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净琉璃之国(二十八)
掌柜的蜷在地下, 不敢说半个字,孔宴秋又道:“你在楼上都招呼了什么客人?叫他们也别闲着, 下来端菜倒茶。”
掌柜大汗淋漓, 只得断断续续道:“那都是……都是本国的王公贵胄,还有,外国的……”
“勉强配得上仆从的身份。”孔宴秋道, “哦, 你们的军队来了。此刻就在外面排兵布阵,是要准备保家卫国, 驱逐外敌了?”
他目光一侧, 灵玑玉没能掩盖住一瞬的杀意, 使他的眼瞳迸出一线暗金色的清光。
“只要我不点头, 你们这座酒楼, 还有楼里的人, 就只能永远封在这里,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你们出去。它会封死一百年,两百年, 一千年, 两千年……神人的微薄力量, 不足以对我造成丝毫威胁。”
他盯着巫曦面前的杯子, 那里面空空的,已经不剩任何茶水。
“再不滚下来,我不光会烧死你们, 还要烧光你们的祝余田。”他笑着道, “从今往后, 招摇祝余就不复存在了, 我倒要看看, 你们还能悠闲多久。”
听到他的话,顶楼几桌的“贵客”终于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地拖着步子下来,浑身发抖,在一旁笨手笨脚地侍候。
掌柜欲哭无泪,但他还能看出,这一对当中是由谁做主。
他对巫曦哀哀恳求:“小公子,千错万错,是我们狗眼看人低的错,您高抬贵手,发发慈悲……”
巫曦之前一直没有吭气,他知道,孔宴秋不散去胸口那股横贯的戾气,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会儿,他才适时地开口:“算啦,带着害怕的情绪做出来的饭菜,一定会失去美味的本意,饶过他们,好不好?”
孔宴秋反过来安慰道:“没关系,我会放过厨师的。”
“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啦!”
“倒茶。”孔宴秋伸出一根长指,轻点桌面,“一个时辰前他点的菜,给我样样不落地端上来。”
于是,旁边一位穿紫金礼袍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伸手,不甚熟练地给巫曦满上茶水。厨房开得炊烟冲天,厨师和伙计脚下都要擦出火星子了,不消少顷,两盘盐炙白虾,一盘椒麻葱醋鸡,便交在王公们的手上,颤巍巍地端上了桌。
白虾香咸酥脆,葱醋鸡亦是酸辣开胃,孔宴秋一面给巫曦剥虾,一面道:“你啊,实在太好性了。”
巫曦“啊呜”一口,咬在他捏着虾肉的手指头上。
“就是欺负我最拿手,是不是?”孔宴秋问。
虾肉,巫曦嚼嚼嚼:“嗯嗯,那我以后不欺负你啦。”
孔宴秋:“……”
孔宴秋被他噎了一下,只能又爱又恨地念叨两句小混蛋,小坏蛋。
“你有退避忍让之心,他们却未必能领会你的好意。”黑孔雀冷笑道,将虾肉堆在一块,推到巫曦面前,“世人总是浑噩愚钝,五毒俱全。你瞧,你愿意体谅他们的苦处,他们却愈发蹬鼻子上脸,不晓得自己姓甚名甚,以致要反过来压迫你。他们在你身上占了好处,还要怪你太柔软可欺呢。”
后续的菜品也一一上齐,孔宴秋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点评,把在场的人批得一无是处。巫曦的嘴角沾着酥渣,困惑道:“但是,你叫我对他们发火,我也发不出来……”
“不是让你发火,”孔宴秋无奈道,“而是让你不要把它们当成玻璃上的水,滑过去就滑过去了。别人发现你不在意,却不会理会你为什么不在意,他们只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人,日后逮着就要从你身上吃肉的。有什么不满的地方,马上就说出来,难道你的话就那么没有分量,不受重视吗?”
他擦去巫曦嘴角的油渍,认真地说:“下次,只要你开口,我就绝不会让你的话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知道了?”
巫曦想了想,点头。
抛开之前不愉快的小插曲,汇春楼的手艺的确十分出色。寂静中,一人一鸟吃完了面前的菜和饭,巫曦诚挚点评:“味道蛮不错的,就是氛围不好,下回不来了。”
孔宴秋微微一笑,如入无人之境,带着他一步迈出酒楼。街道上早就围得铁桶一般,军队和护国的修者将整座酒楼包得水泄不通,孔宴秋权当没看见,泰然自若地飞上天空,扬长而去。
“你的神光什么时候解开?”巫曦缩在他怀里问,
“那个啊,”孔宴秋随口道,“小惩大诫,七日后就解开了。”
乘着北风,他们离开如临大敌的招摇国。
在这之后,他们又造访了铸造工艺精湛的厌火国,国民样貌奇异的长臂国。青丘国的狐女生得美艳袅娜,弄得孔雀如临大敌,恨不得真身上阵,用尾翎的光彩压过她们。
春去秋来,星移斗转,直到站在雪山的顶峰,遥遥眺望药师国,巫曦不由沉默了。
“要去看看吗?”孔宴秋问,“你和你的母亲……已经许多年不曾相见了吧。”
“十六年,”巫曦自嘲一笑,“不,准确来说,快十七年了。”
“你恨她吗?”
