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净琉璃之国(十四)
见他神情怅然, 巫曦只当他心情低落,安慰道:“好了好了, 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 好不好?今天我们可要去捕鱼嘞!”
他边说,边狠狠给孔宴秋喂蜂蜜吃。说话间,孔雀的双翼展过千里, 渭水的源头, 已然在苍茫一片的大地上若隐若现。
这条曾经被夸父一饮而尽的大河,如今被冻作无尽蔓延的冰带, 镶嵌在莽莽雪原之间, 河流两岸雾凇冰挂, 玉树银花, 巨大的冰凌汇聚成连绵起伏的溶洞, 远远望去, 居然像动物的皮毛一般茸茸蓬松。
巫曦连连哈气,脸蛋在弥漫的白雾中冷得红扑扑的,憧憬地道:“这里好漂亮啊……”
“走, 我们往下面去。”
带着巫曦, 孔宴秋继续向下游飞行, 渭水途经万里, 所过之处,多有地势险峻的地方。孔雀飞行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冰面上,他挑选了一个坡度甚是陡峭的河段, 抛开不愉快的心事, 询问巫曦:“是先玩, 还是先抓鱼?”
“啊?”巫曦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来, 慎重地考虑了一番,“我还不是很饿……你饿吗?”
孔宴秋摇头。
“那先玩吧!我们可以玩饿了再抓鱼。”
孔宴秋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河道两岸尽是被冰雪压透的苍老枯木,他挑选特别坚密的品种,用利爪斫下一截,便如之前刨石板一样,轻而易举地刨出一个半丈宽,一丈长的厚实橇板,他再稍加改造,将四边制造出保护的翘边,前头挖出孔洞。
“来,用你的火烧一烧。”他示意巫曦,“可以把上面的不平和毛刺都清理干净。”
“哦,好的。”
巫曦依言烧过一遍,在木面上延出不规则的漂亮纹理之后,孔宴秋提着滑冰板,用粗绳子穿过前面的孔洞,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先试试这个小坡,”孔宴秋招呼道,“没问题了我们再去滑长的。”
巫曦一声欢呼,快活地蹦哒上去,他坐在前头,孔宴秋叠起双腿,护在他身后。
金曜宫孔雀的下肢形如鸟腿,又如狮虎的趾爪,即便化作人形也是如此。他将翅膀和尾羽拖在滑板后方,好在板子宽大,倒也装得下他。
“准备好了?”
巫曦拽稳绳子,肯定地回应:“准备好了!”
孔宴秋轻扇羽翼,推出一阵不轻不重的风,反冲得板子往前一窜,缓缓地滑下斜坡。
一往下冲,速度马上加快,冷风呼啸,猝然吹开冰面上弥漫的雪粉,在两旁拖曳出飞起的,闪闪发光的飘带。巫曦被惯性甩得向后飞去,撞在孔宴秋怀里,高兴地大叫起来。
“呜呼!”
木板一路速滑,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在趋势平缓的冰河表面打着转,渐渐停下来。
“怎么样?”孔宴秋脸上带着小小的,罕有的笑容,有点像炫耀,“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巫曦稀罕地摸着滑板,没来得及看见他的笑,“我们再来一次吧?”
很快,寂静了千年不止的渭河冰道上,回荡着年少神人的喝彩,以及快活的大笑。他的声音被风送去四方,远远听去,仿佛在死寂的冰雪世界里,忽然扎根了一窝春日的健壮幼鸟。
但往小滑道上玩了十几遭,巫曦有点腻了,他始终眼馋着前面坡度甚陡,九曲十八弯的大滑道。
他仰起脸,期盼地望着孔宴秋:“咱们去前头的道上玩儿,好不好?”
孔宴秋往前看了一眼,孔雀目力了得,不过一眼,他便将前方河段的路况瞧得一清二楚。
“会不会太冒险?”他有点犹豫,“你才刚适应没多久……”
“不会啦!”巫曦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打包票,“以前在长留,我也经常去滑冰的呀,早就熟悉了。何况你在这里,能出什么岔子?”
见孔宴秋依旧迟疑,巫曦粘糖糕一样缠上去,使出一招耍赖大法,在黑孔雀怀里滚来滚去。
他今日穿得又多,整个人像一条邪恶的圆香肠,不依不饶地挂在孔宴秋脖子上乱扭:“我要去前面玩嘛,我要去,我要去,我就要……”
孔宴秋被缠得满头汗,一双翅膀无措地翕动,面对巫曦,他的脑海里闪出明晃晃的三个大字,“小祖宗”。
以前他嘲笑造出这个词的人,祖宗就祖宗,加个“小”字是什么意思?岂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可到了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真是个小祖宗啊!又小又娇又难缠,打不得,骂不得,弄得他一面无可奈何,一面暗暗觉得好笑。
“行行行,”孔宴秋被缠得没办法了,“我们就去前面玩儿,好不好?怕了你了。”
邪恶的圆香肠眼看自己的意图得逞,立刻咧着嘴嘎嘎大笑。
来到陡峭的河道上方,孔宴秋仔细检查了绳子和巫曦的坐姿,用毛毯把他的脑袋包好,再三强调:“觉得撑不住了就不要逞强,我们可以飞到天上缓一缓,知道吗?”
