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塔兰泰拉喜剧(十)
盛玉年睁开双眼, 神采奕奕地环顾面前的环境。
他只是一个人,只有一双手, 就算有现成的建材, 要给自己堆一个住处出来,还是太过勉强。更何况他生前功成名就,养尊处优, 何曾需要自己来操心房子的事?
眼下再看, 这个小窝阴暗,狭窄, 像一个半开合的坟墓, 隆起在蛛丝的海洋上, 但盛玉年却睡得安心惬意, 每天睡醒, 都像是吸了一百个男人阳气的妖孽, 自顾自地光彩照人。
盛玉年钻出他的窝,在披上外套之前,他看了下自己从某一任死去队友身上继承的衣物, 内心不得不承认穆赫特的说法。
他确实该买点东西了, 而去恶魔的集市采购, 似乎是个不错的选项。
所以他一到坟场, 就挑选了双胞胎的频段,在蛛丝上弹了几下。
没过一会儿,两头猛毒者从高大的骸骨树木上跳下来, 交错落地。
“怎么回事, 小毒瘤?”白墓大嗓门地问, 至于“小毒瘤”——盛玉年猜测, 应该是地狱蜘蛛对人的某种昵称……吧。
“你从谁那儿听说了猩红集市的事?”红苔露出微妙的笑容, “让我猜猜,不会是我们那位沉默寡言的塑命者吧?”
盛玉年露出温文尔雅的笑:“早上好,美人们。是的,昨天晚上我和穆赫特聊了一会儿天,牠告诉我,可以去集市上买点东西。”
“只是告诉,没有给钱?”白墓奇怪地问,“这可不像牠的作风。”
想起上次那颗把牠们身上的财物全部掏空都找不齐零钱的灵魂宝石,白墓就觉得牙酸。
网费只要五块老鼠的灵魂货币而已!给人类一颗狂啸猛犸的灵魂宝石是什么意思?臭显摆!
盛玉年“哦”了一声:“给了,牠给我好多石头,我随便挑了几颗。”
说着,他拿出一颗鲜血般刺目的宝石,双胞胎一看,十二颗眼珠子全瞪直了。
“凝血宝石!”白墓尖叫道,一把抓过来,开始拿舌头舔。
盛玉年:“……呃?”
“好高级的货色,尝不出味道!”白墓递给红苔,于是另一个猛毒者接着拿花瓣一样的舌头卷着尝。
盛玉年:“呃……”
“脂粉气很浓,”红苔眉头紧皱,神色严肃地品鉴,“一股恶心的香味,毋庸置疑,来自贪爱王廷。但是是什么阶层的血……我觉得不低于王廷子爵,你觉得呢?”
白墓再接过来尝:“嗯嗯……伯爵……不!侯爵,侯爵夫人,肯定的。七环议会在上啊,侯爵夫人的凝血宝石!”
盛玉年:“……”
盛玉年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什么是‘贪爱王廷’,‘七环议会’?”
“地狱里的色欲环,”红苔说,同时试图从姐姐嘴里抠出那颗血红宝石,“色欲恶魔汇聚在那里,牠们全是一群装腔作势,涂脂抹粉的贱货。”
白墓被抠走了宝石,非常不开心地说:“七原罪,听说过没有?七环的大恶魔汇聚在一起,就组成了地狱最高的统治机构,七环议会。”
盛玉年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意味,他用指甲尖掐着红苔递过来的,湿乎乎的宝石,拿旁边的蛛丝擦擦:“那这里在七环议会的管辖范围里吗?毕竟穆赫特也是大恶魔嘛。”
双胞胎的脸色变了。
牠们对视片刻,脸上的十二只眼睛交替眨动,姐姐的表情变得尖酸刻薄,妹妹则皱紧眉头,陷入沉默。
“不,”白墓冷冰冰地说,“蜘蛛巢早就被赶出地狱的权力中心,七环议会遗忘了这里,地狱同样如此。”
“至于塑命者,”红苔低声说,“牠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盛玉年眉心轻动,猛毒者接着说:“接下来的事,我们就不好再说了,这是蜘蛛巢的禁忌。既然塑命者如此喜爱你,你不如直接去问牠。”
“等到猩红集市开放的那天,我们会来接你!”白墓说。
红苔说:“但建议你,先去找塑命者要点信物带在身上。庆典日到处都是蜘蛛,你也不想牠们一路跟着你,对你流一地的口水吧?”