巫曦摇摇头。
“不能说恨,说不上恨。”他平静地道,“但怨还是怨的,很小的时候,我总是怨她为什么丢下我,不带我走。”
“你知道的,小孩子总是口无遮拦,我又不受父亲重视,而王宫里的小孩子呢?既口无遮拦,懂得事情又多,这就很要命了。为了激怒我,他们最常说的话就是‘巫曦殿下的娘不要他了,没人疼,没人爱’……”
“所以我时常赌气地想,既然她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她!”巫曦笑了起来,“不过长大以后,我多少明白了一点,人终归要为自己而活,没有她,我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那没有我,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缺憾。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母子缘浅,就当是天注定。”
孔宴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抱在怀里,低声说:“是啊,亲缘浅淡,都是天注定。”
“十七岁的生日,我想回去过。”巫曦回抱着他,脑袋埋在他胸前,“出来这么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好,”孔宴秋说,“十七岁的生辰,你想怎么过?”
巫曦点着下巴,思索道:“嗯……还是低调点吧。”
“那我再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这个就不必了!”
于是,赶在巫曦十七岁之前,他们回到了阔别一年的业摩宫。
“我们回来啦——”
“大家好久不见啊!”
“这个这个,带了礼物给大家!”
巫曦欢呼着跑来跑去,三年过去,他的个头变高了,腰肢变得挺拔,五官也长开了,变得更加明艳动人,但笑起来的样子,仍然像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孩儿。
他从行囊里掏出旅行时买的东西,给鬿雀送了西陵国的大大蚕丝爪套,送给酸与青丘国的特产肉干,给鬼车送了配套的围脖,还给凫徯送了漂亮的连环画小木雕,甚至给蛊雕也送了会吱吱叫的大狸子玩偶……
妖鸟们各自收到礼物,也不管孔宴秋如何不爽,纷纷上前道谢。孔宴秋冷眼瞅着,抓住时机,沉声问:“我们走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说一句两句差不多得了,还在这儿聊个没完……
此话一出,在场的凶禽登时沉默,面面相觑。
孔宴秋眉梢一挑,鸟群中,立即被踢出一只蛊雕。
蛊雕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讪讪道:“回禀尊主,您走这段时日,宫中风平浪静,就是……”
“什么。”
蛊雕竟抬起眼睛,先觑了一下巫曦的脸色。
“就是……西方甘菩遮国送来几只迦陵频伽鸟,说久仰尊主威名,”蛊雕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愿以此……以此展现交好的决心。”
甘菩遮国的供奉向来包含孔雀明王,如今竟背离金曜宫,转而向业摩宫示好,自然是因为看重孔宴秋的潜力和凶名。
而迦陵频伽即为妙音鸟,据说是天底下最美丽的鸟儿——孔宴秋对此嗤之以鼻——成年的迦陵频伽乃是半人半鸟,淑丽的少年之相,不光能发出美妙无比的歌声,更拥有鲜妍不凡的容貌。
为什么赠送他们来彰显交好的决心,其目的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看见巫曦尚且懵懂,孔宴秋只是皱眉,下属们不禁在心里腹诽。
归根结底,还是黑孔雀的脾气变好了的缘故。先前他喜怒无常,暴虐不定,五蕴阴火动辄烧死一大片,是大荒上人人避之不及的凶神煞星,现在有了巫曦,就像得了全天下所有宝贝的总和,时时将他贴肉存放,便心满意足,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的脾气越发温和不说,巫曦来的这三年间,竟连一个活物都不曾烧死,消息传出去,别人只以为黑孔雀是色令智昏,哪里晓得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随便安置。”孔宴秋的脸色不大好看,甘菩遮国的示好带着浓重的政治意味,他也不好就这么将那些妙音鸟逐出宫殿。
送些奇珍异宝,灵花灵草便罢了,送这几只破鸟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艳压我是吧?
刚回巢就遇到这种晦气事,黑孔雀心中分外不爽。他忍着不悦,尾翎将巫曦一卷,一阵风地摄进巢室了。
自此,美丽的迦陵频伽鸟正式入驻,很快,他们便成为业摩宫内一道靓丽多姿……并且十足搞笑的显眼包。
原因无他,这些迦陵频伽俱是带着政治任务前来,他们要像那个“籍籍无名的神人”一样,取得黑孔雀的宠信,为甘菩遮的国主争取利益的。
所以,巫曦和孔宴秋下棋,这几只少年鸟就打着圈地捧上果盘葡萄酒,桃腮星眸,摇漾着一把天籁般的嗓子,莺声燕语地嬉笑。
“神经病吧你们,”孔宴秋莫名其妙的,“烦不烦?滚!”
不知道搁谁跟前展示那一身刺眼的鸟毛呢,赤橙蓝绿了不起?颜色多了不起?
