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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七)


盛玉年:“……”

        盛玉年有点想把牠的脑子掰开,  试试里头是不是一团浆糊,但他忍住了,  他真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这里离尖塔还有多远?”他问。

        “不远了!”巡防者尖声回答,  “全速开进,两个红月下落的时间就能赶到!”

        大概二十天。

        盛玉年松开了手,转而捏着恶魔的人面,  在上面缓慢地犁出了五道深重的烧熔焦痕。

        “去给我准备洗漱的水,  干净合身的衣物。”他轻声说,“别动,  这是在救你的命呢。假如被穆赫特知道,  你要我对你下跪致意,  你猜,  牠会怎么处置你?”

        巡防者疼得浑身哆嗦,  面色惨淡,  却再不敢挣扎,只把痛呼憋在喉咙里。临时搭建的华丽营帐中充满了吱吱作响的,血肉烧灼的声音,  以及刺鼻腥热的气味。盛玉年闭着双眼,  一根根地收回了手指。

        “去吧,  ”人类终于显出了心平气和,  柔声细语的样子,“乖一点,你就不会有事的。”

        巡防者一声不吭,  和下属飞快地滚出了营帐。

        不多时,  他要的水和衣物都送到了。

        水有些烫,  泛着淡淡的硫磺味,  衣服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不过盛玉年没什么好挑剔的,他一点一点地撕开身上的破损礼服,摸索着将手伸到水盆里,慢慢洗净了皮肤上的脏污灰尘,然后耐心地摸出哪是衣服正面,哪是衣服的袖子,一层层地往身上穿。

        以免生活不方便,他又要了一双蛛丝织成的手套,遮掩住神血的印记。

        大军正式开跋。

        比起想象中的穆赫特,盛玉年更早地坐上了富丽堂皇的轿撵,地狱魔龙咆哮着拉动了行宫般的轿身,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坐在上面也只能吹吹风。

        红月升起第一次,军队在平原上与另外三支猛毒者的大军汇合,在那里,盛玉年再次见到了猛毒者双胞胎,白墓与红苔。

        “小毒瘤!”白墓亢奋至极地尖叫道,牠还穿着昔日盛玉年在猩红集市上给牠买的装甲,冲着跳过来的时候,可以连续撞翻三头公象,“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不是被上头吸走了吗,怎么回来的?”

        “现在应该叫他王妃了,”红苔淡淡地说,唇边显出一线笑痕,“或者说,塑命者才是他的王妃。”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盛玉年尽量不让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到太多双耳朵里。

        “你的眼睛!”白墓吃了一惊,“后来,老妪说你代替了塑命者的命运……你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是啊,但我见到了神。”一番寒暄过后,盛玉年也不遮掩,同为掠食者,他倒是很喜欢这对双胞胎雌蛛,“祂告诉我,我已经‘放下了最大的恶行,完成了最大的善行’,所以祂把我升上天堂,说我以后就是那里的人了。”

        白墓难以置信道:“那个小贱人!祂怎么可以把你抢走?难怪塑命者就像疯了……不,塑命者就是疯了。”

        “是的,”红苔点头,“牠挑起的血战在七个月内就结束了,塑命者亲自编织了七环恶魔的凄惨结局,让我们在战场上玩得非常开心。但我们还是怕牠,因为牠……呃,不正常了。我是说,即便在恶魔里,也属于不正常的。”

        “然后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白墓紧接着追问,“你犯了什么罪,才打动了神,让祂放你下来的?”

        盛玉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打动了神。”

        “我们当然知道你打动了神!”白墓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怎么……噢。”

        红苔:“噢。”

        寂静蔓延数息,双胞胎惊慌失措,在原地团团乱走,上上下下地蹲伏,尖叫着跳来跳去。

        “你打了神!”白墓高声乱叫。

        “你是英雄。”红苔喘着粗气。

        “你打了祂的哪里?”

        “是两腿中间吗?拜托一定要是两腿中间,我想知道造物主到底是不是双性人!”

