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愿他万年(十三)
听见对面传来的急促呼吸, 阎知秀心里盘旋着的猜想越发清晰。
术士就是神——或者说术士就是“德斯帝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没听过哪个术士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一梦一醒之间就改变了整个现实。
想通这件事的第一时间, 阎知秀感知到的情绪不是生气。
生气其实是种没有后顾之忧的感情,通常只在小孩子身上见效最快,但是成年人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阎知秀熟练地把燃起来的怒火先拨到一边, 转而开始理性地思索这件事的起因后果。
——德斯帝诺不相信我是人类, 因为这个宇宙的人类早已灭绝,祂封锁了该时空, 不许任何事物进出。
但是祂不知道我那个奇怪的天赋, 我是钻洞的地鼠, 鬼鬼祟祟的鸦科动物, 我能在绝境里找出一条生路, 虫洞能把我送到这里, 也不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
那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那扇石门会拒绝我,因为是神在拒绝我, 为什么我会像头拉磨的驴一样, 被凄凄惨惨地磋磨这么多天, 因为神断定我在撒谎, 而祂的意志即为宇宙的意志。
你大爷啊。
至于那些拼命跑到我身上乱蹭,好像我身上有猫薄荷……蛾薄荷的胖蛾子们,嗯, 暂时断定为“嘴很硬, 但是身体很诚实”的一群小混蛋。既然它们都是德斯帝诺的使臣, 没道理不听主人的话, 唯一可能的解释, 就是它们潜意识里认出了我是人,但主君不发话,它们也只能偷偷摸摸地来找我,就跟踩阳台私会茱丽叶的罗密欧差不多……不对,错误类比,我不是茱丽叶。
然后再捋下来,德斯帝诺之所以为我改变现实,无非是因为祂终于有了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个人,祂后悔了,想要弥补我。但是呢,这个神的老毛病依然在,祂不敢对我挑明身份,也不敢承认祂就是给我整这么惨的元凶,那祂只好继续逃避,躲在“神秘术士”的身份后面,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些愧疚……哈哈。
而且我不知道,祂究竟是为“阎知秀”做的这些事,还是为“最后一个人类!稀有物种”做的这些事,哈哈,哈哈哈。
分析完成,很好,现在可以头脑清晰地生气了。
阎知秀吸进一口气,他坐在床边,还穿着那件花里胡哨——讲道理,其实非常舒服——仍然花里胡哨的睡衣,不过,他在心中为自己庄严地穿起了马裤和披肩,手边再搭着条鲜艳的红色斗篷,伴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出场。
斗牛士已经做好准备,他现在就要挑战一头强大的疯牛。
“你知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忽然开口,“关于你跟我说过的那位主神,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毫不设防,不知道人类怎么突然提起了自己,带着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渴盼,祂期待地坐直了身体,回应道:【是的?】
“我非常讨厌祂,”阎知秀开门见山,毫不遮拦,“我非常讨厌这个神,不开玩笑。”
霎时间,德斯帝诺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飞蛾们同时震惊地收拢了胖胖的绒毛。
【……是这样吗?】祂勉强道,【可是为什么……】
阎知秀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斗牛士投出彩色的标枪:“因为祂非常可笑。是的,我这些天看到了很多关于祂的故事,祂自诩掌控命运,把恒星都当成眼目,结果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亲人离开,人类灭亡,你觉得,祂预见的未来里有没有这些破事?”
德斯帝诺惊惶地睁大眼睛。
“祂的那些权能倒是挺逗趣的,”阎知秀耸耸肩,“一边象征蜕变,一边又死守旧局,好像永远都在错误的选项里打转。仔细想想,祂真的爱人类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譬如这些异星人,自称选民,如此挥霍人类的遗产,却仅仅因为和人长得像,就能在祂这里得到纵容和宽待——说白了,比起人类的守护神,我觉得德斯帝诺更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控制狂,人或者外星人都不重要,只要能让祂看戏就行了。”
这已经是太尖锐的批评,飞蛾们都伤心得变瘦了,紧紧地缩在一起。德斯帝诺的喉咙犹如堵着一团冰,他张口结舌,发出的只是一些喘息。
斗牛士挥舞鲜红斗篷,阎知秀的声音变得更坚定,仿佛匕首,命中注定要刺伤许多东西:“至于离开祂的那些亲族,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德斯帝诺是兄长,但祂在家族里扮演的同时是个孤僻又讨嫌的边缘角色。祂从来没有真正去理解过祂的兄弟姐妹,也没试图融入祂们的世界。说白了,祂很像自绝于他人的偏执狂,飞不出自己的茧,也不敢去真正地点亮什么。”
最后一击,噼啪!
“既渴望认同,又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把不被理解归咎于‘没人能承受我的高度’,我想,实际上只是祂害怕走进一段深刻的,复杂的关系。”阎知秀托着下巴,神清气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神吗?胆小鬼而已。”
斗牛士投掷出长剑,正正刺中公牛的心脏。
世界一片寂静。
城市凝固,人声沉默,山川的风声不再,海水与河流的波浪停下涌流,星球是一颗琥珀,包裹着神明停跳的心。
很久很久,阎知秀都再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起先,他还以为对方是气狠了,气得说不了话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类似哽咽的叹息,像缓慢覆盖的沉重岩浆,滚烫地淹没大地,也像病人的骨头,永不停歇地疼痛。
德斯帝诺捂住脸,犹如捂住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祂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而下,祂不愿让人类知道自己的痛苦,想要愤怒,那愤怒也被泪水浇灭了。
他不爱我,他厌恶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可笑的神!德斯帝诺窒息地想,可是,他的批判难道有错吗?我不正是这样的一个可耻,可悲的存在吗?
