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六)
造物主兑现了祂的诺言, 祂果真收回了盛玉年短暂拥有的视力,使他重新陷在一片黑暗里。
盛玉年忍着痛意, 摸索着找个地方坐下, 只觉得鲜血不住从面上滚落。他烦躁地用手背去擦,那血却立刻止住,伤口也不疼了。
盛玉年的眉头刚一皱起, 便恍然大悟地舒展开来。
神的血!他打折了神的鼻子, 祂的血就溅在了自己的指骨关节上。
他得意地微笑,火气消下去一些, 心安理得地用右手多敷了一会儿。不过, 烧灼的伤口虽然愈合, 但他的视力还是不能恢复, 未免令人惋惜。
应该是献祭阵法的缘故, 盛玉年想, 自此,我就代替了穆赫特的命运,只能永远当个失明的瞎子……
他坐在深坑的边缘, 倾听远方大地轰隆隆的动静。
在经历了撕扯色欲, 从昏迷中醒来, 见到穆赫特挖出心脏和眼珠, 然后他给出自己的眼睛,上到天国,给神一拳, 抽打天使, 再度堕天……这一系列乱七八糟, 叫人目不暇接的剧变之后, 他独自待在这里, 思绪却如此安宁,静谧。
盛玉年叹了口气,靠在一块碎裂过半的大石头上。
你后悔吗?
他问自己。
“我不知道,”盛玉年自言自语地说,“表演课第一节就告诉你了,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后不后悔,高不高兴,生不生气,伤不伤心……只有没天分的弱智才会把人演绎成非黑即白的角色。所以……我不知道。我可能后悔,因为我居然脑袋一热,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我恨不得把眼珠子从那个蠢蛛脸上抠回来;我可能不后悔,因为……”
他的嘴唇张了张,停顿住了。
——我可能不后悔,因为牠太笨,以为骗子一瞬间的真心就是永恒,并且甘愿为了这个瞬间舍下几千年的深仇宿怨,放弃牠生来的权力;因为牠太可怜,别人说什么牠都相信,哪怕放干了全身的血,也要把我从梦中指引出来。
牠让我吃掉牠,因为雄蛛素来都是这样朝雌蛛奉献;我捅穿了牠的第一颗心,牠随即捧出第二颗,期待地注视着我的刀锋,因为在交往关系里的一切折磨,痛苦,羞辱……全被牠视作不同姿态的爱。
这样的浓郁的情感只有一种参照,那就是供奉。
穆赫特狂热地供奉着他。
恶魔本身就象征着亵渎,牠们是神的孽子,但命运的魔蛛却在灵魂中另立了新主……牠虔诚的爱,将盛玉年加冕为牠的神。
盛玉年的十指插进头发,难得表现出了“愁眉苦脸”的情绪。
……而且这个“神”还回应牠了!神回应的方式就是跟信徒狂滚床单,不止一次。要搁着古代,此信徒怎么着也该落一个“神妻”“神妾”之类的名头,每逢节假日都得拉出来游游街,坐在大轿子上跟芸芸众生挥手微笑什么的……
“就是他?”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盛玉年的想象,也将那个头戴花冠,坐在大轿子上幸福招手的魔蛛形象打散,多谢了。
“他没有翅膀!堕落的不是天使,而是个圣徒。”另一个恶魔粗声粗气地说,“但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本事……哈哈!还是个瞎子!”
“瞎掉的圣徒?”恶魔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一个瞎掉的圣徒有什么用?”
盛玉年不动声色地坐直身体,听着越来越多的恶魔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处置自己,是撕成碎片吃掉,还是用他的身体做一点有趣的血肉艺术。
老实说,还挺让人怀念的。
你好啊,地狱。
“我说我们应该把他带回大本营!”一头恶魔说,牠有分叉的嘶嘶舌头,“一个堕落的圣徒,主人会用得着!”
“我们的主人是蜘蛛!”牠的同伴反唇相讥,牠的声音犹如流动的岩浆,灼热地流淌过耳膜,“蜘蛛喜欢织网,喜欢吃新鲜的虫子,牠要一个圣徒做什么?依我看,我们不如把他留下来……”
“他堕天的动静能叫方圆几千里看得一清二楚!你想独吞?”
“你有意见吗,渣滓?!”
盛玉年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了:他坐着不动,不说话,只是笑,周围的男男女女就为抢夺他的注意力争得不可开交。
所以,他耐心地等周围的纷争声消退下去,才开口道:“你们的话事人是谁?出来跟我说话。”
他听见恶魔的讥笑,辱骂和唾弃声,听见地面在撼动,令人心颤的巨响中,似乎有一个特别高壮,皮肤炽热,提着沉重武器的恶魔越众而出,朝他大步奔来。
“这里不是天堂,容不得伪善者装模作样!”高阶恶魔咆哮道。
盛玉年还穿着那件破烂的蛛丝礼服,双臂裸露,只用左手盖着右手。
恶魔抢到身前的时候,他也同时伸出了右手。
人类的手背上,一片流光溢彩,犹如斑斓星尘的血液,猛地在恶魔眼前放出明光!
“——神血!”恶魔惊恐地尖叫,“你让神流血了!”