说完这些,双胞胎就离开了,牠们忙着赶下一场狩猎。
盛玉年留在原地,思索着牠们的话。
蜘蛛巢被逐出权力中心,穆赫特就是原因……这不难联想到鬼婆的话,穆赫特是“身负残缺,失去了权柄”的大恶魔,那牠失去了什么呢?
毫无疑问,牠失去了自己的一双眼睛,那显眼的四颗眼珠,就是最好的佐证。
出于某种事故,牠一对眼睛——或许还有别的器官,我没发现的器官——不见了,只能困守在深不见底的巢穴里。因为领主的失权,地狱蜘蛛自然同样丧失了被看见的资格,所以面对牠们的讥讽和抱怨,穆赫特才会拥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
牠脾气暴躁,天性高傲,却又不得不困在巢中,永无止境地承受眷族的责难抨击,正因牠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牠必须背负起这样的恶意。
好美味……
盛玉年呆呆地想。
我真的还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类型……好想把牠的心也哄骗过来,然后一把捏碎,仔细看看里面的内核是什么样子的啊!
呆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然后赶紧掩饰地抹一下嘴角,确认自己的表情管理没有失控。
于是这天晚上,盛玉年又跑去找大蜘蛛了。
“穆赫特?”他走进巢穴,一想到这间“临时落脚点”正在因为自己而逐渐变得不再临时,他心里就难以抑制地涌起一阵躁动,“穆赫特,你在吗?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巢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盛玉年在这个错综复杂,犹如迷宫的蛛网摇篮里转着圈地找,却总找不到血色魔蛛的影子,他想了想,接着喊话:“你生气了吗?昨天我不是要冷落你,只是我自己的情绪起伏有点大,我不想把自己的沮丧发泄在你身上……你能出来吗?还是你生我的气,讨厌我了?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再见你了?”
话到结尾,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脸上更带着急切的神情。盛玉年就是要让听见他说话的对象明白——我的喜怒哀乐全由你掌控,你最细微的一举一动,都能激烈地拨动我的心弦。
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权力,过去他诱捕的那些人里,没有一个能抵挡这种权力的蛊惑。在盛玉年允许的范围内,猎物们尽情施展特权的魔力,并且纷纷为之倾倒。
现在,这个诱饵能不能钓起一只蜘蛛呢?
片刻后,盛玉年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哈,钓着了。
“……我没有生气,”魔蛛的语气闷闷的,不知怎的,竟然透出一股生无可恋的感觉,“你想要什么。”
盛玉年微微一笑。
“我今天见到双胞胎了!”他表情变得如释重负,声调亦明快起来,“她们告诉我,如果要去集市,最好来找你要一个信物,不然,其他馋嘴的蜘蛛会把我包围的。”
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穆赫特深知牠的一部分眷族都是什么德性,在盛玉年的左手边,一堵丝网缠绕的墙壁忽然开裂,露出其后的通道。
“进去自己挑吧。”
盛玉年惊讶地问:“是什么,你的藏宝间吗?就这么让我挑,不怕我把好东西都拿走啊。”
穆赫特敢让他挑,当然就不担心他会动手脚,但是听到人类这么说,牠也像寻到了什么正当理由一样,慢慢从高处盘绕下来。
“不是藏宝间,”魔蛛无奈地说,“是放乱七八糟东西的地方,杂物间吧。”
说着,牠带领人类走进那个“杂物间”,盛玉年一进去,嘴巴便张开了。
这哪里是杂物间,说是博物馆还差不多!
