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愿他万年(十二)
时间倒流, 一路往后退。
阎知秀退回运输车,他身上, 额头上的伤口只被草草处理过, 还淌着一片鲜红。他与其他奴隶的备选交谈,喝水,闭眼, 沉睡昏迷。
——继续往后退。
两个做士兵打扮的选民和掌管运输车的奴隶贩子交谈片刻, 伴随着讲价和推销的手势,最后, 士兵们满意地数着钱, 奴隶贩子把人推上自己的车。
——再倒退。
巡逻飞船上, 失去知觉的阎知秀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 两个士兵站在一边打量他。
一个笑着说:“你看他的眼睛, 长得那么奇怪, 闭上的时候还有一层皮遮着。”
另一个点评道:“皮肤白得那么刺眼,但是和我们长得又很像,要给他治伤吗?”
“给他止血吧, 不然卖不出好价钱。”
德斯帝诺神情急促, 呼吸同样急促, 祂的双翅无意识地振动, 鳞粉犹如滚滚的星辉,荡出无声的波纹。
——继续后退!
虚空无垠,真空寂静, 晦暗的星光笼罩着一片飘浮的废墟。一艘飞船接近这里, 巡逻的士兵警觉地寻找着方才发出异常讯号的坐标。
“里面有个和我们的特征相仿的外星人!”驾驶飞船的士兵发现了那艘破烂的载具, 发出惊呼。
同伴露出惊喜的微笑, 纠正了同伴的话。
“不是外星人, ”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完全可以当成我们——也就是神眷之族的一名奴隶。”
主神的意识在颤抖,时空定格在这个瞬间,祂伸出手,指尖凝滞,迟迟不敢划下。
关于阎知秀的时间线就这么多了,不知过去多久,祂终于下定决心,光阴跟随指尖轮转,晨曦退回黄昏,黄昏转到黑夜。
——退到故事的起点。
祂的宇宙就像开裂的蛋壳,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虫洞就像苹果表皮上的蛀痕,无声地吐出了一艘飞船。
这艘船仿佛破损的襁褓,在真空中默默飘荡,襁褓里的人类在重伤中奄奄一息,他趴在驾驶台上,露出的一小片侧脸苍白如月光,几乎随时都能在寒气中蒸发。
“我叫阎知秀,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现在我就是倒吊人!难道这不可乐,不好笑吗?”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怎么躲在后面?别怕,没事的。”
“……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你以后别这样了,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很可怜啊。”
神明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和舌头发苦,每次呼吸都像是燃烧。
悔恨的浪潮席卷着祂空茫茫的心间,使臣的阵营发出慌乱的嗡鸣,德斯帝诺同时睁大眼睛,真相揭露,继亲族离去之后,祂再一次深深地憎恨起自己。
他说过的。
他告诉过我的。
是我不相信……或者说轻蔑地不愿去相信他的言辞,我断定他是被灌输了记忆的仿造品,甚至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拒绝了他的哀求,将他拒之门外。
是我把他抛给了赝品,是我纵容那些所谓的“神恩选民”去伤害他,折磨他,把他当成一个卑贱的工具,像对待牲畜那样,给他戴上控制的项圈。祭司贬低他,说他是谁都可以践踏的奴隶,把他扔进神殿的地牢……他们让他跪在地上擦洗地板,在这里,他没有名字,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是我宽容了这所有的一切!
德斯帝诺完全惊呆了,祂恍惚着,领毛发抖,像尊只会喘息的石雕。
再一次,我又做错了。
我是个什么样的主神啊?即便蒙受过重大的打击,我却还是改不了旧有的傲慢,自以为是和想当然。我做错了,我差点害死他……假如他不是那么坚强,有韧性,那么不屈不挠,我现在只能收到一具他的尸体,不,说不定连尸体都会被我忽略过去!
焦虑感就像某种腐蚀性的液体,在神祇的胸口翻腾。血亲离去,眷族毁灭的感受接连闪回在德斯帝诺的脑海当中,使祂痛苦地动弹不得,哽咽出声。
祂无法摆脱这种每分每秒都在增长的无情剧痛。懊悔使祂心跳加速,恐惧感太强烈,太真实地蔓延上来,令德斯帝诺难以抑制地想:还有一个人类。
是的,还有一个人类,他奇迹般地穿越了我设立的屏障,来到这个时空,虽然我在确认他真实身份之前,就供认了对他的迷恋,可他真的是……不,不对,这完全错了,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和这个宇宙的结局早已注定,他不该参与一场悲剧的演出!
我要怎么做?
