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愿他万年(八)
确实是鬼没错, 这就是他当倒吊人的时候听见的声音!
如今清醒了再听,这个声音却仿佛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 混沌难明, 震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声音的主人愣了一下,不满地嘟哝:【……我不是鬼。】
“你不是鬼,那你是什么?”
【我是何物?】德斯帝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一个路过的术士。】
“术士?”阎知秀狐疑道, “这个鬼地方还有术士?你的意思是,你会变戏法吗?”
神的眼睛能穿越时间与空间, 同时看见一千万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 德斯帝诺没有转开视线, 祂仍然能看见, 使臣组成的光带忽然发生了短暂的混战。
飞蛾们互相撞击, 扭打, 凶狠地撕扯对方的触角与蛾翼,在至高天掀起纯能量的激荡浪潮。
短短一刹,胜负已分。一只作为胜利者的衰亡飞蛾耀武扬威地展开双翅, 像流星似的, 迫不及待地投射向物质世界。丰饶飞蛾则发出尖锐的嗡鸣, 七嘴八舌地发出些气苦的声响。
同一时间, 阎知秀头顶的石壁发出黑光,一只健硕的黑蛾撞下来,热切地撞进了他的胸膛。
德斯帝诺:“…………”
“哎!”阎知秀被撞得咳嗽起来, 气笑了, 他提溜着眼神无辜的大黑蛾子, 询问那个声音, “这些小玩意儿都是你养的?”
用狭隘的语义解释, 它们都是我意志的衍生物。
德斯帝诺有口难言,祂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使臣,然而,它既然已经一头扎进了梦寐以求的极乐园,竟然从中生出了不顾生死的愚蠢勇气,即便过后要被主神惩治,它也要先趴在奴隶的颈窝里黏糊糊地打一番滚才肯罢休。
【……不是我养的。】
“不是?”
【不,绝不是。】德斯帝诺阴沉地盯着那个沉浸在被手指揉捏的快乐里的使臣,决心为自己争取一点尊严,【但它们皆为古老夜蛾的臣属,你最好对它们多一些敬重。】
这些天来,阎知秀把这些胖乎乎,毛茸茸的大蛾子搓来搓去,别说敬重了,就是纯把它们当小动物看待的。闻言,他不由嘴角抽搐:“怎么,这世上还真有神啊?”
【难道你过去不曾亲眼见过?】
阎知秀耸了耸肩:“别误会,我见过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前跟你说过的镇墓兽不过是冰山一角。我见过以寿命和青春为食的怪虫,见过能够预知未来,大脑是透明的异种,纺锤星区的第一只潮汐古鲸就是我发现的,当时我在废弃的陨石带足足蹲守了六年。我见过邪教徒,正教徒,见过教义是物种灭绝的宗教,也见过教义是燃烧自我的宗教……但是神?抱歉,我认为世上没有神,也不该有神。”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神,那祂就该出来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烂,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烂。”阎知秀嗤笑一声,“又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
“普世意义中,神象征着一种压倒性的统治力量,扮演着一类无从抵抗,更不能反驳的命运之手,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屈服于这样的概念。”阎知秀冷冷地道,“倘若说这些年一路走过来的经历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去做自己的主人!受苦捱难,流血流泪,摔倒一千次,爬起来一千零一次。没错,这条路不舒坦,但它更不卑贱。”
德斯帝诺的心头剧烈震动。
他说起话来,眼神里闪耀着火一样的寒光……曾经只有人类的灵魂,复杂深邃,拥有无限可能的灵魂,才能闪出这样的光辉!
阎知秀徐徐吐出一口气,他摸着蛾子的触角和小脑袋,低声说:“你救了我,虽然你听上去是个傲慢自大的浑蛋,不过你救了我,我承你的恩。你说这些小东西是什么古老夜蛾的臣属,我不反驳你,可在我心里,它们只是我的朋友。”
德斯帝诺愣了一下。
【朋友?】
“是啊,朋友,”阎知秀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在这个地牢里,只有它们陪伴我,看到它们,我总是很高兴的。”
主神有点奇怪的心虚。
奴隶流落到当下的境况,不能说和祂那时的无情否决没有关系。祂不自在地沉默片刻,决心先把这种情绪抛之脑后,不去理会。
但他只是用手指抚摸了我的身体而已,又没有俘获了我的心!主神在心中断言,以此来说服自己。
话说回来,这个来路不明的生物,就连祂也不能看清他的过去,他如此神秘,双手又蕴含着那样奇异的魔力,难道他是一个还没觉醒的新神吗?