仿佛走进了异世界,他抬起头,只见层叠畸形的环状塔楼一路蔓延,恰似扭曲的蔓藤,能一直长到天上。密密麻麻的书架与货架在塔楼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左下方堆满了沉重古老的大部头巨作,血色的墨水在人皮和头发交织成的书页上缠绕,右上方却将珠光宝气的饰品积成山丘,各色药瓶、武器,巨龙的骨架,侏儒的标本……简直包罗万象。空气中没有风,却旋转飘荡着各色古旧的羊皮纸。
盛玉年随手捞起一张羊皮纸,上面的文字看得他脑仁子疼,只依稀辨认出,似乎是某类炼金术的配方。
“你挑吧,”穆赫特八足点地,敏捷地爬到塔楼一侧看着他,“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拿。”
盛玉年稀奇地看了半天,这里确实是活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地方,他的目光转动,一下在一张骨刺锋利的桌案上发现了一条蛛丝织成的轻薄丝巾。
“这是用你的蛛丝做的吗?”盛玉年好奇地拿起来,在自己的手上,它像水波一样缥缈。
魔蛛攀在他的头顶,低低地应和了一声:“随便织的。”
“是你织的啊!”盛玉年有些惊讶,旋即一笑,“那我就挑这个好了!别的我也看不上。”
穆赫特神情复杂地说:“你还可以再看看别的……”
但人类已经欢快地把丝巾系在手腕上,转头拿起桌上的另一个精巧的药瓶。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个瓶子是一整块潋滟的紫水晶,其上镶嵌着一个扭曲的爱心,隐隐透出几分欠揍的淫邪……穆赫特没记起来它的用途,于是道:“拿过来我看看。”
盛玉年刚迈开腿,不防瓶子上的爱心突然如活物般一转,瞬间露出了獠牙大张的嘴!
他的手掌一颤,加上“杂物间”的地势崎岖,专门为蜘蛛设计,脚下一个没注意,便绊在了一根横生的骨刺上,将药瓶脱手甩出,朝着穆赫特的方向飞去。
魔蛛轻而易举地在半空中捏住了它,但药瓶上的嘴再次发生了变化,它快速化作一张妩媚的红唇,张口就对巢穴主人喷出一蓬无孔不入的粉红色雾气,沾染在牠的胸口。
穆赫特瞬间回想起了它的用途。
凶戾的神色在牠眼中一闪而逝,牠猝然捏碎瓶身,将齑粉燃成灰烬,散在地下。
“你没事吧!”盛玉年揉了下腿,便急忙赶来查看恶魔的情况,“那有毒吗,需不需要解药啊?”
穆赫特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没有毒,不需要解药。”
“哦,”盛玉年松口气,“那它是干什么的?”
穆赫特低头,红发犹如鲜血,犹如烈火流淌而下,牠静静地说:“只是一瓶恶作剧药剂,仅此而已。”
牠苦涩地补充道:“喷上它之后,你就会被激发出内心最深的渴望,然后,你必须在短时间内满足这种渴望。”
“不然呢?”盛玉年听出牠的言下之意,“如果没有满足……会怎么样?”
会痛不欲生,像一千把地狱刑具挖空心思地折磨你,剜剐你的血肉。
“不会怎么样。”穆赫特轻描淡写地回答,“它只不过是用来恶作剧的。”
盛玉年知道牠没有说实话,但那也没什么,他是个非常会挖掘秘密,探查真相的人。
“好吧,”盛玉年展颜一笑,“既然信物拿到了,我就不在这儿捣乱啦,你可以送我出去吗?”
穆赫特微微颔首。
临到深夜,盛玉年辗转反侧,还在思索药剂的事。
他知道,地狱出品的东西,效果绝不会这么温和,可穆赫特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难道那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在春天的药?
不,总觉得真相不会这么简单……
他尚在推敲,手上的蛛丝却蓦然弹动起来,他无法分辨其中的语句,只能感知当中传出的剧烈痛苦。
双胞胎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他,能弹动他这根蛛丝的频段,只有一个。
上次与他一对一私聊的“陌生恶魔”。
盛玉年立刻起床,披着外套,跑向穆赫特所在的地方。
他跑到巢穴口,已经听见了那低沉如雷的喘息,穆赫特嚎叫,呻吟,如同受刑的死囚,在绝望中哀鸣。
“穆赫特!”盛玉年大喊着冲进去寻找,“你……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怎么了?”
大恶魔浑身发抖,蜷缩在巢穴深处,无法控制地咆哮道:“滚开!这和你无关!”
“别说这种傻乎乎的话!”盛玉年也厉声道,“我可能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但多一个人想办法也是好的!”
他强势地闯进大恶魔的领地,终于在最深处的角落里发现了牠。
巨大的魔蛛紧紧蜷成一团,似乎正在抵御来自外界的深重苦痛,牠颤抖,咬牙,足肢凌乱地插进地面,手臂上血管暴凸,死死地抓着外骨骼的装甲,甚至不惜将掌心割得皮开肉绽。
盛玉年的脸色变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突然在他的心头汹涌。
穆赫特是他的,除了自己,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的东西,哪怕这是“东西”自身的意志也不可以!