少年们灰头土脸地滚了,巫曦倒是一语道破真相,笑哈哈地道:“这些漂亮的小鸟儿是看上你啦!”
孔宴秋盯着他看了半天,将他面前的甜果酒收走。
“别喝了,都喝出胡话来了。”
几日后,巫曦和孔宴秋坐在观雪亭吃石榴,这些鸟立马如影随形,抱着琵琶箜篌就开始吹拉弹唱。
他们的乐声婉转动听,直叫巫曦如痴如醉,不住拍手叫好。然而,孔宴秋前额的青筋跳动,手爪捏紧,缓缓攥烂了一枚石榴。
孔雀叫声喑哑,孔宴秋当然也是不善音律的,这种与炫耀无异的行径,令他心口憋着一把火,恨不得直接跳起来,当场将这口火喷出去。
“再敢来挑衅,你们别想活命了,懂吗?”孔宴秋厉声威胁,戾气大得能活吃一头龙,“滚!”
少年们再度灰头土脸地滚了,他尤自怒意难消,坐在亭子里憋屈。
类似的事频频发生,每次都以迦陵频伽张扬的显摆起始,孔宴秋怒骂“滚”为止。他这辈子落魄过,卑微过,挣扎着求生过,可是他从没有这么窝火过。
他想烧死这几只妙音鸟,又不好在巫曦面前凶相毕露;想让他们赶紧滚蛋,下属又上赶着规劝,不能让好不容易脱离金曜宫的势力再依附回去,不能让国主发现咱们看不起他……句句在理,都是实情。
现如今,孔宴秋的脾气稳定了许多,他这才发现,原来疯了倒有疯了的好,起码不必瞻前顾后,想烧死几只杂毛鸟,还要处处受人掣制。
在孔宴秋这里,迦陵频伽屡屡碰壁。
无往不利的花颜玉貌成了鸡肋——论起综合素质,他们想引诱的黑孔雀比他们还好看些;天籁妙音成了无法施展的武器——黑孔雀对音律完全不感兴趣,并且视他们的歌声为挑衅;想要从孱弱的神人那里下手——业摩宫的大妖先将他们堵在半路,劈头盖脸地斥骂恐吓了一顿。
失败使战利品的滋味越发遥不可及,同时也越发诱人。
一只妙音鸟为难地道:“尊主他……他根本就看不上我们,我们该如何向国王交待?”
“那个神人蒙了黑孔雀的心了!”另一只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信,我不信世上还有不爱我们的男子!”
“或许……他只是害羞?”第三只猜测,“看起来,他不像是精于情场的那类浪子……”
迦陵频伽心高气傲,靠着绝色的容貌,美妙的嗓音,平生无往不利,还没有遇见会拒绝他们的人,此时却在业摩宫损兵折将,尝到了天大的挫败感。四只鸟合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计谋了一通。
他们决定单刀直入,派出他们中最出色的一名,直接偷偷进到孔宴秋的巢室去,不再迂回,而是向他直白地表达心悦之意。
被予以重任的迦陵频伽行到半路,不慎撞见了蛊雕。
“大人。”他柔顺地问好,驯服的美貌是种武器,能让强大的刀剑也听命于脆弱的雀鸟。
蛊雕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忽然说:“漂亮小鸟。”
迦陵频伽抬起眼睛:“大人?”
“告诉你一个忠告,听我说。”蛊雕看似友善地把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在业摩宫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你们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安分。”
“我……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你懂,只是你不想懂,”蛊雕放下爪子,“言尽于此,就当我大发善心,做完了一年份的慈善。”
安分?
盯着蛊雕飞远的背影,迦陵频伽一声嗤笑。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安分,拥有这样的容貌和声音,安分就是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说来也奇怪,身为业摩宫的尊主,孔宴秋的寝殿却是看守最为疏松的地方,周围没有多少鸟雀敢在此逗留,迦陵频伽得以轻易地溜进去,兴奋不已地等候着宫殿的主人回来。
他观看着寝宫内部温馨迷人的装饰,眼热地从那些珍奇的宝贝,价值连城的摆设上扫过,心里不由生出了许多情切的野望。
譬如得到业摩宫主人的宠爱之后,他要如何将那个德不配位的神人挤出黑孔雀的王廷,他要如何跟手足共享这里的一切权势富贵……
“滚出去。”孔宴秋道。
迦陵频伽睁大眼睛,一下回过神来:“尊主?!”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
孔宴秋忍了又忍,看见这只妙音鸟站在他和巫曦的房间梳理羽毛,真身都差点按捺不住。
“谁允许你进来的?”
“尊主,我只是想……”
孔宴秋再不多话,一尾横挥,直接将其狠狠抽飞出寝宫大门。
还让你诱惑上了!还让你搔首弄姿上了!
年轻的孔雀在屋子里抓狂地挠墙,他发狠地一甩尾翎,在房间里转着圈地开了半天屏,才勉强压下那股危机感。
是了,还是我的羽毛又多又密,又有光泽,是巫曦最喜欢的模样。
什么迦陵频伽,丑鸟多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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