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烟火


明灿的所有亲人中,  明姝无疑是最重要的,她就像明灿的第二个母亲,  其他所有亲人在明灿心中的分量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明姝。

        因此,  除了明姝之外的所有明家人,明灿不在意,池潇自然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唯独明姝,  必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

        在他看来,这一刻的会面至关重要。明灿则是一脸茫然,  只觉得池潇学她喊的“姑姑”两个字有点烫耳朵。

        后面的自我介绍,  也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直到明姝转过身,  从旁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副近视眼镜,  慢条斯理地戴上,  透过薄薄的镜面打量池潇,  明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个场景。

        怎么那么像见家长?

        明姝是轻度近视,不到一百度,平常很少戴眼镜,  一般只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才戴。

        一旦她戴上眼镜,  整个人的气质就会产生极大的改变,  从放浪不羁的富家女,  一下子变成目光犀利、严谨细致的大学老师。

        明姝审视着池潇,连头发丝都不放过。

        她自己挑对象可以很随意,只图快活,  但是侄女挑对象不行,  无论什么东西,  她都必须拥有最好的。

        眼前这个男孩子,  个头和模样都无可挑剔,  最重要的是眼风很正,给人坦荡、可靠的感觉,看起来确实比池曜那混小子要出挑不少。

        “过年好。你和淼淼长得很像。”明姝冲池潇笑了笑,温和回应道,“在我这儿好好玩,不必拘束。”

        池潇道了声谢,兀自走回房间,没过一会儿,竟然拿了一份礼物出来送给明姝。

        硕大的纸袋里装着方方正正的纸盒,瞧着似乎是电子产品。

        明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不断给池潇使眼色,质问他在干嘛,简简单单见个面而已,干嘛搞得这么隆重?

        池潇淡定地回视,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做一件普普通通、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镜头吗?”明姝掂了掂盒子里的东西,笑,“有心了,我最近正好在学摄影。”

        池潇:“您喜欢就好。”

        送完见面礼,他没在姑侄俩身边久留,转身照看淼淼去了。

        明灿忙不迭勾住姑姑的手,低声说:“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明姝:“人家也没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他是淼淼爸爸,带淼淼住到我这儿,给我送一份见面礼不是应该的吗?”

        明灿脸颊有点烧:“那你那么认真地打量他干什么?”

        “我打量几眼都不行?”明姝推了推眼镜,坦言道,“那小子一看就对你有意思,我当然要把把关。”

        明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客厅桌上摆着一大盘水果,过年必备的橘子堆成金灿灿的小山,明灿剥了一颗,掰下一半递给明姝。

        “你吃吧,我看你晚饭都没吃几口。”明姝说着,池潇正巧路过,被她漫不经心地叫住,告诉他明灿现在饿着肚子。

        她记得明灿之前说过今晚本来要和淼淼父子俩一起吃饭,刚才他们在明铮那儿吃晚饭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动筷,好像刻意空着肚子。

        池潇看了明灿一眼,说:“我也没吃东西。你想吃什么?我去弄。”

        明姝诧异:“你还会做饭呢?”

        池潇:“只会一点。”

        淼淼在空旷的客厅里开着玩具车乱转,明姝望着他,又瞥了眼挂钟,问池潇:“七点多了,你没吃饭,那淼淼呢?”

        “他五点的时候吃过晚饭了。”池潇说,“姑姑你想吃什么?还有楼上那位……”

        “我不饿。楼上那个也不用管他,他节食,每天吃不了多少。”

        “行。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池潇走后,明姝凑到明灿身边,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许:“这小子不错啊,自己饿着肚子想陪你吃饭,又没让淼淼一起饿着,给小朋友垫了肚子。”

        明灿没说话,又听明姝接着点评道:“就是表情有点少,性格看起来很冷淡,好像不太喜欢说话。”

        明灿心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冷淡,今天这样子已经算非常热情了。

        明姝:“他脾气应该不错吧?”

        “嗯。”明灿实话实说,“脾气非常好,情绪也非常稳定。”

        活像个没有情绪的假人。

        明姝笑起来:“那正好。”

        心里对这个准侄女婿愈发的满意。

        明灿的脾气暴,一点就着,控制欲还强,喜欢人人都顺着她,脾气稍微差点的男孩子估计都受不了。

        池潇在厨房捣鼓了一阵,拿着个电磁锅走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剩明灿和淼淼两人。

        “你姑姑呢?”池潇问。

        “上楼休息去了。”明灿平静道。

        姑姑的原话是:我上去了,楼上是大套间,什么都有,没事儿的话我就不下来了,你们好好玩,不用管我。

        好像生怕打扰了他们三个人相处似的。

        餐桌中央有电磁炉,池潇把锅放上去,锅里滚着清淡的火锅汤底,汤底化开煮沸就可以涮菜吃了。

        冰箱里什么菜都有,明灿挑了几样方便涮的,洗净摆在桌上,就这么开始吃火锅。

        席间很安静,唯有汤水咕噜噜地沸腾着。淼淼不饿,嚷着自己吃过饭了,不想被拘到餐桌边坐着,只剩池潇和明灿面对面涮着菜,两厢无话。

        明灿下意识瞥了眼玄关。

        刚才来这儿的时候她随身带了要交换的礼物,进门时悄悄放在玄关柜里,不知什么时候能拿出来送出去。

        交换礼物的游戏是她组织的,她本该大大方方地送礼,但是她心里还压着高一那件事儿,虽说做好了道歉的准备,但是话题该怎么提起,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明灿一直在酝酿,好几次气氛安静下来,就要说出口了,池潇突然丢了新的东西下锅,她又觉得时机不成熟。

