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学长


下午放课后。

        淼淼最近不在家,  明灿也就不急着回家。她背着书包来到学生会办公室自习,今天办公室里人不少,  几个主席都在。

        隔壁是校艺术团办公室,  里面人更多,像在办什么活动,吵闹声透过墙壁传到这边来。

        明灿刚坐下不久,  见这里这么吵,  顿时萌生离意。

        “要不要过去看看?”坐在斜对面的陈奕骁忽然对明灿说,“隔壁是管弦乐团在开会,  请了附近几个高校的首席过来,  想在寒假联合办一场主题音乐会。”

        之所以让明灿过去看看,  是因为明灿也是b大管弦乐团的成员之一,  大一那年她还经常参加乐团活动,  担任过好几场音乐会的提琴首席,  可惜,升上大二之后,她就不怎么参加乐团活动了。

        明灿想了想,  摇头:“还是算了吧……”

        就在这时,  学生会办公室门突然打开,  一名短发女生风风火火闯进来:“陈奕骁,  喊你半天了……咦,明灿也在啊?那刚好,你俩一起来。”

        来人是管弦乐团的副团长,  性格非常火爆,  一走进来就勾住明灿胳膊,  把她架起来往外推,  边走边说:“我的灿,  我们团没有你就像自行车失去了轱辘,你赶紧回来领导一下提琴组吧。”

        明灿心里要是一点也不想去,八头牛都拉不动她,但她现在轻而易举就被副团长拽起来,跟着他们离开学生会,转进了隔壁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设施少,空间大,拼起来的长桌边坐了一圈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

        副团长把明灿和陈奕骁按坐在空余的两张椅子上,热情介绍了他们二人的身份。

        一个是b大学生会主席,一个是b大管弦乐团提琴首席。

        明灿已经很久没拉小提琴了,她自觉配不上这个首席称号。

        正当明灿尴尬地在地上找缝的时候,身旁忽然传来一线女声:“你就是明灿?常听你们乐团的人说起你。”

        明灿转眸,视线在身旁女生脸上定格片刻,神思游走,她下意识道:“知雨……学姐?”

        楚知雨愣了愣:“你认识我?”

        明灿很快恢复镇定:“真巧,池曜是我同班同学,今天刚听他提起你。”

        楚知雨:“那小子啊,他说我什么了?”

        明灿:“他说……你是他嫂子。”

        “噢。”楚知雨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脸上浮起红晕,“他好无聊。”

        没有反驳。

        明灿平静地审视着她的表情,带着笑意说:“是挺无聊的。”

        明灿的眼珠子很黑,像幽深的潭水,专注看人时,显得洞彻人心。

        楚知雨莫名有些心虚,问明灿:“你认识池曜他哥吗?”

        “认识。”明灿点头,“他是我高中学长。”

        楚知雨闻言,吸了一口气,笑:“其实我不是池曜嫂子啦,我和他哥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了。

        楚知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池潇,那时候还不太记事,到如今已经十几年,他们的关系却几乎没有任何进展。

        池潇的为人,实在太冷淡了,从小故步自封在狭窄的自我领地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浑不在意。楚知雨认识他很多年,他都没有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

        楚知雨记忆中,池潇第一次主动和她搭话,是在小学高年级的某天。

        那天楚知雨跟家里人一起去池家做客,饭桌上,大人谈天说地,也聊孩子们的事儿,楚知雨的妈妈说起女儿最近在上什么兴趣班,楚知雨看到一直低头吃饭的池潇忽然抬起头,隔着桌子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帕托石一样通透、空灵,被他看一眼就会有种胸腔一震的感觉。

        饭后,大人进茶室继续聊事情,楚知雨一个人在客厅无聊极了,偷偷爬上楼去找池潇。

        推开一间虚掩的房门,她看到池潇坐在一张长长的工作台前,正在刨木头。

        瞥见她进来,池潇没有露出被打扰的神情,反而破天荒地主动问她:“你会拉小提琴?”