        “——或者无性人。”

        盛玉年哭笑不得,等牠们稍稍平静下来,才说:“我只是哄骗祂变成人形,然后……打歪了祂的鼻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双胞胎呼呼哈哈地喘息,在他耳边就像两个变异的八爪猴子,到处滚动,“仅此而已,太了不起了!”

        盛玉年:“……”

        盛玉年只好又等了一会儿,才提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穆赫特怎么了?”

        双胞胎蹲在地上,相互对视一眼。

        “牠有点,呃,”白墓努力思索着措辞,“你知道,以前牠经常生气,经常大吼大叫,而且特别愤怒的时候,还会毁坏蜘蛛巢,再碾碎,吃掉一些别的蜘蛛……你也见过的,对不对?”

        盛玉年皱起眉头。

        “塑命者不再生气了,严格来说,不再像以前那样生气了。”红苔说,“比起塑造命运的蜘蛛,牠更像失去了智识的野兽,一只受了伤的,充满戒备的动物。牠……牠总是看着我们,看着别的恶魔。”

        “看着你们。”盛玉年重复道。

        “牠新长出来的眼睛是白色的,蛛丝的颜色,你给牠的那对眼睛。”红苔说,“牠看着我们,好像一个冰冷的幽灵,而不是地狱的统治者。牠一瞬间看穿了我们的所有,那种眼神冷如坚冰,可以冻结万物的灵魂。”

        “牠能看穿我们的血肉,骨骼,能看见我们从何处降生,在何处死去,能看见我们在何时笑,为什么而笑,能看见我们在何时哭,为什么而哭。”白墓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恐惧,“牠看见我们的本质,恶魔的本质,以及一切事物对一切事物之间的联系……牠比死亡还令我们害怕,小毒瘤!牠是命运本身。”

        “牠一直沉默。”红苔说。

        “牠一直哭。”白墓说。

        盛玉年没有说话。

        “带我去见牠。”片刻后,他说。

        双胞胎有些为难。

        “我们做不到,”白墓说,“现在七环的尖塔已经被塑命者的蛛丝覆盖,那不是普通的蛛丝!那些丝线的色泽像星星,除了塑命者,没有一只蜘蛛能爬上去。”

        “我们可以带你去见老妪。”红苔说,“老妪总有办法。”

        “好,”盛玉年点头,“那你们就带我去见老妪。”

        盛玉年的车驾转移到了猛毒者的军队,第二次红月下落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地狱中心的权力机关,曾经是七环议会占据,如今铺满蛛丝的尖塔。

        “在那里,每一束蛛丝都与星星相连,”白墓悄声说,“塑命者摆布着星辰,牠一心要与天堂开战。”

        “为了你,”红苔说,“牠至今不信你已经离牠远去。”

        尖塔下方的恶魔和蜘蛛都太多了,双胞胎不得不喷出蛛丝,悄无声息地遮蔽着盛玉年的身体,将他送到鬼婆现在的居所。

        作为蜘蛛巢的元老,鬼婆如今驻守在尖塔的第一层,这已经是恶魔能够到的最高的位置。

        鬼婆同样同样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盛玉年吓得跳起来,牠的手臂一颤,一只小蜘蛛错了位置,连忙嘶叫着从窗口溜走。

        “你回来了……”鬼婆不可思议地抓着他的胳膊,努力睁大最后一颗眼睛,试图将人类看得更加清晰,“真的是你!你如何才能从造物主的手中逃脱?”

        盛玉年看不见东西,他只是笑着摘下手套,给鬼婆展示手上的印痕。

        “……你揍了祂,”鬼婆的唇边绽出微笑,那微笑渐渐蔓延,继而变成洪亮快活的大笑,“你揍了祂!难怪,难怪啊!”