        就这么憋到火锅吃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的时候,淼淼突然冲了过来,扑到池潇身上说要玩烟花。

        “烟花?”明灿诧异,“哪来的烟花?”

        “爸爸买的呀。”淼淼说,“我们可以拿到院子里放。”

        室外飘着小雪,纷纷扬扬,地面斑驳铺了层薄薄的银色。在别墅北面的小院子里,池潇抱了几桶烟花放在地上,弯腰点燃。

        明灿和淼淼也穿上羽绒服,来到室外。

        不是升到高空再爆开的那种烟花。

        而是一棵棵一人高的,火花四溅的小树,在寒雪天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绽放出五彩缤纷的耀眼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淼淼拿着池潇的手机围着烟花树兴奋地拍照。

        明灿觉得,现在或许就是个道歉的好时候。

        她伸手扯了下池潇的袖子,低声说:“学长,高一的时候……”

        “什么?”烟火燃烧的声音太吵,池潇没听清,低眸望着她,“你大点声。”

        他琥珀色的眼睛在这雪夜里显得幽深,瞳眸倒映着不断迸溅的火树银花,仿佛流光溢彩。

        明灿怔了下。

        突然觉得他眼睛生得特别好看。

        一瞬间甚至忘了要说什么。

        只停顿片刻,话语权便被人夺去。

        池潇:“我和淼淼到这里来,会让你为难吗?”

        “还好啦。”明灿说,“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这样的行为。

        实在不像池潇一贯稳重的作风。

        “因为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池潇两手抄在口袋里,望着前方不断绽放的烟火,忽然提了下唇角,“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的腊月二十九,你也放过一次烟花。”

        五年前……

        初三那年的寒假?

        没一会儿,明灿想起来了。

        那是她十九年生命里,排得上号的光辉时刻。

        不仅是深层意义上的光辉,也是字面意义上的,光芒万丈。

        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那个人是你啊?”

        “是。”池潇垂眸,慢条斯理地说,“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顿了顿。

        “惦记上你。”

        明灿缩着脖子,感觉耳朵发烫,任凭寒风吹拂也散不去热度。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急性子,在池潇这儿都快憋成慢性子了。

        最近一段时间,她面对他的时候,经常一句话左思右想,酝酿半天都说不出来。

        道个歉的速度。

        都比不上他告白的速度。

        原来那个人就是池潇。

        明灿总算明白,为什么儿时相遇的事情过去那么久,池潇在高中却能很快认出她就是小时候那个张扬跋扈的小女孩,继而喜欢上她。

        他在高中刚见到她的时候,应该并没有想起来她就是儿时的玩伴。

        只知道她是腊月二十九见到的那个女生。

        是先喜欢上她,然后才在后来的相遇中,看到了她琴上刻的英文名,认出她是seraphina吧?

        明灿低着头,在心里细致地梳理着一个男孩子对自己动心的时间线。

        像在做一道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数学题。

        男人低磁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语气比半空中漂浮的雪沫还要冰凉:“五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我爸带了段阿姨和两个弟弟妹妹回来。”

        那一天。

        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那年的腊月二十九之前,池潇去了美国。

        每年放假他都会去美国见母亲,有时候还会留在美国过年。

        但是高一那年的寒假,他只在美国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回国了。

        因为母亲刚刚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丈夫和孩子。

        他在那个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像一位格格不入的客人,不知道哪里可以落脚。

        仓皇地回到国内。

        距离过年只有两天的时候,天寒地冻的大雪天,父亲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和一对只有几个月大的龙凤胎来到他面前。

        父亲再婚了,生了孩子,从头到尾,没有知会过他这个儿子一声。

        池潇那时候还不能完全收敛情绪,他无法接受,愤怒地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池延鹏云淡风轻地说,因为他结婚生子的那段时间池潇正在准备中考,为了他考试发挥得好,才特意隐瞒了这些事。

        池潇又不是傻子,为了他考试着想也许是原因之一,但是最大的原因,应该是父亲猜到他不会轻易同意继母进门,所以才选择先斩后奏,将他这个长子的意志、话语权、知情权,通通踩在了脚下。