        楚知雨点了点头:“刚学了几个月。”

        她学过很多乐器,大部分都是三分钟热度,没有特别擅长的,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小提琴正好最近在学,所以刚才饭桌上她妈妈提了一嘴。

        话落,池潇忽然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与这间房间连通的另一间房间里,取出一把小提琴。

        非常粗糙质朴的一把琴,琴头直楞楞,没有一点造型,琴身的弧度也怪怪的,看得出制琴师手艺极其稚嫩。

        “你试一试。”池潇对楚知雨说,“看看这个能不能拉曲子。”

        楚知雨从他手中接过琴,池潇又递给她一根做工同样粗糙的琴弓,楚知雨把小提起夹在颈下,抬手,用琴弓拉出了一个粗哑诡异的音,犹如猫爪抓过木板,摧残耳朵。

        楚知雨放下琴弓,摇头:“不太行。”

        池潇没说什么,从她手里拿回琴和琴弓,放回里头那个房间。

        楚知雨知道,池潇不会再主动和她说话了。

        等他走出来,楚知雨问:“那是你做的吗?”

        “嗯。”

        “你做小提琴干嘛?”

        “卖。”

        “卖?”楚知雨惊呆了,“你缺钱吗?”

        池潇摇头。

        “那你干什么做琴卖?”

        池潇不回答,冷漠地坐回工作台前,送客的模样。

        楚知雨鼓起勇气问:“那……可以卖给我吗?”

        池潇再次摇头。

        楚知雨有点不开心了,带着些微的怒气问:“那你要卖给谁?”

        这一次,池潇没有否定,而是说:“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名字。

        也快不记得她的长相了。

        之所以为了一个玩笑似的约定坚持学做琴,只是给他无聊透顶的人生,找点没那么无聊的事儿做罢了。

        楚知雨见池潇沉迷做小提琴,横竖她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兴趣爱好,不如将小提琴一直学下去,说不定以后能有共同话题。

        ……

        嘈杂的办公室里,楚知雨默默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她五官是一眼惊艳的明丽,杏眸柔美,眼神却锐利,周身气质瞧着淡然,却无端给人以压迫感。

        楚知雨回想自己刚才被她看了一眼就怂了,到底谁是学姐谁是学妹?她必须找回点面子。

        “还没正式介绍。”楚知雨朝明灿伸出手,“a大管弦乐团提琴首席,中文系大三生,楚知雨。”

        “金融系大二,明灿。”明灿回握了下她的手,“我现在不怎么拉琴了。”

        “为什么?听说你大一就做首席,他们都夸你是天才琴手。”

        “没有为什么,就是没那么喜欢小提琴了。”

        明灿的母亲苏稚宁是位画家,前阵子,明灿刚和姑姑明姝一起为母亲办了场纪念画展。

        还记得苏稚宁临终前曾和明灿说过,女孩子可以学艺术,但不能只会艺术,做一个被人养在家里弹琴画画的宠物。

        明灿当时太小,还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成年后,对家族里的事情有所了解,眼见明家一个个女眷最后全成了花瓶,有一次爷爷在家族聚会上让明灿表演小提琴,然而满屋子男生没有一个需要上台表演的,明灿那天第一次撒谎,说自己很久不练琴艺生疏了,后来,为了让谎言成真,她真的荒废了琴艺,许久不再练了。

        今天,坐在艺术团办公室里,听几个学长学姐激情澎湃地计划举办寒假音乐会,明灿不由得被感染,心情跟着卷上了高空。最后大家分配工作,在他们的怂恿下,明灿犹犹豫豫地接了个组织提琴组排练的任务。

        散会后,仍有许多人留在办公室讨论。

        明灿起身离开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下,她掏出来查看新消息——

        池潇:【在学校吗?】

        池潇:【刚好来b大接人,有个东西给你】

        明灿一怔。

        这是池潇第一次主动说要来找她,这两条消息之前,聊天记录停留在上个月她让他来酒吧接她那天。

        明灿下意识瞥了眼身旁的楚知雨,就见她的手机也响了,她坐在座位上接起:“现在来接我?好巧啊,我就在b大,大学生活动中心这里。”

        不怪明灿多想,两边信息合在一起,她合理怀疑来b大接楚知雨的就是池潇。

        虽然明灿相信池潇和楚知雨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他来接她大概率是因为家里的事,但是她不喜欢这种两个女生因为一个男生意外碰上的场合,更何况楚知雨和她一个是他的联姻对象,一个是他未来孩子的妈,关系错综复杂,不太要狗血。

