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愿他万年(十四)
德斯帝诺确实是一位主神。
祂的蛾翅犹如铺满星辰的夜幕, 在振动间卷起银河的波澜,神的眼眸深不见底, 恒古自然, 映射出万物的过去与未来。站在祂面前的人只能感到自身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却又像围绕着恒星盘旋一般,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
不过, 既然要赔罪, 那还显摆什么神威?是以祂早就把威压收敛得近乎于无,只是圆乎乎地站着, 任由人类左瞧右看。
阎知秀的下巴松开了, 显然被祂当前的模样惊得合不拢嘴, 但不是吓的, 德斯帝诺看得出来, 人类是因为喜欢, 才显得目瞪口呆。
祂有点得意,有点意想不到的窃喜,更多的是欣慰和高兴。蛾神不着痕迹地翕动翅膀, 洒下一阵如梦似幻的晶亮星粉。
“你……你长这么大, ”阎知秀憋了半天, 早把仅剩的怒火抛到九霄云外, 他绕着德斯帝诺转来转去,敬畏地看着祂腻茸茸的白毛,“这就是你的本体啊。”
“我的本来面目要比这个恢宏得多, ”德斯帝诺暗藏着炫耀之心, “宇宙从混沌中诞生的时候, 就是我用翅膀撑开的……”
主神的话没能说完, 阎知秀的手掌便好奇地, 轻轻地摸过祂的羽翅边缘,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茧,刮得祂一阵颤。
蛾子下意识扭身去看,目光和人类对上,阎知秀忍不住讪讪地笑了下,放下手。
“想摸就摸吧,”德斯帝诺温柔地说,“没关系。”
想了下,祂福至心灵地补充道:“权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阎知秀的面容被惊喜点亮了,他试探着伸出手掌,一下就把整个手埋进了蛾子奢华丰厚的领毛里。
……天啊,好细腻的触感。
他就像摸着一大团丰盈顺滑的云朵,又像绵密流淌的丝缎,阎知秀张开十指,缓缓抓挠下去,德斯帝诺的眼神立刻就有点涣散。
阎知秀的掌心摩挲上去,仿佛在摸一只体型过于夸张的长毛大狗,或者干脆就是一头棕熊。他兴高采烈地梳理着这些浓密雪白的绒毛,用十根指头挠着蛾神的翅膀根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
“……可以,”德斯帝诺哽咽地说,“你做什么都行。”
人类高兴地笑出了声,他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环抱着蛾子的胸脯,把整张脸也埋在丝滑的毛毛里头,跟搓澡一样抱着祂揉来揉去,给德斯帝诺揉得神魂颠倒,话语含在舌头上,像含了许多甜蜜蜜,黏糊糊的糖块,辗转反侧地融化着。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他会这么喜欢我原来的模样,我就不用绕那么多弯路了!德斯帝诺晕乎乎地想。
阎知秀身形高挑,气势凌人,在人群中可谓鹤立鸡群,然而落在神这里,人总是小小的一团生物,四肢柔软,骨头薄脆,说话的声音很小,大笑的声音也很小,可以让祂安静地倾听,不必感到嘈杂吵闹。
阎知秀要乐死了,他笑哈哈地在蛾子的领毛里徜徉,时不时戳戳神的触角,勾一勾祂蜷缩哆嗦的足肢。蛾子的肚腹并不臃肿,但十分柔软有弹性,为了让他更开心,德斯帝诺甚至把人类抱起来,纵容他在自己茸茸的肚皮上来回颠簸。
如果万神殿中不是空空如也,倘若诸神还在此地喧哗,要叫祂们看见这一幕,必定要把眼珠子都惊得蹦出去才罢休。
这么多天来,阎知秀总算感到了真实的,放松的快乐。他年少无依,颠沛流离的生活逼迫他过早成熟起来,像成年人那样扛起生活的重担,可惜啊,命运的下贱之处,就在于它拥有类似物质守恒般的特性,注定要人们过度弥补那些曾经在生命里缺失的东西。
打心眼儿里,阎知秀既渴望母爱父爱,渴望稳定家庭的温暖,又亲近一切能够代替拥抱的柔软事物,任何柔软的,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他都非常喜欢。
不过,为了撑住“冷血无情”的专业猎人形象,他的这个秘密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期待地问,祂的神职之一就是庇护自己的眷族,既然目前仅剩下阎知秀一个人类,于情于理,神明都会想要迫切地取悦他。
“挺好的!”阎知秀笑得气喘吁吁,在蛾子的毛毛里扑腾,“挺好的,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
德斯帝诺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肚皮上拿起来,然后推着人的身体,让他趴在自己的脖子后面。一圈蠢蠢欲动的小飞蛾也簇拥过来,挤挤挨挨地抢夺了位置,心满意足地窝在阎知秀怀里。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神明接着问。
阎知秀吁出口气:“不气了,原谅你。”
德斯帝诺非常高兴,祂扇扇翅膀,驮着身上的人,慢吞吞地往神殿里挪动。
来了就不能再走,祂要把他留下,他是祂的人类。
神打算给阎知秀安排一间宫殿,祂要让他居住在这里,以此远离了尘世的粗陋赝品。即便宇宙的时间有限,人类也应该和自己待在一起。
“你的名字叫阎知秀,对不对?”德斯帝诺问。
阎知秀挨个捏捏怀里的胖蛾子:“对,福利院的人给我取的,他们说我小时候长得秀气,像个女孩儿。后来长大了,骨架子粗了,就不秀气了。你,我知道你叫德斯帝诺。”
“是的,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称谓,意思是‘永恒的命运’,象征着我的王权,以及亘古统治的地位。众神自混沌中降生,我们的名字也跟着从宇宙的法则中涌流而出。”德斯帝诺轻声说,“其实,我想邀请你住在这里。”
阎知秀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可没钱付房租。”
德斯帝诺连忙解释:“神不需要世俗的金钱,我只是想,如果你能远离那些赝品的叨扰,不去参与他们的命运,这对你应该是件好事。”
阎知秀皱起眉头,讲老实话,蛾神这会儿在他心里的形象还是很片面的,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
“你可以随时来摸摸我的毛,”德斯帝诺说,“我们要去的宫殿里就有梳子,请你给我梳一梳,好不好?”