……祂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阎知秀不禁大为惊诧。
不是,我这就把祂说哭了?
胜利的美妙感觉犹如一盘炎炎夏日的蛋糕,变质得飞快。
阎知秀期待的是一场势均力敌,或者他处于弱势,对方处于强势的唇枪舌剑。把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上位者气到中风是他最爱干的事,可这不意味着他想欺负一个有感官过载症状的社恐患者啊!
他心里意气风发的斗牛士一下就萎靡了,阎知秀以为他在对付一头身强力壮的公牛,结果转身一看,牛已经没了两条腿,走一步喘三下……这谁还能斗得下去?他又不是心理变态。
“呃,嗯,你哭了吗?”阎知秀问。
他也不知道怎么确认这个消息,只好探头探脑地歪着脖子看天……有点像那个把头塞进桌子底下,问别人真哭假哭的表情包。
“我也没说什么啊,你……”阎知秀抓着耳朵,“好吧我是说了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被打成猪头三了都没掉眼泪,你怎么哭上了?”
世界还是安安静静的。
“好吧好吧,”阎知秀没办法了,“就算我俩扯平了,行不?你救我两次,就算你救我两次吧,一次在广场,一次在地牢,然后我也结结实实地骂了你两次,这些狗屁选民的所作所为也不算在你头上了,我们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怎么样?”
【……你对我的评判是正确的,】德斯帝诺终于发出声音,祂不再伪装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让你遭受这些事。是我偏执己见,所以你才吃了这么多苦,我……】
“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停一下。”阎知秀及时叫停,“不如,我再教你一个道歉的小窍门?”
德斯帝诺放下手,掌心湿透:【是什么?】
阎知秀说:“道歉的时候,最好当面,一对一地聊。只有当对方能看见你的眼睛时,你的歉意才能被评价为是诚恳的。”
德斯帝诺慌张地缄默片刻。
要见面了吗?诚然,祂是完完整整地见过人类的样貌,一一细数过他的迷人之处的,可人类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会不会憎恶我的样貌?我身为神祇的原身,能够为人类的审美接受吗?
为了彰显诚意,德斯帝诺飞快地变回真身,巨大的夜蛾扬起翅膀,飞向神殿中央的真知水池,凡俗生物只要在这里饮用了一滴泉水,便能获得青春永驻的生命,以及对真理和智慧的洞见。
这里曾经是祂的一位血亲修建的奇迹,现在,德斯帝诺就用这里的水面来充当镜面。临水自照,祂急不可耐地用前足梳洗羽毛状的华美触角,理顺脖颈和胸脯上乱糟糟的领毛,直到把它收拾得蓬松柔软,雪白干净。
接着,蛾神清洁掉复眼的泪痕,让瞳孔重新变得光洁,展示出宇宙的神秘与剔透,再热切而惶急地把羽翅铺平,让上面的鳞片和花纹得以完美地显现。神祇扭动腹部,抓起丝带状的后翅,足肢攒动,把它们打理得轻盈,飘扬。
祂就这么精心地打扮了自己,让自己光彩照人地徘徊在万神殿里,然后,主神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把人类捧上神明居住的至高天。
阎知秀疑惑地等了半天,谁知对面又没声儿了,他刚想说话,便感到一股不可阻拦的外力将自己轻柔地抓起。
视线一瞬大亮——阎知秀急忙遮住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尘世的烦恼都在离他远去。他呼吸的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澄净,超凡脱俗。等他再站稳脚跟,眼前已然变了模样。
似乎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里,神灵的宫殿灿烂辉煌,完全由半透明的晶体构筑而成,折射出星星的光华。阎知秀低下头,看见空气里交织着流动的亮粉与薄雾,他再一抬头,高耸的穹顶嵌满钻石般闪烁的星辰,壁面雕刻着诸多天蛾的纹路。
阎知秀自持见多识广,可他从未见过这种燃烧般的美。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从殿内传来,阎知秀下意识低头,看向前方。
神的声线如此苍凉疲惫,充满古老的威严,然而当中又带着点胆怯的盼望,一下使祂变得年轻许多。
顺着视线看过去,阎知秀看到了一只……一只小山般大的蛾子。
阎知秀:“……”
真的,毛茸茸,蓬松松,白亮亮,蛾子的触角像丝滑的鸵鸟羽毛,支棱在脑袋上,底下是两颗晶莹的复眼,犹如转动着一整个宇宙的星辉。
祂抱住前爪,璀璨华美的翅膀紧张地立着,领毛在雾气中摇晃,支吾着说:“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不选择任何乔装与伪饰,我用最真实的样貌与你相见……”
阎知秀愣愣出神:“胖……”
德斯帝诺:“?”
“……棒!”阎知秀回过神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棒,很棒,这就是精神,嗯嗯。虽然你长得很诱人……呃,我的意思是,引人注目,但我觉得我不会凭手感……不,不是手感,我的意思是长相来判断你的,你懂我意思吧?”
这一刻,德斯帝诺如释重负,夜蛾挥动触角,毛茸茸地笑了起来。
“嗯嗯!”蛾神学着人类的口吻,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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