不,他……
德斯帝诺打量着奴隶,陡然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神明看一个生灵,通常不会在乎这个生灵的皮毛与表象,祂看的是他的灵魂,命运与最终的结局,种种更高维度的事物。而当祂把眼光跟着下降到物质世界,德斯帝诺忽然就看到了许多积年陈旧的疤痕,铭刻在奴隶的身躯上。
他的左肩有一个凹陷的弹孔,过去许多年,孔洞周围仍然覆盖着蛛网般的增生组织,令伤疤呈现出深褐的色泽。
他的脊椎两侧有两排规律的圆点,像订书机的杰作,也像他曾经被含在什么巨大的野兽嘴里,差点就被咬成两段。
他的大腿上覆盖着奇怪的烧伤,犹如褪色的刺青;他的咽喉划着淡红色的刀口,伤疤光滑,像一条小小的粉缎带,装饰着他苍白的皮肤。
毫无疑问,那些赝品造不出如此逼真的“礼物”,实验室里也仿造不出这些浸透了岁月的疤痕。那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莫非他真的是人类?
“好啦,你来找我干嘛?”阎知秀问,“不过你确定蛾子不是你养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只白蛾子停在我身上,我才不至于被五马分尸的,它们不是你饲养的,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正如我所说,我是个术士,一点小把戏,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德斯帝诺回答道,【我来找你,是因为你……你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
阎知秀没有说话,而是挑起一边的眉毛。
说话间,黑色的衰亡飞蛾被他捋得筋酥骨软,趁着主人还没决定惩罚的罪名,连忙一股脑地翻滚起来,恋恋不舍地逃跑了。而白色的丰饶飞蛾在新一轮的斗争中占据上风,马不停蹄地接替了先前竞争者的位置,像一团小小毛毛的暖手宝,安心惬意地窝在阎知秀的掌心。
德斯帝诺瞪着它们,不愿承认心头涌起的情绪是妒忌。
【宇宙开辟之初,一共有八位神祇在混沌中孕育,分娩了形体与权柄。】祂不满地发出声音,【其中最威严灿烂的,便是古老之蛾,混沌的化身,掌管了命运,光暗,蜕变,生死,牺牲与奉献的主神。祂的名字叫……】
祂刹住话头,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名念诵给一名脆弱的生灵。
阎知秀追问:“祂的名字叫?”
【……德斯帝诺。】德斯帝诺脱口而出,【这便是祂的名,比一切真理更为强硬有力。】
“德斯帝诺,”阎知秀复述着音节,笑了起来,“还挺好听的。”
听见他的赞美,他用舌尖吐出自己的名字,控制不住的热意忽然袭上主神的心头,这居然令祂情难自禁,错了一拍心跳。
【胡言乱语,】祂急忙说,【神的名字不是为了好听!它们蕴含着力量,只要你全心全意地呼唤,就能从万物中照见神的目光。】
“哦?”阎知秀觉得有趣,主要是觉得说话的人有趣,“那其他神都叫什么名字?”
然而这个问题一出,却叫对面静默了许久。
【我不能告诉你,祂们不再有名字了。】德斯帝诺低声说,【很早以前,祂们就离开了这个时空,因为德斯帝诺参照众神的形象,创造出了人类,以此作为自己的眷族。祂给了他们形体和灵魂,美德与恶德,还有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命运的能力。】
【人类和神明截然不同……他们寿命有限,却能在短暂的岁月里做出诸多奇妙的成就,有时甚至称得上伟大。很快,德斯帝诺就被他们迷住了,有一段时间,很长的时间,祂几近忘乎所以,祂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祂被自己的造物所吸引,很快就偏爱他们,更甚于偏爱万神殿的亲族。】
壁画上的内容也出现了变化,神圣的飞蛾们远去了,只剩下最大的那只,还固执地张开羽翅,笼罩着地面上奔跑的小人。
“这……”阎知秀不太理解,“解释解释不就好了吗?反正神都是永生的,时间那么多,什么矛盾不能解开?”
【问题就在这里。】德斯帝诺轻声说,不知为何,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就像解冻的春泉,甘愿汩汩地朝它们唯一的听众流淌过去。
【尽管德斯帝诺是至强的主神,可祂从混沌中汲取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巧言。祂太笨拙,不善言辞,惧于踏足诸神的宴席,参与进祂们的辩论和歌舞。祂望见其他神明兴致勃勃的目光,就梗塞得说不出话,即便说了,也是冷漠无情的句子,好像舌头突然变厚,堵住了祂的声带。】
【同类的声音太嘈杂……而人类,人类很好,他们的响声很小,说话啊,笑闹啊,也不会使星星开裂,让那些天体都发出尖锐的鸣啸。】
“有点像……”阎知秀迟疑地判断,“嗯,感觉有点像感官过载的社交恐惧症?”