阎知秀毫不犹豫,一锤定音:“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厚重绒毛的遮掩下,看不出德斯帝诺是不是脸红,祂说:“我还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我,我尚有另一个更简洁的名字。昔日,只有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亲族用它呼喊过我一两次,后来祂们就忘了它了,无人提及。我也跟着遗忘了这个名字。但现在你来了!你是可以这么对我开口的。”
阎知秀挠挠头:“啊,是小名吗?”
“纳达,你可以叫我纳达。”德斯帝诺说,“与永恒的命运相对应,这个简称在神的语言里意为‘露水’,象征那些转瞬即逝,不可控的东西。”
阎知秀不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但对神而言,这个名字等同于彻底的否决和轻视,意为永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滴易逝的露水。想要从舌尖上将它完好无损地滴落,要么是宿怨至深的仇敌,要么是至亲至近的爱侣。
“……纳达,”阎知秀一无所知地吐出了这个称呼,“好吧,纳达?念起来还怪可爱的,纳达。”
德斯帝诺的心脏交替跳动,数万年后,再一次听见人类往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祂便陡然感到了一种浓烈的幸福,危险地在心房中颤晃。
与此同时,夜蛾走到了祂为阎知秀准备的宫室。
无论人身还是原型,神祇的体格都要远大于凡尘俗世的智慧生灵,不管是人类,还是所谓的选民。因此,德斯帝诺凭借自己的心意重塑了这座空置的神殿,让它变得更加适宜人类居住。
“来吧!”阎知秀跳下祂的身体,忽略那些巧夺天工的精美陈设,先兴致勃勃地找到了桌上的小排梳,“我给你梳梳毛!”
于是,德斯帝诺毛乎乎地走过去,乖乖地在人类面前趴下。
“我发现,你很喜欢我的被毛。”祂观察道。
阎知秀一边梳,一边点头:“怎么说呢,我觉得是毛茸茸的东西可以让我想起家庭吧。”
“家庭?”
“是啊,家庭,”阎知秀自嘲地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小时候没事干,在商场门口一蹲就是一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从商场里出来的一家三口,父母脸上带笑,小孩儿手里也抱着个毛绒玩具,看起来特幸福,我在一边看着,就羡慕得冒酸水,想哭……”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阎知秀身后立刻无中生有,凭空堆起了一座毛绒玩具搭建的小山,并且有越挤越高之势。
“还有一次,我记得比较清楚,刚当上宝藏猎人那会儿,我搭档的妈喊我去他们家里吃饭。”阎知秀摸着夜蛾的触角,语气分不清是后悔还是悲伤,然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到身后那座越发庞大的山峰,“他妈妈正在做卷饼,进门先招呼我去洗手,然后教我怎么做卷饼。我卷得又快又好,她一直夸我‘太聪明了,真是能干’,我服了,那天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开心,我做梦都想有她这么个妈,我给她卷一辈子饼我都心甘情愿……”
他停下来,望着德斯帝诺的眼睛,那里有全宇宙的星星,星星上住着全宇宙的妈妈,还有他梦寐以求的家。
“感觉……”他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感觉像偷到了别人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爱,只要一丁点儿,就能让我……哎哟我勒个去!!”
好像后背被人重锤了一拳头……阎知秀被汹涌爆发的毛绒玩具山捶得飞起,一头攮进德斯帝诺胸口厚厚的绒毛,整个人在里头张着手扑腾,跟溺水似的。
阎知秀惊恐:“救命!救命!”
德斯帝诺慌张:“我来救你!我来救你!”
蛾子凶猛地弹开毛绒玩具山,不知道多少个玩具像烟花般盛大地炸开了,喷溅得到处都是,宫殿像被飓风肆虐过。祂用足肢来回拨弄,好不容易把一个乱糟糟的阎知秀捞出来,阎知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望着德斯帝诺。
——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危险的决策。
很好,他想起刚才自己被打断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的考量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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