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愿他万年(九)
首先是愤怒。
至强至恶, 至凶至暴的愤怒,从德斯帝诺心底猛烈地呼啸而过。
祂的眼瞳骤然睁大, 宇宙中的两颗太阳同时爆发出万丈炽热, 无匹刺眼的光芒,蒸发了数百条靠近它们的小行星带。霹雳在神灵的心头炸响,怒火犹如悍烈的血潮, 极其可怖地回荡在宇宙中心。
【从未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祂的声音变得怪异, 扭曲且嘶哑,一个字就是一场灭世的风暴。
站在风暴中心, 阎知秀无所谓是害怕或是退缩, 壁画看完了, 他也走到了地牢的尽头, 在这里, 他看见了自己的出口。
出口在这里, 那他就命不该绝。
“哦?那现在有了。”他冷笑着说,“以前没有,可能因为你没朋友, 也可能因为你身边的人都害怕你, 可怜你, 或者看不起你, 所以他们不说。没事,反正我又闲又有时间,总得有人来告诉你世界的真相吧?”
【你怎敢妄言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就是你很讨人厌!”阎知秀大喊道, “从你对我说第一句话起, 我就听出你的傲慢, 好像没人能高于你, 没人比你更重要, 好像你就是宇宙的中心,全世界都要跪舔你,把你当皇帝伺候才好!”
因为过度的震惊,德斯帝诺的眼瞳甚至在微微颤抖。
“你猜怎么着?我这个人就是天生的反骨命,我不在乎你有多少权力财富,更不在乎你是不是该死的皇帝,我只想告诉你,没人会喜欢你这种人!你不真诚,不公正,不平等,不知道言语可以当伤人的武器。把你的下巴,把你的脑袋从天上拿下来吧!平视一个人的眼睛,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想你没有朋友和亲近的人。”最后,阎知秀冷漠地说,“因为交朋友是你付出一颗真心,我就还给你一颗真心。朋友之间的地位,境遇和性格不必相同,朋友间甚至用不着和睦相处,只有最朴素的法则: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不虚伪,更不抛弃。”
德斯帝诺倒吸一口气。
言语确实是伤人的武器……它比任何一把利剑都更深地捅进神祇的心口,足以灭世的杀意被快速击溃,祂的心脏淋漓地淌着鲜血,真的很痛。
祂再也说不出话了。
祂仍然愤怒,可是祂居然有些分不清,这股愤怒究竟是对面前胆大包天的奴隶,还是对祂自己。
德斯帝诺一言不发,祂人身的皮肤是夜空一样的紫黑色,深处闪耀着恒星的光辉,但现在,祂黯淡地发白,犹如一个褪色的鬼魂,颓丧地上升到至高天,失去了一切发泄的力气。
他说得对。
真相是明晃晃的快刀,剖开了主神久不愈合的伤口。阎知秀怀里的飞蛾默默飞起,蔫头耷脑地跟随祂回归了无垠的星空。
德斯帝诺孤独地站在万神殿的长阶下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诸神背弃祂的黄昏时分。从今往后,晚霞夜夜如同沥血,触目惊心地铺陈在每一颗星球的上空。
祂咬紧牙关,羽翅在挫败中不住发抖。
他说的……全是对的。
耳边没有声音了。
阎知秀翻了个白眼,走向地牢的暗门,摸索一番之后,他找到了那个隐藏的机关。
从纽扣上解下一段缠绕的铜丝,阎知秀捏出适宜的造型,然后伸进机关内一阵捣鼓,只听“咔哒”作响,阎知秀缓缓缩回手,轻哼道:“芝麻开门……”
面前的石门訇然开启,为封闭的地牢吹进一股清新的空气。顺着滑溜溜的台阶,阎知秀慢慢往上攀爬,他费力地推搡开头顶的杂物箱,伸出一只手,终于摸到了坚实,干燥的地面。
此刻,刚才面对神秘术士的恼火、鄙夷和后怕,全被重见天日的喜悦所取代。
他奋力把自己推上去,眼下正值深夜,阎知秀宛如一片冲出烤面包机的面包,欢快地弹出了地道口……然后他就跟两个哼哧哼哧抬着尸体麻袋的奴隶看对了眼,彼此间面面相觑。
阎知秀:“……”
两个奴隶:“……”
两个奴隶慌地丢了裹尸袋,正要大喊大叫,阎知秀眼见不妙,急忙箭步冲上去,一边一个,给对面的嘴巴捂严实了。
“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我不是坏人!”他赶紧开口,“你们看,我脖子上也有这个玩意儿套着,我跟你们是一样的!”
对面一个皮肤上长着青鳞,一个额头上长着白角,不过都还有个人形,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他们盯着阎知秀的项圈看了半天,眼神总算冷静下来,点点头。
“你们大半夜的跑出来处理尸体啊?”他低头看了眼,开了个玩笑,“这不是你们干的吧?”