好像一群被踩中了小脚趾的幼童,恶魔们恐惧的嚎叫声不绝于耳,脚步凌乱,弄得盛玉年周围地震一样颤响。
盛玉年皱紧眉头,一把抓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头高阶恶魔的鬃毛,硬是把牠拖到了和自己相同的高度。
“现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恶魔被神血近距离烘烤着,险些变成一块烤箱里的巧克力小饼干,就差外酥里嫩了。牠忍着剧痛,点头如捣蒜,忽然想起对方看不见,急忙哀嚎着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很好,”盛玉年说,“告诉我——七环议会还是地狱里最高的统治机构吗?七原罪都去哪了?”
“不是了,很早之前就不是了!”恶魔被烫得跳脚,哆哆嗦嗦地回答,“原罪朝着未知之地遁逃,牠们的领域失落,宫殿衰败,群星也不再照耀牠们的居所,现在掌权的是蜘蛛!”
盛玉年情不自禁,喃喃道:“穆赫特……”
不料,他刚一念出这个名字,恶魔连神血带给牠的痛苦都不顾,立即发出警告:“不可随意称呼命运蜘蛛的名号,堕落的圣徒!如今蜘蛛高踞在地狱中心的尖塔,牠编织着群星的走向,使星宿残暴地发亮,任何忤逆牠的生灵,都要被夺去最宝贵的东西,在最凄惨的境况中饱受折磨,还不得解脱。你的不敬,只会让你经受最不幸的酷刑!”
盛玉年挑起眉梢,心说我倒是想试试最不幸的酷刑是什么样的,你看“命运蜘蛛”敢不敢呢?
“那么,七原罪是什么时候失势的?”他将手松了松,又问。
“大概在……在三十多个红月落下之前,按照人类的日历计算,就是九个月前,”恶魔不确定地说,“很短的间隔,但是从此地狱里的蜘蛛崛起了,牠们与七环的战争只持续了昼夜不休的七个月,地狱里已经血流成海,尸骨堆满了每一条裂隙。”
九个月。
盛玉年松一口气。
还好,不算太久,不算太迟。
“七环无力抵抗命运的制裁,无论是腐疫花园,憎恶晨星,贪爱王廷……原罪们一个接一个地落败,哀嚎着丢下牠们的王座和权柄,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然后蜘蛛便占据了七环议会曾经身处的尖塔,现在,那里蛛丝如瀑,将每一颗星辰与大地相连。”
盛玉年心说你还挺有诗意。
他继续问:“既然原罪已经输了,你们还集结军队干什么?”
恶魔起了精神,牠难掩兴奋地说:“当然是开战!我们要顺着通天的蛛丝,一路攀爬上人间,利用那里作为跳板,反攻向天堂!”
盛玉年的表情凝固了。
“爬上人间?”
“是!”
“反攻天堂?”
“是!”
他面无表情地揪住恶魔的一大把鬃毛,把对方烧得鬼哭狼嚎:“你的领头上司是谁?带我去找他。”
骑在高阶恶魔背上,经过一段颠簸的旅程,盛玉年很快就见到了“军队的统帅”。
当然,鉴于他这时是失明的状态,不能说他“见到”了统帅,他只是通过恶魔的描述,大致明白了对方的长相。
“巡防者,”盛玉年说,“你是一只巡防者。我没想到。”
统帅很警惕,面对一个让神流血的堕天者,任何恶魔都该警惕。
“那是我以前的名号了!”统帅猝不及防,一上来就被揭了老底,“现在是蜘蛛崛起的时代,我是这支魔军的领袖,你应当向我下跪致意,堕天的圣徒。”
盛玉年静默片刻,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在蜘蛛巢,他是踩在穆赫特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他哼一声,穆赫特能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他摔着玩。现在倒好,不光成了瞎子,还被个巡防者呼来喝去,要挟下跪的……
“……算了,我要见穆赫特。”盛玉年叹气,说,“我是牠的结婚……准结婚对象。”
巡防者吃了一惊,牠睁着三对眼睛,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衣衫破旧,固然风尘狼狈,依然不掩美貌的瞎子,忍不住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是,你是塑命者的新婚妻子,人类配偶?”蜘蛛恶魔阴阳怪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自从开战以来,有多少恶魔假借这个身份,变化出他的形貌,试图蒙骗塑命者?你可以骗过我愚蠢的下属,但你骗不过我!你以为我没有见过那位大人,跟他交谈过吗?”
盛玉年忍无可忍,他不怒反笑,直接大步走过去。他看不见,仅凭记忆和印象,劈头盖脸地一抓——
他一把攥住了巡防者的高马尾,把他扯成了一张“你爸觉得你的皮筋还能扎得更紧”的脸。
“听着,”盛玉年冷冷地道,“我没工夫跟你扯皮,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心里尚存那么一点怜悯,人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它曾经是我的游乐场,以后仍然是我的游乐场,我不希望这点发生改变。同理,穆赫特现在依旧是我的东西,造物主是个彻头彻尾的贱货,可这不代表祂不强,我也不希望牠以卵击石,刚刚拿回自己的权能,就要跑去跟天堂开战。你明白了吗?”
巡防者瑟瑟发抖,牠不敢吭气,盛玉年感觉得到,牠在自己手里连连点头。
“所以,你现在应该干什么?”盛玉年低声问。
巡防者哭哭啼啼地说:“我,我给您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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