忙不迭地逃出了这片横尸遍野的战场。
“尊主……”毒龙们走后,业摩宫的妖鸟才敢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卑职已经差鸟雀探子跟随毒龙,相信不日便能打探出它们的老巢……”
孔宴秋大开杀戒时,几乎是敌我不分的攻击模式,是以业摩宫的大妖根本不敢插手他和毒龙的战争,生怕龙还没杀几条,自个儿先被主君烧死了。
“通知业摩宫,”孔宴秋恢复人身,盯着龙王离开的方向,面寒如铁,“我将不日启程,很快就会回去,让他们做好准备。”
凶禽心中俱是一惊,连忙道:“是!”
孔宴秋飞下地面,他用神光逼退雪原上的毒水,一落到门口,巫曦就仓皇地打开房门,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别,我身上都是龙血……”
他的话没说完,巫曦跳着扑到他身上,死死地抱紧了他。
“……脏。”孔宴秋无措地道,他的双手满是黑红的龙血,只能用爪尖局促地挠挠巫曦的后背, “脏得很。”
“我只担心你会出事,”巫曦急促地说,“它们走了吗?”
“走了,”孔宴秋说,“但恐怕还会再来。”
他揩干净手上的血,才稍稍摸了摸巫曦的头发,轻声说:“我们得搬家了。”
“搬家?”巫曦一愣,眼睛又是一亮,“是啊,我们可以回长留!守生大阵覆盖国土全境,只要我们回长留,就可以……”
不等孔宴秋说什么,他的声音慢慢沉寂,神色同时黯淡了下去。
“……不,我们不能去长留。”巫曦低低地道,“我见罪于俱时龙王,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我父亲不会原谅我的,他也不会容忍我给长留的国民带去这么大的危险和隐患……”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孔宴秋,清澈的眼睛里含着那么多令人心碎的东西。
“我再也回不了家了,对吗?”
孔宴秋顿时顾不得一身的血污,紧紧地抱住了他。
长留算什么,毒龙又算什么?他冲动地脱口而出:“跟我走!从今往后,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你去哪里,我也要一直跟着你。我绝不会让你颠沛流离,一个人孤苦无依……”
“跟我走。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巫曦抬起双眼,望着年轻而赤忱的孔雀,他没有犹豫,便用力地点头。
“好,我们不分开。”他破涕为笑,伸出小拇指,“拉勾?”
孔宴秋血迹淋漓的脸上,也露出微微的真挚笑容。
他伸出小拇指,与巫曦的指头交缠:“拉勾。”
他们收拾行李的速度很快。巫曦的衣服、木雕和解闷的小玩意儿全装进了奇珍柜,调料和厨具打成一个大包,床上的被褥可以不拿,但是枕头是睡惯了的,必须带上。
冰窖里剩余的蜂蜜、浆果、薯蓣和肉,孔宴秋都用芥子术存放起来,他们的油灯,小镜子,孔宴秋亲手做的桌椅和板凳一应收走……最终,他们将自己大半年来生活过的痕迹清扫一净,望着空荡荡的小木屋,巫曦的心情说不出的低落。
“我们还会回来吗?”他牵着孔宴秋的手,伤感地问。
这间木屋承载了非常特别的感情,在他流落大荒的时候,是它接纳了他,给他一个安全的小小空间,一顶遮风挡雨的屋檐,而在孔宴秋出现之后,这间木屋则成为他们共同经营的小家。
巫曦从来没有明说,但每到夜晚,他们在屋里点起灯火,让那明亮生晕的火光照着他们的面庞,他心里都会缓缓地沁出一种喜滋滋的幸福甜味。
在这里睁眼醒来的每一个清晨,天空都是那么蓝,落雪洁白无瑕,当孔宴秋带着他飞上天空的时候,连风也变得柔软起来,好像可以就这样笑着走进任何事,原谅任何事。
“会的,一定会。”孔宴秋同样舍不得离开这里,看着他们的小家,他努力遮掩着情绪上的低落,“等这件事情解决,我们就住回来。”
抱着他,孔雀展开羽翼,飞向一望无际的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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