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血红的魔蛛缓缓睁开眼睛,露出最灿烂不过, 除去肤色、獠牙和多出来的一对眼睛, 哪怕放进联合国宣传“世界一家亲”的海报都够格的笑容。
牠第一次干这档子事,就和心上人狂浪到没边儿地纵情了几个日夜,不得不说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幸运。这一刻, 穆赫特身上充斥的怨恨, 暴虐和戾气,也像融化的黄油一般松散地四下流淌, 消失得无影无踪。牠感到一种心醉神迷的满足, 浑身轻飘飘的, 好像可以就这样飘到天堂上去。
牠什么都不想了, 只想与爱侣肉贴着肉, 心粘着心, 一直紧紧地抱到地老天荒。
盛玉年却不是这么想的。
说不后悔那就是假话了,一时间的鬼迷心窍,居然给自己惹上这么硕大的一块踹不走, 踢不掉的牛皮糖……盛玉年实在想不通, 自己生前风光, 死后纵横, 怎么一到这头蜘蛛身上,就昏招百出,频频失足?
他疲惫地叹气, 然后伸出仍然酸软的手, 语重心长地爱抚着大恶魔的狗……蛛头, 耐心地劝导:“穆赫特, 既然我们睡都睡过了, 那婚礼的事可以取消了吗?”
雄蛛的四只眼睛向上望,困惑地问:“为什么取消?”
“因为我……”盛玉年闭上双目,终于决定直来直去,不加任何掩饰,“因为我不想结,我不想和任何人,任何恶魔结,我们就保持这样……一夜情的关系,不好吗?”
穆赫特执着他的手,不住亲吻着他的掌心,手背和手指,着急地问:“但你爱我,我也爱你,地狱中从没有过这样的隔阂,可以叫一对深情的伴侣无法结合……”
“那是我骗你的!”盛玉年怒火蹿起三丈高,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这么迫切地希望自己行骗的罪名成立,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把死在他手上的那些可怜虫全部提溜过来,勒令他们挨个充当人证!
“我,骗你的。”他痛苦地问,“你到底哪个字不理解,不认识?我写下来给你看好不好?”
“嗯,”对此,魔蛛的表现十分坦然淡定,“我不相信。”
盛玉年:“……”
盛玉年恨不得跳起来,找把刀往牠脑门上劈:“那我说爱你你就信了?!”
“我信,”穆赫特颔首,“你说爱我,我就相信。”
盛玉年:“…………”
盛玉年瞠目结舌,大为震惊。
“其实你是个又聪明又傻的人类啊,”大恶魔轻声说,“我见过许多人,可没有哪个和你一样别扭。你用许多巧妙美丽的言语遮掩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好像一旦让它们被外界看见,你就会深深受伤一样。”
盛玉年的目光微颤。
穆赫特以超出种族,超出常理的温柔,一边亲吻着他的耳朵,一边对他呢喃地诉说:“我不信你在说谎,因为有那么一刻你爱我的心是真的,真的就是好的,真的就是宝贵的。我和你都在非常不错的时候遇到了彼此,厌烦我吗?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你错付的一颗真心,我曾经收到过。”
盛玉年彻底愣住了,他的嘴唇嚅动半天,发现自己竟哑口无言。
“混账东西,”最后,他只能咬牙切齿地低语,“我看你真是要把我气死……”
盛玉年决心做着最后的尝试。
他百折不挠,毕竟最顶尖的猎人,就要有最顶尖的耐力和恒心。
既然穆赫特坚持要延续这场婚姻,他或威逼,或利诱的杀蛛行动也宣告失败,盛玉年唯有调转刀尖的方向,将它对准自己。
用他自身的安危去胁迫穆赫特,听起来是个非常合理的策略,只是有一点不妥:盛玉年下不去手。
他是个太爱自己的人,可以捅别人一百八十刀,但换到他身上,他是连皮都不会让自己破一下的。过去在娱乐圈,经常有男男女女为了感情的事,试图利用“自残”一类的手法挽回对方,或者在舆论场里占据上风地位,盛玉年统统对此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一个可以为了轻率的理由去随意伤害自己的人是低贱的。世情如丛林,观众如兽群,假如他们连自己都不珍惜,还有谁会把他们当回事?其他人只会把他们当成一块能随意处置,随意撕扯的肉。
思来想去,盛玉年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要绝食。
没错,他越想越满意,绝食不是皮肉伤,他已经是个死人,也不会被饥饿的生理机能折磨。而且按照此地的特殊情况,他绝食的时间一长,就会被地狱快速吸收,这使得穆赫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取消婚礼。
完美的计划,除了有点窝囊,但还是完美的计划。
沉默绝食第一天,穆赫特只当他身体虚弱,心情不好,放在怀里柔声哄劝,又亲又贴了许久;沉默绝食第三天,穆赫特开始着急,鞍前马后地伺候,用尽各种办法,只为讨人类的一个小小的声音;沉默绝食的第五天,穆赫特已经急得发疯,牠团团乱转,不知道爱侣突然的发难是为了什么。
“取消婚礼,”第六天,盛玉年终于开口,张开了始终紧闭的嘴唇,他安心且惬意地躺在王座般奢华装饰当中,得意地下达着自己的宣判,“取消婚礼,我就重新开始吃东西。”
穆赫特呆呆地看着他。
“你伤害自己,目的就为了这个?”魔蛛难以置信地问,“你知不知道,看着你日渐衰弱,比用刀刺穿我的心脏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牠不再笑了,这么多天以来,穆赫特罕见地对他表露愤怒。雄蛛的四目放射凶光,牠扑上去,轻而易举地捏起盛玉年的身体,薄唇开裂,龇出两颗锋利坚固的鳌牙。
“等等,你要干什么,你给我住……!”