两个奴隶瞬间就慌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我们干的!他老了,治不了伤,只能死在夜里,”长着鳞片的说,“我们要,要把他扔出去,不然被发现了,会挨鞭子的。”
“神降的大典要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到了最忙的时候,最近……天上的星星活跃得不正常,”长着角的胆怯补充,“大人们没有时间管这点小事,所以,我们必须在晚上处理完……”
阎知秀心头一动,他蹲下身体,屏住呼吸,把裹尸布掀开。他发现,死者确实苍老,可他却有一头黑发,和自己差不多颜色的黑发。
得罪了大祭司,我没办法再顶着原先的身份招摇过市,要是被选民发现,保不准又给我扔进地牢里,我可不想再吃生鱼了……不如,就顶替这个死人的身份,混在队伍里先摸清楚情况?
打定主意,他抬起头,冲两名奴隶露出灿烂的微笑。
半个小时后,三个身影处理完尸体,阎知秀已经凭借自己能说会道的舌头,暂时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奴隶没有名字,全凭大人们怎么叫,我们就是谁,”行走在墙根的阴影里,左边的奴隶低声说,“我叫青鳞,他是白角。死去的那个已经老了,大人们都叫他‘黑头发的’。”
“现在,你是新的‘黑头发’了,”白角说,“希望你能活得比他长久。”
阎知秀皱起眉毛,心说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们能在神殿中劳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青鳞循循善导,“我们把你带回去,你可不要‘偷奸耍滑’,大人们手上的鞭子不是看着玩的,更厉害的,还会让你承受天罚。”
“天罚?”阎知秀问。
“就是他们一抬手,你就飞出去好远好远,撞在墙上,”白角惧怕地说,“很多奴隶……都死于天罚。”
那不就是重力技术么,一个破项圈,还叫什么“天罚”?
阎知秀心里讥笑。
不过,自从被黑蛾子蹭过之后,他这个项圈好像就坏了……刚带上的时候,阎知秀能听见里面传出的细微电流嗡鸣,现在这东西跟一块死石头没什么两样,主要起到的是个装饰作用。
两人把阎知秀带回奴隶的住所,在一座荒芜的大厅内,数百名奴隶躺在草席上酣睡,唯一分隔他们的东西就是一个小小的轻薄草棚,上面挂着长短不一的编织帘子。阎知秀面不改色地走进这个闷热浊臭,鼾声此起彼伏的大熔炉,被领到死者的床前。
“这是他穿过的衣服,还有鞋子,你可以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青鳞递给他一包衣物,“还有他的水壶,他没有病,所以你可以接着用。”
“谢谢。”阎知秀道了谢,他脱下身上沾满泥水的肮脏衣物,以及腰间环绕的囚衣,换上死者的灰褐色麻衣,系好腰带。阎知秀身材高挑,两条长腿尤其显眼,同一尺码的袍子套在他身上,堪堪只到小腿。
不知道是不是天天被蛾子蹭的缘故,他身上倒是还挺干净的。
“好了,快睡吧,”白角提醒他,“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阎知秀不认床,也没有到新环境里睡不着的毛病,猎人的生涯令他过早地锻炼出了一套秒睡的法门,他紧紧闭住两眼,意识涣散前,他只想着一件事。
……不知道那些胖蛾子怎么样了?它们还会来找我吗?
同一时间,至高天的飞蛾使臣们缄默地环绕着万神殿。
它们再也不敢擅自下到物质世界,去寻找那个手掌温暖,手指含着魔力的奴隶了,盖因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主神的心脏,以致祂只能徘徊在昔日众神宴饮的厅堂,无言地对着干涸的酒杯哽咽。
“……也许言语是胜过一切战争的利器,也许我早就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担当了自己的来宾和司仪。他说得正确,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的推论全然正确……”
徘徊数步,德斯帝诺毅然决然地转头,对祂的使臣下达了严酷的命令:“我不会再去观看那个奴隶的生平了!你们同样不许再去拜访!无论他给出的爱抚有多么摄魂夺魄,他的金舌头,银嗓子有多么锋利巧妙……难道他自以为是先代的哲人?他岂敢对我的生平大肆批判!”
祂咬牙切齿,仿佛一瞬在心中引发了澎湃的恼怒,这股激情来势汹汹地鞭笞着神明,令祂口不择言地接着发出怒斥:“就算他的手指优美又灵巧,哪怕他的笑容便如山间振翅的白鸽,眼眸亮似光耀的星火,能够熊熊地点燃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魂灵,还有他的浓密的睫毛,柔软的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的洁白牙齿……”
德斯帝诺的声音蓦然停顿。祂愣住了,像一个木头雕刻的玩偶,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一下,这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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