        直到这个时候,池潇都还没有崩溃。

        他觉得自己可以忍住。

        就算父亲和母亲抛弃了他,只要还有一个安身之所,他就可以安静地、事不关己地生活下去。

        可是,就在弟弟妹妹们接回来的那天傍晚,池潇下楼吃饭之前,听到弟弟妹妹在房间里大哭,像两只可怜的虫子,哭得异常凄惨。

        池潇没忍住,走进他们房间看了他们一眼。

        屋子里很温暖,他俩好端端地躺在摇篮里,除了哭,什么事儿也没有。

        池潇离开这间房间之后。

        房间里的窗户不知为何打开了。

        风雪扑进屋内,池潇那时候已经走进楼下的书房,闻所未闻。

        十分钟后,饭桌上。

        继母段含烟抱着孩子泪流不止,那边和孩子的保姆一起告完状,这边又假惺惺地劝丈夫不要发怒,大过年的,池潇可能只是无心。

        池延鹏生起气来非常可怕,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池潇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拒不承认,说辞也一句未变。

        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令池延鹏更加恼火,他感觉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威被挑衅,非逼着池潇低头认错不可。

        池潇终于也被激怒。

        他的生活已经压抑至极,他在这团压抑的东西外边造就了最坚固的保护层,既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然而,即便如此,还有人非要打破这层坚硬的铠甲,让里头所有积郁、所有怨恨喷涌而出。

        “是啊。”他冷笑,“我确实非常讨厌他俩,我刚才应该掐死他俩的。”

        “啪”的一声,他脸被打得一歪,身子晃了一下,仍站得笔直。

        池延鹏让他滚。

        池潇点头,只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么也没带,在家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冬夜里,大步走出了家门,孤身闯进风雪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漫无目的地走到高中附近。

        这片区平常治安并不差,只是时间点很特殊,这个时候还在外边游荡不回家的,没几个正常人。

        池潇转进巷子里的一家台球室。

        乌烟瘴气的地方,他踩着一地烟头走进去,让前台的黄毛给他安排个球桌,黄毛瞅了他一眼,打扮像是有钱的,就带着他进了包厢。

        一个小时过去。

        有老主顾来了,要用包厢,黄毛进来赶人,又叫池潇付钱。

        池潇手伸进衣服口袋,发现什么都没带,手机也没有。

        台球室里的人凶相毕露,见池潇年纪小,就让他喊爸妈来付钱。

        “没有爸妈。”池潇说,“是孤儿。”

        “我操,孤儿他妈穿得起这么贵的衣服?”黄毛说着上手去拽他衣领,又拍他脸,“大过年的耍老子玩是吧?”

        那天大概是池潇这辈子情绪最外露的时刻。

        别人骂他,他依样骂回去,甚至骂得更凶,更狠,别人揍他,他也依样揍回去,好像想把这条命还给谁似的,歇斯底里,不顾死活。

        雪地里非常冷。

        混着鲜血,又让人觉得滚烫。

        天空中,雪大得好像能将世界上所有丑恶的东西掩埋。

        巷子里没有灯,就着遥远的光线,能看到一张张陌生又扭曲的面孔,不少人脸上都带了伤,被这么个十五六岁的疯了似的少年打得鼻青脸肿,当他终于力竭倒下,这群穷凶极恶的混混哪里能停手,无数个拳脚落下,混杂着雪泥和血水,尽皆发泄在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

        被打得快失去神智了。

        池潇却觉得很爽,发泄得很爽。

        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就成天在家里吵架,虽然他们尽可能避开了他,但只要吵得多了,难免被孩子听见一些激烈的词句。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他。”这话母亲说过不止一次,“如果没有阿潇,我早就离开这里,过得更好。你答应我的都没有给我,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阻止我打掉他!”

        他的生命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无意义的黑。

        忙忙碌碌地做了很多事,但是好像没有一件,能照亮他的人生。

        即便今天死里逃生,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宅里。

        他无趣的人生只会更无趣,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天之骄子的程序,所有情绪都埋藏进心里,永远挛缩下去,坍塌成一个幽暗的洞。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嘶鸣划破雪夜,有什么滚烫发亮的东西“咻”地坠落到了他身边。

        混混们吓得停止了动作。

        那个东西落在地上,还在不断地旋转,爆裂,喷射出刺目的火焰。

        竟然是一个燃烧的烟花转盘。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烟花如炮火似的向巷子里飞来,宛如流星坠落。

        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空气被烟火撕裂,整条幽暗的巷子被火光映照得有如白昼。

        池潇全身都被雪水浸湿,僵躺在地上,侧过头,艰难地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巷子里硝烟弥漫,视野被淡淡的血色笼罩。

        他看到一双浅米色雪地靴,干净得像初秋的云,踩在脏污的雪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似乎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旁跟着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气势逼人。

        又一大盘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地朝他们飞了过来,声音大得地面和建筑都震动起来。

        丢完鞭炮,少女点燃了手里如火箭筒一般粗的喷射式烟花。

        数不清的光柱同时向巷子里射来,如同一场盛大的烟花秀,光与热代替了冰凉的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混混们忙不迭丢下池潇,一哄而散。

        池潇费劲地睁着眼,望着巷口。

        湿冷沉郁的寒夜里,少女站在烟火的中心。

        璀璨,耀眼,火光在她周围迸溅,倏忽间照亮了整片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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