        也不知道池潇是不是智商太高挤压到情商了,竟然做出这种安排。

        明灿:【我不在学校】

        回完这句话,明灿收起手机,准备去图书馆复习。

        陈奕骁正好也要去图书馆,两人顺路同行。

        一径走到大活楼下,只见三两成群的学生围着临时停车位上一辆车,兴奋地讨论、拍照。

        那是辆双色劳斯莱斯幻影。

        室外风冷,楚知雨一走出大活,便快步朝那辆车跑去,进入车后座。

        明灿尽量降低存在感,目不斜视、健步如飞地从人群边缘处开溜。

        谁料有个不识相的,眼尖得像只隼,在人群中精准捕捉到她——

        “班长!”幻影后座上,池曜降下车窗喊了她一声,“你去哪?要不要我们送你?”

        明灿心中大骂他神金别来沾边,面上浅浅一笑带过:“不用了,谢谢。”

        据她所知,幻影的后座都是航空座椅设计,中间是扶手箱,只能坐两个人。

        难道池潇坐副驾?或者他开车,他弟和楚知雨坐后排?

        那不成滴滴司机了?

        明灿越想越觉得,池潇现在应该不在这辆车上,刚才打电话给楚知雨说来接她的是池曜或者司机。

        可是,池潇给她发的消息里明明说来b大接人。接什么人?空气人吗?

        “外面真冷,走快点吧。”

        陈奕骁的声音将她思绪拉回。

        明灿点头,搂紧身上羽绒服,脖子轻轻缩进衣领里。

        不管了,反正她已经和池潇说她不在学校,他们要接谁、要去做什么都和她没有关系。

        离大活最近的图书馆是南馆,要走三四百米才能到。

        途中经过理科教学楼,金融系学生百分之七十的课都在这里上,明灿不久前也是从这里放课离开,

        教学楼下栽了一排龙爪槐,叶子早已落光,寒风中枝丫盘曲错节,像一张张古朴苍劲的网,横铺半空,透着一股压抑。

        树下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明灿不自觉放慢脚步。

        这车好眼熟……

        道路另一侧,厚重的挡风门帘豁然从内掀开,暖气与冷风迎面相撞,一名身量极高,穿墨灰色连帽羽绒服的男生从理科教学楼里走出来,手里握着杯刚买的热咖啡,脸上戴着口罩,仅露出一双淡薄的琥珀色眼睛,被室外的寒风一扑,更沁上一层冷光。

        四目相接。

        明灿脚步顿住,脑中滚雷似的响起一句话——

        人真的不能乱说谎,会遭报应的。

        挡风门帘在身后倏然闭合,池潇目光掠过明灿,在她身旁男生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学长,好巧。”明灿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你怎么在这儿?”

        池潇将口罩扯到下颌,口鼻逸出淡淡的白雾,冷声说:“来接池曜。”

        “噢。”明灿四下扫了眼,“池曜在哪呢?”

        池潇:“不知道。”

        来接人连人在哪都不知道,接个毛线。

        再说了,人家池曜有劳斯莱斯接送,用得着你开个雷克萨斯过来抢单子?

        明灿不戳穿他。我骗你你也骗我,既是一丘之貉,她就不解释为什么谎称不在学校了。

        然而,鉴于她撒的谎情节更重,还被当事人当场抓包,任明灿性子再傲,这会儿也有些抬不起头。

        “学长……”

        “池潇?”陈奕骁忽然叫出池潇名字,打断了明灿话语,“还记得我吗?”

        池潇不咸不淡道:“勉强。”

        一句话能说半截就绝不说完整,好像多吐几个字能要他命似的。

        明灿:“你俩认识啊?”