        笑过之后,鬼婆叹一口气,又变得忧愁起来。

        “你回来了,这很好,我也觉得向天堂开战是愚蠢的,可穆赫特一意孤行,牠离开你,就像离开了自己的灵魂。”老妪的声音低沉,“但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小蜘蛛叽叽喳喳地扯着盛玉年的衣摆,指引他在椅子上坐下。

        盛玉年摸探着椅背,慢慢坐在柔软的蛛丝垫子上,问:“什么意思?”

        “你真的爱牠吗?”鬼婆忽然问,“你是绝世的骗子,我见过的人类里,再没有比你更加高明的对手,现在,我只求一个真心的答案。”

        “你,真的爱牠吗?”

        盛玉年缄默半晌,他避开了鬼婆的问题,静静地说:“定义一下爱。”

        “爱是看见和被看见。”鬼婆说,“爱是你的眼睛长在牠身上。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穆赫特变了,人类,牠重新拿回自己的权能,将万物的真实显露眼底,牠当然能完全彻底地看清你。到了那时候,我不知道牠是会杀了你,还是继续一如既往地跪在你脚边。”

        盛玉年仔细想了一下这个结果,他笃定地笑了一声:“牠当然会爱我,我是牠的神。”

        鬼婆的语气听起来十分诧异:“你就这么肯定?”

        黑暗里,盛玉年看不见别的颜色,他靠坐在椅子上,轻轻地说:“让我这么说吧,有件事,我从没对别人提起过:打我十七岁那年起,就再没见过我弟弟。”

        “是的,我有个弟弟,他大约比我小七岁。我的家庭环境比较搞笑,我妈是说一不二的暴君,我爸是唯唯诺诺的菟丝花,成年之前,我和我妈的性格一模一样,我弟弟和我爸的性格一模一样。

        “一山不容二虎,我和我妈就像两头争夺地盘的老虎。她教会我吃人的本领,也想把我一块儿吃了,我呢,绝不肯困在她的翅膀下头,同样想反过来吃了她。我学得特别快,她对我的操纵,打压,控制,我全部反手用在我爸身上,他是个懦弱的可怜虫。后来,我弟弟出生了,我就把他也牵连进了战场。他九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去游乐园,我跟他说,‘小霖,你想不想吃糖?大哥给你钱’。

        “马路对面就是糖果店,路上车来车往,我面前刚好有个行人踩出来的绿化带缺口,他九岁,大脑发育不全,一心只想着吃点甜的。”

        盛玉年笑出了声,不知何时,他身边的小蜘蛛都退下去了,鬼婆亦不再吭声,周遭一片寂静。

        “可惜,他往马路上窜出几步,就被我妈发现了。她像疯了一样把我弟拉住,又在大街上狠狠给我来了一耳光。”

        “她扇完之后,就愣住了。”盛玉年蹙眉,出神地回想,“那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会害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我动手。我妈从来不动手打人,因为她鄙夷控制不住脾气的人,这种人都是她的玩具。”

        “再然后,他们就走了。”盛玉年笑道,“一家三口,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我一个。那年我高考,差点把一座城翻过来找人。”

        盛玉年平静地闭着眼睛。

        “我知道,这是我妈在向我示弱,她输了,她再也做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她怕我弟弟被我活活玩死,所以她就带着她重要的财产——我爸和我弟——逃了。她离我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可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奇怪的表情,她怎么害怕,怎么逃避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一道灼热,发颤的呼吸,响在他身前。

        盛玉年自言自语地道:“直到看见穆赫特,看见牠挖出心脏,剜掉眼睛,牠让我吃掉牠……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不懂爱,我没学过,学也学不会。但我哭了,生平第一次,我的眼泪白白地朝牠流淌……没有理由,只有心底的沉默。”

        “我的爱不是真的,”盛玉年说,“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爱牠。”

        天空落下雨水,伴随哽咽的风声,炽热的,发烫的,颤抖的,大颗大颗,沉重的,砸在他的双手,手腕,以及膝头。

        “可我的眼泪是真的。”盛玉年说,“这个没什么好说,长眼睛的生物都能明白。”

        盛玉年皱起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穆赫特,你能别哭了吗?”他嫌弃地说,“真的烫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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