“好的好的,知道啦!”
孔宴秋只得扇出一阵风,让它推着橇板往下走。
木板慢慢下滑,巫曦抓紧绳子,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手心也冒汗了。
孔宴秋护住他的腰和胸口,轻声道:“准备好。”
巫曦深吸一口气,刚想回答,滑板便径直坠了下去!
“我准备啊啊啊啊——!”
起步就是惊险刺激的最高速,雪风尖锐地自身侧掠过,巫曦两旁的景色被拉长成模糊的丝线,远方的九曲冰河、巍峨群山、沆砀雾凇……都无限快速地向他逼近,好像要合起伙儿来,就这么推搡着一下跳到他脸上去。
他的喊声一路拉长,冷不防叫滑板碾过冰道上的凸起之处,登时重重一颠,哐当大震,巫曦的屁股跌得离板,呐喊声也断在喉咙里,化作“咯”的一声仓促尖叫。
孔宴秋一下没忍住,在后面笑得肩膀发抖,只是不让巫曦听见。
前头就是河道转弯的地方,他止住笑意,急忙抓着绳子一拽,将滑板转移方向。一个极限漂移,让板子横着擦出去几十米,避开了渭水两旁坎坷不平的厚实冰墙,也让巫曦喘过一口气。
“太棒了——!”
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叫出声,巫曦张开双臂,尽情感受狂风咆哮着冲击着自己,自己却将风都抛在身后的快乐,他放声大笑,眼睛亮得如同燃烧。
前面又是一个弯道,接着一个弯道,再来一个弯道……巫曦笑得、叫得嗓子都哑了,最陡险的时候,他缩在孔宴秋怀里,让这双宽大的羽翼包裹住自己。孔雀的翅膀上生长着最危险的云纹,能够呼唤最凶暴的风雷,此刻,这双翅膀却保护着他,使他免受朔风刺骨的刮伤。
巫曦很快适应了冰道穿梭的诀窍,他大声道:“让我控制一下吧!”
风声刺耳,孔宴秋提高音量:“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交给我!”
孔宴秋将绳子缠到他手上,巫曦用力操纵着滑板的方向,乐得眼睛都挤成一条缝了。眼见他有惊无险地转过前三个弯道,孔宴秋正要松一口气,前方异变陡生。
——随着一声巨响,原本平滑坚硬的河面上,骤然隆起一个山丘般庞大的阻碍!
就好像这不是冰冻千年的渭水,不是坚冰足达几十丈的冰道,而是一面松松垮垮的沙滩,可以叫人轻松地堆出形状。
刹那间,巫曦惊叫出声,出于巨大的惯性,滑板瞬间就被撞得飞起,高高地跃至天空,旋转着和乘客分离。
孔宴秋也被弄得措手不及,巫曦太轻,就像一尾滑溜溜的小鱼,“嗖”得从他双臂间颠飞出去,黑孔雀紧急在天上稳住重心,调整双翼,朝他的神人凶猛地扑飞过去,总算在半空中及时赶到。
他不敢直接揽住巫曦,因为摔飞出去的势头不减,而孔雀的骨骼坚逾金刚石,强行抱人,只会挫伤神人脆弱的身体。情急之下,孔宴秋只能虚虚拢着他,伴着被甩出的路线,用翅膀卷住巫曦的身体。
最终,一人一鸟共同砸进岸上的厚实积雪,蹭出长度近百米的一道沟壑,深深埋进了雪地当中。
沉寂半晌,巫曦一头钻出雪层,他满脸满身的雪,连脑袋上都顶着一堆三角形的积雪。他愣愣地望着远处那个巨大的冰丘,忽然就开怀大笑起来。
“哎,原来是鳋鱼呀!”
鳋鱼乃是居住在渭水的妖兽,体格巨大,花纹怪异,它出现的地方,必然会有大的战争和动乱。
方才它骤然发难,改变冰层的形状,想来也是因为被两个闹闹嚷嚷的旅客吵醒了,故而一定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巫曦的笑声清脆响亮,震动四野,孔宴秋抱着他坐起来,脸孔则掩在一片森然的暴怒之后。黑孔雀挥动大翼,怒不可遏地悬浮在空中,摆动漫长的尾翎,暗金的眼眸仿佛燃烧着烈火。
孔宴秋阴恻恻地道:“畜生,你找死!”