        “嗯。”陈奕骁温声说,“我爸是星驰集团的法务总监,前两年有带我去池家做过客。”

        说罢,他又转向池潇:“那时候你都没和我说话,难为你还记得我。”

        池潇:“天生记性好。”

        陈奕骁笑了笑:“看出来了。”

        他们两人一个温和亲切如春风化雨,衬得另一个冷淡傲慢拽得令人发指,明灿眼神在他俩之间转了转,总觉得这个场面不太对劲,让她有种扣上锅盖赶紧跑路的冲动。

        “那个……”明灿说道,“我要去图书馆复习了……”

        池潇垂眸睨了她一眼:“等等。”

        说罢,他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轿车,明灿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之前在微信里说要拿什么东西给她来着。

        明灿拢了拢衣袖,将手指完整地缩进去,站在原地等他。

        很快,池潇从副驾位置上拿出一个前窄后宽、外壳由皮革包裹、约莫三四十厘米长的盒子。

        回到明灿面前,他把这东西递给她:“送淼淼的。”

        明灿接过,嘴里喃喃着“什么东西”,手指从衣袖里探出来,摸到盒子侧边。捏住拉链头轻轻往下一拉,盒子便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把迷你二弦琴,梨形琴身,琴颈很长,琴箱上雕刻有动物图案,整体小小的像个玩具,看起来是哈萨克族传统乐器冬不拉。

        鉴于池潇之前送淼淼的东西都是他亲手做的,明灿下意识问:“你做的吗?”

        池潇:“嗯。”

        “太强了。”明灿摸了下光滑的琴板,“这个该不会真的能弹吧?”

        池潇:“应该可以。”

        “太强了。”明灿又复述一遍。

        陈奕骁探头过来看了眼琴盒里的东西,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问:“淼淼是谁?”

        明灿:“是我表弟。”

        “表弟啊。”陈奕骁镜片下斯文的眼睛弯了弯,语气像在科普,显得温和又博学,“这是哈萨克族的弹拨乐器冬不拉吧?我在书上读到过,哈萨克族的习俗是男弹热瓦普,女弹冬不拉,所以一般冬不拉送女孩子比较多。”

        在陈奕骁眼里,池潇特意跑到b大来给明灿表弟送琴,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知道明灿看出来没有。

        而明灿这个人他也是了解的,她对男生的示好尤为防备,如果让她知道这把琴比起送给她表弟更像是送给她的,那么明灿肯定不会接受。

        明灿听完陈奕骁的话沉思了一会儿。

        这把琴很精致,以一人之力纯手工制作完成至少需要几个月,而池潇认识淼淼才一个多月,这把琴不太可能是为淼淼量身打造的。

        “这琴是前两年无聊的时候做的。”池潇漫不经心道,“音乐不分性别,我想送谁就送谁。”

        “有道理,是我狭隘了。”

        陈奕骁没想到池潇这么个以沉默寡言著称的高岭之花竟然会反驳他的言论,不过,他口气这么狂,似乎非要把礼物送出去不可,明灿素来讨厌这样自以为是的男生,陈奕骁平常想请她喝一杯饮料都要伪装成请全体学生会成员,她才会收,而且经过他刚才的观察,明灿和池潇看起来一点也不熟,就算他认识她表弟又如何,明灿什么也不缺,何必收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礼物。

        “明灿。”陈奕骁脸上带着一丝抱歉,看起来很为池潇考虑,转头对明灿道,“难得池潇大老远跑过来送礼物,你赶紧收下吧。”

        明灿这姑娘性格比较爆,吃软不吃硬,你若是硬叫她收下她反而会产生逆反心理,所以陈奕骁故意催了她一句,又在话里强调池潇这人千里送琴,动机不纯。

        “b大a大围墙都连在一起,原来这叫大老远。”池潇讥诮地提了下唇角,“陈主席太久没学数学,起码的距离感都没有了吗?”

        这话一语双关,陈奕骁额角跳了跳,脸上笑容不变:“你别生气,是我口误了。”

        “原来我生气了。”池潇说,“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话还挺多的。”陈奕骁说,“还是只在特定的人面前话多?”

        池潇:“没办法,碰见你挺开心的。”

        ……

        明灿手里捧着琴盒,不知是被冷风吹僵了还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凝固得厉害。

        他们三人已经在教学楼下毫无遮蔽的露天走廊上杵了许久。最近几天正好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此时太阳即将落山,室外温度低至零下十几二十度,天边的流云仿佛都冻成冰块形状,时不时有人行色匆匆地从他们身旁掠过,直奔有暖气的室内而去,短暂停留在他们身上的视线仿佛在看傻子。

        “学长。”明灿忍不住叫了声。

        话落,两个男生同时转眸看向她。

        “……们。”明灿加了一个字,扯起唇角,“要不你们在这儿聊着,我先去图书馆复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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