他冲上去,毫不畏惧地扑进那些可怖足肢组成的牢笼当中,抓住了魔蛛的手臂。
“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声音同时变了调,“你伤到自己了!”
难道这就是药的副作用吗?会让使用它,却无法满足内心渴望的人痛不欲生?
然而,就在他触碰到恶魔灼热如熔岩的皮肤时,魔蛛蓦地顿住。
牠颤抖的幅度开始变小,反而无限地朝盛玉年贴近过去,好像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像火山爆发一样无法控制,不可挽回。
盛玉年一愣,穆赫特沉重如山的身体,已然向他整个倾颓下去!
如果他被正面压中,他必定会在眨眼间变成一块扁扁的肉片。
“穆赫特!”盛玉年大叫起来,“你要压死我吗,快醒醒!”
穆赫特侧边的足肢勉强挪动,有如摇摇欲坠的支架,架住了牠的身躯。
“你……你想要什么?”盛玉年的冷汗湿透后背,“我来帮你,好不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魔蛛盯着他,眼睛完全是迷茫的,宛如浑浊的泥沼,泛着咕嘟嘟的炽热泡沫、
牠的嘴唇蠕动,梦呓般吐出两个音节。
盛玉年急忙追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摸我,”穆赫特喃喃道,牠看上去彻底崩溃了,“抚摸我,我要你摸我……”
盛玉年的瞳孔一瞬缩小。
刹那间,狂妄的喜悦席卷了他的心灵。他知道穆赫特为什么向他遮掩了药水的副作用了,因为那就是牠试图再一次逃出罗网的挣扎。
无谓的挣扎。
盛玉年的声音变得甜而柔滑。
他就像惑人的海妖,诱导着眼前可怜又可爱的猎物慢慢脱掉铠甲,袒露如火沸腾的皮肤。
穆赫特的触肢向前伸,不断地向前伸,发出撞击的咔哒声,人类的手掌凉爽,柔软,仿佛源源不断的清泉,浇灭药剂带来的折磨。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在令人陶醉的触碰中,牠得以扬升至天堂。
牠紧张的皮肤寸寸舒缓,很快又在快感中不住抽搐。牠的尖牙溢满毒液,这使牠必须快速吞咽,以免它们冲破嘴唇的束缚,丢人至极地流成一条河。
盛玉年端详着恶魔的脸,他看到牠闭上眼睛,紧紧咬着牙齿,嘴唇却不自然地哆嗦,恶魔的喉咙发出呼噜噜的轰鸣,连带胸膛都发出共振。
说来真是好笑,但穆赫特确实像一只长着八条腿的,体型过大的猫科动物。
但对于恶魔而言,这是一种保护性的声音,一种期望为伴侣提供一切,捍卫一切的声音。尽管穆赫特还没有伴侣,人类更不是牠的伴侣。
“别停下来……”牠发出悲伤的哀求。
穆赫特的舌头已经肿胀,因为太多浓烈的猛毒从腺体中分泌出来,试图通过他的獠牙,注射进一位爱侣的脆弱皮肤。
牠可以想象,想象自己舔舐着人类的手指,以此来换取他永远不要停下来的恩惠;牠可以想象自己翘起尾钩,弓着脊背来迎合他的爱抚;想象将自己的毒液注满人类的血管,让他终生酥软,再也不能离开巢床走路;想象自己会实现他的一切心愿,让他饱足,让他再也无暇顾及别的事物。
盛玉年的手掌贴在他的腹部,一路从鳌肢中间揉下去,穆赫特的想象猝然中断——牠发出一声崩溃的大喊,仰头喘息,脊梁痉挛,八条腿都卷了起来,犹如触电,不住在丝网上刮擦。
“怎么样,好些了吗?”盛玉年笑眯眯地问道,“还疼不疼了?”
——牠看起来一触即溃,渴望,焦躁,狂喜而恍惚,这就是他对宠物的一切期待。
穆赫特说不出话,朦胧的视线中,牠看到盛玉年的目光关怀备至,怜惜地怀抱着自己。
——他看起来全心全意,温柔,专注,包容且悲悯,这就是牠对伴侣的全部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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