【哦,】德斯帝诺有点惊讶,【你是这样定义的吗?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太晚了。漫长的分歧和裂隙——诸神认为德斯帝诺是不合格的大兄,祂冷待血亲,将祂们的情意和友爱都践踏进尘土,所以祂们走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万神殿内空寂荒芜,只剩下最后的主神,孤坐了千年万岁。】
“然后呢?”阎知秀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它很有趣,和他以前听过的神话都不一样,“德斯帝诺把那些神找回来了吗?”
【……没有,】德斯帝诺哑声说,【神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祂们要走,那便再也不会回头。德斯帝诺终于反省 了祂的错误,祂的过失和荒唐……祂懊悔不已,彻夜流泪,因为实在太痛苦了,祂决心睡一觉。】
阎知秀捏着白蛾子软软的领毛,困惑地复述:“睡一觉。”
【是的,睡一觉。睡眠与梦境是迷蒙的麻醉剂,它能使你忘记一切血淋淋的疼痛,把残酷的现实过滤成模糊的颜色。】主神呓语道,【但是德斯帝诺忘记了,神的沉眠和人的睡眠是不一样的。】
壁画的内容陷入永夜,奔跑的小人逐渐枯萎,凋零,阎知秀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的事了。
【等到祂再醒过来,人类也在漫长的等待中消亡了,】德斯帝诺麻木地低语,【他们的生命只有百年,又失去了主神的眷顾,拿什么抵挡数万年的光阴?留给祂的,只有寂静,废墟,漫天死去的星星,以及他们为祂修建的诸多宏伟神殿。】
“……节哀。”阎知秀也只能挤出这么一个词,毕竟听上去这个神实在太悲催了,先是被全家一脚踢开,伤心得倒头就睡,结果醒来一看,自己原先珍爱的小宠物也死完了……
德斯帝诺无声地笑了笑,笑容疲惫,浸透了哀伤。阎知秀手里的蛾子也颤抖起来,仿佛受了极寒的侵蚀,他急忙把它抱起来,塞进胸口暖和着。
【再然后,那些赝品来了。】德斯帝诺难掩厌倦,【他们在无意间闯入这个宇宙,我……主神本想抬手将他们毁灭,但他们长得实在非常像人类,所以,祂暂且留下了他们的……】
祂的话还没说完,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人类!人类作为神明的“眷属”,在这里早就灭绝了,可他不就是个铁板钉钉的人吗?他怎么混这么惨,又是被打又是被吊被摔的?
“等等等等,我就是人啊!”他猛地跳起来,费解地挥舞双手,“hello?我就是人!按照你这个世界观,我就算不在地上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该变成这个熊样儿啊?我怎么跟个老鼠似的,走到哪儿被外星人打到哪儿?”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不,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了?”
【因为此界的人类早已消亡。】
“我是从别的宇宙过来的!”
【奇怪的是,】德斯帝诺慢吞吞地说,【为了避免再有外族进入,这个宇宙也早就被德斯帝诺封锁,没有祂的准许,任何生灵不得擅自进出。】
阎知秀难以置信:“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宝藏猎人,在虫洞跃迁的时候出了故障,不小心进到这里,结果就一直在被辣手摧花,苍天啊!然后你现在跟我说,我遭受的这一切——包括被痛打,被套项圈,被那个傻叉的大祭司为恨判处终生当奴隶——全因为我不是人类?”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你是人类?】
阎知秀:“……”
阎知秀气得头顶要冒烟了。
“滚吧。”他冷冷地说。
德斯帝诺的眼睛微微睁大,自从诞世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存在,敢对祂说出这个狂悖至极的词。
【你说什么……?】
“我说,滚吧。”阎知秀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语气,“这些糟烂事本来就不该是我需要承担的,我没有犯罪,问心无愧,反倒是那些自称神恩选民的外星人,不由分说地给我套上项圈,把我当成奴隶!我倒血霉也就算了,大不了靠自己的双手挣脱出去,反正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可是你呢?”
他冷笑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我是活该受了这一切。因为我……怎么说?冒认了‘高贵’的人类身份?因为我没法验证自己是从老妈肚子里爬出来的纯血统活人?所以我被套上项圈,失去自由,只能在地牢里吃生鱼也是合理的常事,是吧?”
【……】
德斯帝诺的舌头好像又变厚了,面对阎知秀的冷嘲热讽,祂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阎知秀漠然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感谢你的故事,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还。”
“滚!”他厉声道,“我跟你再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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