德斯帝诺捂住脸,祂掌管着诸多伟大的权柄,其中当然包括命运,然而祂同时清楚,这种变幻无常的事物不会被任何神力管控,正如祂即便贵为主神,也无法挽回眷族的结局。
世上还有什么比当下的情况更具戏剧性?我迷上了一个人,贪婪且难以自拔,可到头来,我却是他遭遇诸多不幸的罪魁祸首,间接或直接,我伤害了他那么多次。
他会如何看待我?他不会因为我是神灵,就畏惧又讨好,慷慨地把这些过错一笔勾销——他有一个火热的灵魂,一颗金子的心,而这些宝贵的事物是不可能为外物动摇的。
飞蛾焦躁地大声嗡鸣,它们急不可耐,跳脚颤翅地表述自己的意见,德斯帝诺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祂想出了一个主意。
霎时间,宇宙的法则跟随主神的心意而变动。
只需一个念头,祂就改变了整个“神恩选民”的历史,还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线。
阎知秀睡得很熟,很香。
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温暖香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他动了动身体,枕头结实柔软,比他睡过的最好的橡胶枕还要舒服,他挪动一下腿,皮肤触碰着凉而绵软的光洁床单,真是惬意得要命。
他已经想不起来睡前在干什么了……啊,是了,他在睡前跟一个术士说了话,吃了烤肉,喝了甜甜的甘露,然后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睡得非常好……
等下,不对劲。
阎知秀惊恐地睁开眼睛,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我不会被人下药了,然后给我腰子噶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坐起来,身上的毯子轻薄得像一段流水,一裁月光,顺滑地淌了下去,阎知秀惊得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再是奴隶的麻衣了,而是一件神异至极的睡袍……亮莹莹的,跟光线编织出来的一样。
……这什么情况?我穿越了?我又穿越到哪儿了?
他探头一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悬浮的巨床上,床架以深蓝色金属锻造,雕刻着恒星爆发的轨迹与星云螺旋的图案,床幔也像是沾满了钻石的夜空,几乎笼罩着一个与现实隔离的维度。他身上,身下,奢丽的被褥在黑暗中泛着淡紫与银白的光泽,仿佛银河至于无垠虚空。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淡香,仿佛莲花隔水盛开,天顶的灯具雕刻出繁星的镂空光影。阎知秀一转头,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什么世界最高峰似的……伴随他的苏醒,一整面剔透的光幕正在缓缓展开,折射出数不尽的神殿,城市与山峦。
这里简直就是神的居所……搞得阎知秀甚至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伸手,就能随心所欲地把那些小如米粒的房屋和街道抹掉。
我在做梦呢?我的梦还没醒?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拍拍脸,一狠心,给自己皮肤都掐红肿了,急得德斯帝诺在天上直皱眉。
什么,不是梦……
身后传来声音,阎知秀赶忙转头,忽然见到一排祭司打扮的选民鱼贯而入——也不能说鱼贯而入吧,反正跪着走路肯定是有点费劲的。
“您醒了,”为首的祭司细声细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被雷劈一样,“您要现在用餐吗?”
这可给阎知秀整不会了。
“……等会儿,你不是祭司吗?”他试图在这个米奇妙妙屋一样的世界里寻找逻辑,“你们在搞什么?”
“祭司?”祭司很诧异,他急忙摇头否认,“我们只是您最卑下的仆从,怎么敢将祭司的名号放在头顶,惹来您的厌烦?”
阎知秀的面目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认知也经受了某种程度的扭曲,他难以置信道:“啥?”
“您是君主,是统治者,是神眷之人,我们不过是躲藏在您的庇护下,才能勉强生存的奴隶!”祭司连忙表忠心,听得他牙酸骨头痒,“您千万不要质疑这点……”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阎知秀失声道,“你们不是那个,神恩选民吗?怎么又在这奴隶上了,我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吧?”
我肯定是穿越了,他笃定地想,平行宇宙,对,平行宇宙,都是那盒烤肉,给我吃的二次穿越了。
不料他这话一出,祭司们纷纷如丧考妣,吓得瑟瑟流泪,哭作一团,看得他龇牙咧嘴。为首的祭司哭了两声,忽然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自觉找到了“君主”生气的理由,赶紧道:“快把那个宵小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血淋淋,不成人形的东西就被侍从提上来了,阎知秀在震惊之余,仓促地看到那团东西的双眼——他见过这双眼睛。
这是昔日的大祭司。
没错,就是那个宣称他是“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的大祭司,可他如今怎么变成这副……这副只能用嘴走路的模样了?
阎知秀嘴角抽搐,底下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什么“罪有应得”“逆贼当诛”之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症结在哪儿了。
“术士!”他大声问,“是不是你干的?你又搞了什么鬼把戏?”
听见他的呼唤,德斯帝诺连忙轻咳两声,尽量控制着激动之情:【嗯……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你喜欢吗?】
“我喜欢……这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阎知秀要被他气笑了,“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是说,这也是幻术?”
【这不是幻术,这都是真的。】德斯帝诺解释道,【你是人类,对不对?那这就是他们应该偿还给你的债务。】
阎知秀眯起眼睛,再一次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神秘的术士,他想。
所以,你到底是术士,还是那个一直隐藏起来的神呢?
“我不需要这些债务。”他说。
德斯帝诺猝不及防,愣在至高天。
【……你不要?】神明呆滞地问,【可是,现在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主人,你是君主,是皇帝,他们必须要供养你,敬奉你,谁敢不尊重你,那团卑鄙的肉就是下场!你可以享有一切,财富,权势,万万人仰望的……】
“我不要。”阎知秀又重复了一遍,“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德斯帝诺手足无措,祂绞尽脑汁,着慌地喃喃:【那你想要什么?珍宝?宇宙的奥秘?或者永生不死,成为一个神灵?告诉我,我势必为你实现,无论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了祂的话:“你讲的那些,我都不太感兴趣,抱歉,恐怕我没什么物质方面的欲求。”
竟是如此直截了当的推拒!
德斯帝诺的嘴唇微颤,这一刻,祂脸色发白,眼眶却在逐渐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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