他的尾翎上已经跳起黑紫色的妖异火炎,巫曦急忙拉住他的手:“它们是住在这儿的原住民,应该是我们吵到它们了。”
“如果我不在这里,或者我没有接住你,”年轻孔雀的神情异常严肃,“你早就在河面上一头摔死了。它们没安好心,就是想要杀人。”
既然如此,就让我烧死它们,即便在冰寒的水下,五蕴阴火也能不受阻碍地旺盛狂燃,就让我烧死它们,叫它们在自己的家园中凄惨哀嚎!
巫曦哈哈一笑,拉下他的耳朵,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
孔宴秋皱起眉毛,他暴戾的杀意慢慢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的神色。
“你……”他一时语塞,“你真想这么做?”
巫曦点点头。
“你的玩心还真重啊,”孔宴秋叹气,“好吧,我去找找板子掉哪儿了。”
二十分钟后,两人重振旗鼓,再次站在陡坡上。
“准备好?”巫曦严肃地问。
孔宴秋严肃地点点头,严肃地摆好橇板,严肃地系好绳子。
“来吧。”他说。
他们重新飞跃在宽阔的冰道上,与上次轻松散漫的态度不同,这一次,孔宴秋专心控制绳索,巫曦则专心分辨空气中的味道。
木板与冰面摩擦,发出声势浩大的共振之音。一人一鸟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感应着厚厚冰层下面的动静。
很快,他们就回到了之前被掀飞出去的河段,巫曦瞪大眼睛,目光猛地定格到一个位置。
他断然大喝:“快躲!”
孔宴秋眼疾手快,狠狠把滑板往上一拉——
鳋鱼故技重施,再次控制冰面,狠狠顶起,试图进行第二次攻击。只是这一次,它的目标早有准备。
——在巨大外力的冲击下,滑板仅仅失控地打滑了两下,接着稳稳飞上高空,划过一道圆滑的弧线。落地时,在冰上撞击弹跳了几次,就安然无恙地继续前进了。
“哈哈!”巫曦张开双手,快乐地大喊大叫,孔宴秋也在畅快地微笑,“赢了!我们赢了,你的阴招没有成功!”
他转过身,冲冰面下的鳋鱼狂吐舌头,做鬼脸,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看见:“老狗学不会新把戏,略略略!”
事实证明,哪怕隔着厚厚的冰层,鳋鱼仍然可以看见。
听到它在冰下发出狂怒而模糊的噪音,巫曦面色一僵:“哦哟,不好,快跑!”
鳋鱼在后面穷追不舍,一人一鸟在前面把它当做紧张刺激的滑道娱乐项目;鳋鱼在后面咆哮,一人一鸟在前头怪叫大笑……如此,活活地将鱼怪溜了一上午,直到鳋鱼恨恨不平地沉进渭水,再也不理会他们,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巫曦玩得满头是汗,浑身燥热,他呼哧哈哧地喘着气,嗓子真的喊哑了,一说话就疼,饶是如此,他仍然窝在孔宴秋怀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太有意思了!”他沙哑地道,“下次我们还要来这儿玩!”
“少说点话,”孔宴秋拿出羊皮水囊,把蜂蜜滴进去,看着他一口口地喝,“喉咙不难受?”
巫曦嘿嘿笑,他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渭水,转眼就玩到了晌午,他喝完蜂蜜水,摸摸依然干瘪的肚皮,对孔宴秋噘嘴。
“饿了。”
“走吧,”孔宴秋道,“我们去抓鱼。”
巫曦玩了一上午的激流勇进,这会儿腰酸腿软,走不动路。孔宴秋便把他放在宽大的滑板里头,自己将滑板上的绳子系在腰间,他低低地飞在前面,后头拖着一个软趴趴的巫曦。
巫曦好奇地左看右看,看够了沿岸的风景,抬头瞥见了孔宴秋垂下的尾翎。孔雀的尾巴华美丰厚,羽斑鎏金镶紫,绮丽至极,像泪滴一样闪闪发亮,他忍不住就伸手去够,想拿在手上摸摸看。
自从孔宴秋从昏迷中醒来,巫曦可再没有机会摸他的大尾巴了,是以这会儿眼馋得要命。然而他左右开弓地捞,那厚厚一捧摇曳的饰羽却始终捞不到手上,总是狡猾地从他的指缝间溜走。
巫曦累得额头滴汗,余光瞅到孔宴秋的肩膀正小幅度地抽动,登时恍然大悟,控诉道:“你捉弄我!”
孔宴秋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头道:“技不如人,怎么能说是捉弄呢?”
可惜,他还在这儿给巫曦讲技巧的事,孰料人家马上就要发挥邪恶圆香肠的风采,在板子上耍赖撒泼,来回翻滚。都这光景了,还管什么雄孔雀的尾巴摸不得的规矩?孔宴秋赶紧把尾翎往他怀里一塞,没脾气地哄道:“好好好,给你摸,给你摸还不行吗?”
邪恶圆香肠的企图再度得逞,他对着黑孔雀的尾巴摸摸抱抱,简直得意的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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