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愿他万年(五)
啊……?
阎知秀像个吊死鬼——不是人的那种吊死鬼, 而是毛毛虫的吊死鬼——挂在寒风中凌乱。
事到如今,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它就像万事万物的矛盾集合体, 轻薄如同露水, 厚重如同群山,它炽热得像一颗深红色的太阳,听见声响的人都要把腥血涂上赤红的峭壁, 也冰冷得像是眼泪和腐肉, 浓稠的月光与打磨的银器,使人脏器发寒, 想要翻江倒海地呕吐。
……撞见鬼了。
阎知秀头上冒汗。
而且是个自大又欠扁的鬼, 说起话来好像别人都欠他八百万一样……不知道在拽什么, 可恶啊。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苍穹上晨光乍现, 一双太阳犹如疲倦睁开的眼眸, 闪烁着在天边亮起。它们交织着明亮且多彩的天幕,地表上,山峦, 神殿, 各式建筑物的影子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逐渐缩短、交叠, 直至融为一体。
天亮了。
阎知秀是刚入夜那会儿被吊上去的, 这也就是说,在他和那个不明声音交谈的短暂片刻,时间以极不可能的流速完成了一次昼夜交替。
仿佛他们不仅仅是讲了几句话, 而是秉烛夜谈了一整晚似的……
一只雪白的, 毛茸茸的飞蛾不知从何处扑扇过来, 停在了阎知秀蹭满了泥土的裤腿上。它有成年人的半个巴掌那么大, 领毛蓬松, 触角像两片羽毛小扇子,轻蔑地挥来挥去,试图扫掉立足点上的脏灰尘。
它一动不动地停驻在那儿,直到广场上的人流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的选民们可以对倒吊在石柱上的奴隶议论纷纷,痛斥他的大胆和凶残——是的,因为阎知秀在逃跑途中杀死了七名守卫,包括人质在内——或者侮辱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不像他们是“最完美的晨曦黄”,不过,碍于他被吊得太高了,导致他们都十分困惑一件事:
逃奴腿上那个白白的大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底下的人越聚越多,朝阎知秀指指点点的嘲笑声也越来越大,以致他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浪费身体里宝贵的水分,往下吐一场唾沫雨的时候,治安官终于姗姗来迟。
“肃静,选民们,肃静!”
他大声说。
阎知秀用力给眼皮撑开一条缝儿,这真不能怪他,现在他的两只眼睛简直肿得比括约肌还紧绷。
人群鸦雀无声,不仅是因为治安官,还因为他身后跟着的两名高大守卫,身着金甲,披风猩红。
阎知秀看见守卫就是一阵牙酸,他被揍成这副熊样儿,全拜所谓的“神殿守卫”所赐。
“……今天,我在这里宣判这名奴隶的判决结果!第一,该智慧生物被合法地认定为奴隶,却擅自逃离队伍,严重违反了自由选民的法律规定!
“第二,他袭击执法卫兵,夺取武器,导致多名卫兵伤亡,行为极度危险!
“第三,在自由选民聚集的广场上引发骚乱,危害公共安全,影响选民正常生活!
“第四,也是最严重的罪行,他擅自闯入神殿禁地,亵渎了选民信仰,违抗宇宙的意志!”
一条条罪状给治安官喊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阎知秀想翻白眼,然而硬件条件不允许,只好退而求其次,朝下面吐口水。
“逃脱奴役罪,暴力抗法罪,扰乱公共秩序罪,亵渎神圣罪,四罪并罚,罪无可赦。因此,该奴隶将处以极刑。”治安官大声说,“他须得先禁食七日,再送到刑场,由重力拉断四肢,斩首示众,最后,他的尸骨将填进神殿的基石,永远承受神灵荣光的重压!愿夜蛾不朽!”
“愿夜蛾不朽!”
宣判结束,阎知秀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喂,这不就是高科技版本的五马分尸吗?而底下无论选民还是奴隶,此刻居然都在兴奋至极地狂欢呐喊……不是,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嗜血观众啊?
重力锁平稳下落,阎知秀距离地面也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不管昨晚那个神经病鬼做了什么,又许诺了什么,凡事终究还得靠自己。每个宝藏猎人都知道,将未来寄希望于他人的承诺,无异于滑步迈向死亡。
不知为何,伴随着他逐渐靠近地面,那些疯狂的欢呼声便如枯萎了一样慢慢平息,治安官陡然没了声息,神殿武士同样仓皇地后退数步。
阎知秀不管这些,他一心一意地专注自身。正当他养精蓄锐,打算积攒力气,瞅准时机再搞个大的时,不料腿上的重力箍环忽然松脱了一边。
他被捆了一晚上的左腿当即滑脱,像条结实诱人的烤鸡腿,在空中弹跳着乱晃。
“哎哟我嘞个……!”他的身体跟着激烈摇摆,一下绷不住了,“是不是你们的手都跟你们并不存在的大脑回沟缝一块儿了,所以干出来的事才这么曲折跌宕不像个人?”
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发羞辱,广场上仍然是死寂无声的。
治安官惊骇地瞪圆眼睛,颤颤巍巍地喊:“神恩……那是神恩的印记!”
阎知秀:“……啊?”
他试图把身子抬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神恩的印记”,而那只雪白的胖蛾子仍然高高在上地粘在他腿上,时不时用前足捋捋触角。
“那是一个使者。”神殿守卫说,语气充满热泪盈眶的敬畏。
“那是一份膏泽。”旁边的神殿守卫说,他听起来像快哭了。
“快把他放下来!”治安官大声说,“快去通知大祭司!”