然后,牠就用这两颗毒牙,在盛玉年的脖颈处轻轻一扎。
盛玉年只感到颈边稍微一刺,份量精准的毒液已然渗进他的身体,令他快速麻痹,四肢发软地瘫倒在穆赫特的手臂里。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令人恐惧的奇妙。他的身体仍有知觉,但浑身酥酥麻麻,一点都动弹不得,并且他的神志也清醒如常,还能感到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抚摸,触碰。
他想骂人,可舌头更是软成了一小块泥巴,酥软地耷在牙齿后面。盛玉年震惊不已,只能用眼神发狠地飞刀子。
紧接着,穆赫特拿起调配好的蜜囊,开始一点点地喂给人类。
既然盛玉年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牠要怎么喂食呢?
答案是——用舌头推进胃里,不就好了吗?
“可惜我没有口器,”穆赫特遗憾地说,“那样就能直接插进去喂你了……”
盛玉年的两颗眼珠子都要往外喷火了!
就这样,绝食计划闪亮亮地宣告失败。
盛玉年气得浑身发抖,但即便他把穆赫特捅上一千一万刀,捅成个漏水的竹篮子,又能有什么用?他这才意识到,穆赫特确实是条狗,而狗都是极其固执的缺根筋玩意儿。
就在紧急关头,他忽然回想起一件事。
当日,他询问穆赫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被牠为难地避开了的。
——“莫非我和你的婚礼,还能让你重新长出一双眼睛吗?”
牠为什么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必然有隐情,而且是对我很不利的隐情,否则牠不会如此反常,用一大堆花言巧语的好听话来打发我。
要是我抓住这个把柄,拿来控诉他……
盛玉年萎靡数日,想通了这个关窍,他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仿佛找着了什么灵丹妙药,连忙兴冲冲地跑去面见鬼婆。
穆赫特隐瞒的事,鬼婆一定知道。作为旁观者,说不定牠的视角会更加客观,暴露出更多可供分析的情报。
不出所料,面对盛玉年的提问,鬼婆迟疑了。
“这件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人类,”鬼婆停下手上的活计,将最后一颗还没瞎掉的眼珠正对盛玉年,“鉴于你马上就要成为穆赫特的新娘……我建议还是由你自己去问牠。”
“可是穆赫特不愿意如实相告,”盛玉年伤心地说,“牠只对我说,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但这个回答却叫我更加不安,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在婚礼之前,未婚的夫妻之间居然就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实在是太不祥了!牠越不肯说,我就越要知道,这是我作为伴侣的权利。”
鬼婆沉默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牠驱逐了身下的小蜘蛛,“但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地位如此,我再说多一些,就是僭越了。”
盛玉年如释重负地点头。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穆赫特的身份,”鬼婆说,“牠是地狱里最后一只塑命者,牠们族群中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在牠降生之前,蜘蛛巢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它也曾高踞在地狱七环的中心,能够将繁茂的蛛丝高傲地挂在议会尖塔的最顶端。”
鬼婆的声音低沉:“但牠降生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在诸多的塑命者当中,唯有牠额上的第三对眼睛,来自地狱本身的馈赠。”
盛玉年皱起眉头:“什么馈赠?”
“真实。”鬼婆说,“牠的第三对眼睛,象征着一切的真实,以及万物的本来面目。”
盛玉年疑惑地说:“我……我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懂,”鬼婆叹了口气,“牠能勘破命运的迷雾……而一只能够看清真实的塑命者,当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柄——牠将编织地狱的过去和未来,决定万魔殿的走向。”
盛玉年瞬间了悟。
“七环议会不可能允许牠来裁决牠们的命运。”
“是的,牠们不会。”鬼婆疲惫地说,“所以,牠们联合起来,策反了穆赫特的三名血亲,以此纠集七环的军队,攻破塑命者的法阵,在蜘蛛巢中大肆屠戮,一路杀至王廷。”
“在那里,牠们献祭塑命者的全族,一切的死灵与活灵,七环全部的大军,与混沌地狱做了交易。牠们挖出穆赫特的眼睛,那时牠尚且年幼,再用献祭的仪式,将最后一只塑命者放逐出地狱中心。”
鬼婆低声说:“我至今记得那一天……亲族的赤血染遍牠的全身,此后岁月无尽,那刺目的红色从未洗净,更不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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