隔着三米的距离,阎知秀砰然坠地,摔得眼冒金星,这个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扑棱棱的动静,一只胖胖的雪色大蛾落在他脸旁边,像个十元店里的填充摆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阎知秀给它吓了一大跳。
平心而论,它不丑,不恐怖,甚至可以说它蛮可爱的……它的触角毛茸茸,翅膀毛茸茸,脖子上还有一圈蓬松的白毛,两枚眼瞳则是最神秘的黑色,有点接近名贵的宝石。就是体型有点太大了,阎知秀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壮硕的蛾子。
阎知秀盯着它:“……”
它盯着阎知秀:“……”
然后阎知秀伸出手,一把将它抓到掌心:“这啥。”
只有真正捏过的人才知道,此等胖大蛾子的绒毛非常柔腻,超过了最细滑柔软的动物毛皮,抓着沉甸甸的,手感简直好到诡异。
蛾子异常吃惊,因为当下发生的实在是难以置信的恶孽……自己作为古老之蛾的象征,竟然会被一个如此卑下的生物擒在掌中,即便穷尽太古至今的记述,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罪行啊!
它的复眼凶光毕露,马上就要让胆敢冒犯它的活物死无全尸,连灵魂都要化作齑粉,去黑洞中无尽焚烧。阎知秀被摔得头晕脑胀的,下意识捏捏蛾子。
蛾子呆住了。
手感不错,再捏捏。
蛾子有点融化了。
阎知秀渐渐清醒过来,他趴在地上,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圆胖生物。
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挣扎?不仅不挣扎,它还拧着茸茸的胖屁股,无声地在阎知秀掌心扭来扭去,羽翅根部更是微微震动……看起来简直享受得要命啊。
察觉到他停下了动作,蛾子立刻调整视野。理论上讲,它的复眼应当覆盖着一层硬化的角质保护层,但不知何故,它居然可以蜷缩起前足,做出水汪汪的,可怜的小狗眼睛。
——捏捏,捏捏蛾。
他几乎可以听见它的心声……不是,这蛾子成精了?
阎知秀有点忘记周围的喧嚣和破事了,他被眼前不可思议的生物吸引了,不可否认,宝藏猎人的探究欲和好奇心有时候真是致命的缺点。他尝试着用食指揉揉它背部的领毛,实际上,那有点像人类的后颈部分。
效果立竿见影,现在,毛毛蛾子的身体正在快速变热,它像最激动的小狗一样簌簌发抖,触角狂乱地摇摆,就差翻白眼了。
阎知秀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好笑。就在这里,他刚刚从被吊了一夜的柱子上摔下去,像只扁扁的青蛙趴在地上,周围全是大喊大叫,慌得满地乱爬的外星人,而那个“神恩的印记”,此刻正被他抓在掌心,毫无形象,疯狂迷恋被搓毛的快乐。
“你喜欢这个,是不是?”阎知秀的脸还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笑了起来,“看起来是你救了我。”
他爬起来,有点发愁接下来该做什么。
有这个神恩的佐证,想来自己死是不用死了,原来昨天晚上跟自己说话是只蛾子精。可奴隶项圈还套在脖子上呢,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电他一下,隐患必须要消除,他现在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想从这个诡异的星系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蛾子很得意,它邀功似的拧着屁股,翅膀嗡嗡作响。它已经非常,非常热爱眼前这个孱弱的生物了,它喜爱他掌心的温度,他的触摸,他的气味,声音,他的灵魂,还有所有令它着迷的搓搓揉揉,捏捏挠挠……
——回归。
本体发出恢宏的,犹如宇宙本身一般冷硬的号令。
雪白的蛾子僵在原地。
本能牵引着它,令它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团明亮如火的灵魂。阎知秀发现它的异状,还以为是自己捏紧了蛾不舒服,急忙松开手指。
——回归。
以永恒记数的飞蛾盘绕在本体周身,犹如一条璀璨生光的星环,这些飞蛾没有知觉,没有自我,它们是纯然的意识延伸,只为了服从而生。
夜蛾再一次转动视线,穿过绚烂潮汐,穿过低密度的空洞,穿过许许多多的星团,星云和尘埃,祂不满地盯着自己派出的使者。
祂讶然地看见它被那个生物抓在掌中,心甘情愿。
夜蛾的目光毫无温度,祂不会再命令第三次了。
雪白的飞蛾抖抖索索,它抱着温暖的手指,紧紧地贴了一会儿,方才眷恋不舍地从人类掌中飞起,留下许多晶亮细腻的鳞粉,随后便化作一点星光,无限上升到高旷的天幕。
阎知秀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尝试着伸手去捞,然而却抓不住逸散得那么快的光。他的视线跟随飞蛾一路向上,再落下来的时候,却看到面前站着一排面色凝重,装束夸张到姥姥家的异星人。
“奴隶。”大祭司垂头盯着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果然蒙受了神恩的庇佑。”
“啊,”阎知秀挑着眉毛看他,顺带着把沾满鳞粉的手在裤子上随意拍干净,跟拍面粉差不多,看得面前一众祭司脸孔扭曲,险些尖叫,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都看着,阎知秀觉得他们真的会扑过来狂舔空气,“怎么?”
大祭司深深呼吸:“按照选民的律法,你以后就是神殿的仆从……我命令你不要再拍了!那都是珍贵的蛾神恩赐,你这个暴殄天物的卑贱奴才!”
阎知秀咧嘴一笑,当着祭司们的面,直接把手往裤腿上一抹,这下“蛾神恩赐”全都跟泥巴混在一块儿了。
“然后呢?”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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