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原世界
冷淡而决绝的请求, 尾音消散在空气中，仿佛凝固成了细碎的冰锋, 见血封喉。
池潇沉默了很久, 喉结缓慢地滚动，不知道在踟蹰什么。
终于等到他开口，却没有直接表态, 而是低声劝她：“你别急, 这个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明灿冷笑着问：“什么转圜的余地？”
她望着池潇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睛，总觉得其中包含着某种她没有预料到的情绪, 显得分外压抑。
池潇：“我正在想办法……”
不等他说完, 明灿毫不客气地问：“想什么办法？你在你家里有话语权吗？”
他只比明灿大一岁, 今年不过大学刚毕业, 明灿不认为他有什么本事足以让他那个威严又强势的父亲改变想法。
“没有。”池潇承认, “但是我可以试着和他谈谈。”
他没法给明灿打包票。父亲的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况且他一直以来对明家的前景就不看好，要想谈判成功，必须拿出能真正打动他的东西, 池潇需要一段时间仔细考虑这个事情。
然而, 这一切只是他单方面的计划, 站在他跟前的少女, 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冷漠、疏离，甚至敌视，她不仅没耐心等他计划好一切去和他父亲谈判, 从一开始, 那个所谓的转圜的余地, 就不是她想要的。
天色愈发暗淡, 明灿眯起眼睛打量池潇, 目光仿佛一把锐利的手术刀，能够剖开他的皮肤，径直看到他心里去。
“我未来的继母，是你们介绍过去的吧。”明灿突然提起另一件事，神色凛冽如霜，“什么意思呢？心疼我是个没有妈妈的小孩，所以找一个妈妈来管教我吗？”
这件事情池潇完全不知情，父亲没和他提过。
明灿对他脸上的错愕视而不见，不管他有没有参与进来，只要他是池家人，就是她必须要远离的敌人。
面对恨不得把她的人生压榨得一干二净的敌人，她能维持这么体面的表情，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这时候，明灿拿下了肩上的琴盒，先打开了，再递给池潇：“礼物还给你们，抱歉弄坏掉了。”
她似乎是刻意向他展示那断裂的琴颈。
像一具身首分离的尸首。
池潇目光彻底僵住：“怎么回事……”
在这一瞬间。
看着他压抑又失落的表情，微微弯下来的脖颈，加上这个莫名眼熟的小提琴盒，还有他方才试图劝她不要放弃联姻，一段尘封的回忆兀然浮现在脑海——
“你以前，高中的时候……”明灿迟疑地说，“是不是和我表白过？”
……
良久的沉默，相当于默认。
明灿深吸一口气，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人身上所有古怪的地方。
池家之所以换人和她联姻，也是因为他吧？
一种无妄之灾的感觉顿时席卷了明灿全身。
凭什么，就因为他的喜欢，要把她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池潇也意识到了他贸然向父亲讨来这场联姻的行为，实在太过草率。因为高中表白的失利，这些年来他一直和明灿维持着距离，没有再靠近，直到前段时间听说池曜竟然要和明灿联姻，而且明灿也并不喜欢池曜，当时他便想，反正她都不喜欢，那么这个联姻对象为什么不能是他？冲动之下他便向父亲坦白了对明灿的心意，不顾一切地想要把这个机会牢牢抓住。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应该预料到的，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谈婚论嫁若不是门当户对，就免不了利益倾轧。
更何况，比起池曜，明灿似乎更讨厌他。
明灿冷静的外表渐渐产生了裂痕，她真的非常讨厌一次拒绝不行，非要死缠烂打的男生：“学长，我记得我当时已经拒绝你了。”
“嗯。”
“你到现在还喜欢我吗？”
“……”
他不回答，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棵高大却毫无生机的枯木。
夏风穿行在两人间，闷热又湿润，吹得人身上冒汗，心脏却是冰冷的，快要不能跳动。
琴盒还在明灿手上，池潇没有接过去。
明灿将琴盒递近一些，逼他拿去。
“除开家里的原因，之所以不想和你结婚，还有别的原因。”
“我不喜欢小提琴。”她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仿佛在暗示，这把琴是她出于厌恶，亲手弄成这个样子的，顿了顿，她锋利的眼神落在池潇脸上，接着说道，“更不喜欢你，无论以前，现在，还是以后，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
“也拜托你，从此以后，不要再喜欢我。”
“离我的人生越远越好。”
说完这些话，明灿一瞬不瞬地望着池潇。从小到大拒绝过太多人，她早就不会因此产生任何的负罪感，况且是他们伤害她在先，她没有说一些难听的话讽刺他的自尊，已经仁至义尽。
似乎等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明灿看见池潇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轻声应了一个字：“好。”
他的神情似乎恢复了平静。
明灿走后，他平静地一直站在原地，望着阴沉的天幕。
人生中唯一一次，很努力地想要争取点什么，以为就要争取到了。
然而，然而。
终于还是躲不过，在她这颗滚烫的、酷烈的太阳面前。
彻底化为灰烬的命运。
-
和池潇的那场会面很管用，联姻的计划就此搁置，明、池两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体面地断开了往来。
坏消息是，姜宜初没有离开。
明灿婚事泡汤让她有些不高兴，可她已经和明铮交往了一段时间，关系稳定，孩子也接回国内上学了，所以，她最终还是在明家二老的热情欢迎下，嫁给了明铮，成为明灿的继母。
后来，明灿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池潇的消息。
他从暑假开始申请国外的学校，轻松获得了mit的offer，于春学期之前出国留学了。
算是做到了离明灿越远越好的承诺。
因为明池两家之前的关系，有好事的人告诉明灿，池董事长最早看中的那个儿媳妇，即楚家千金楚知雨，毕业后也去美东留学了，美东那些常青藤大学都挤在一块，异国他乡遇旧友，两人说不定能擦出火花。
这些话明灿只当耳旁风，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听见了转头就忘。
一年过去，明灿研一的时候，认识了即将博士毕业的关凌思学姐，当时关凌思正在筹备创业，她那边的人才技术都和明灿的创业构想高度吻合，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成立了公司，正式走上创业之路。
经过一整年的磨合，公司成立次年，他们接到了第一个项目，为一个产值百万的工厂提供设备优化和能效提升的解决方案。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从单纯提供解决方案的智力团队，渐渐拥有了自己的制造部门、工厂、工程团队、供应链……作为初创公司，他们的产品和服务需要快速地更新迭代，这其间就少不了走弯路，加之工业能源类型的公司成长起来非常烧钱，到明灿研究生毕业那一年，她的主要经济来源——家族信托基金里的钱全部耗尽，而公司也不负众望，几个改造项目都获得了成功，市场上广受好评。
眼看公司即将进入大幅扩张阶段，天使投资和风投的钱已经是杯水车薪，明灿必须找到更大规模的投资，才能帮助企业成功扩张，进入新的市场。
缺钱缺钱缺钱……
明灿每天脑子里都是这两个字，为此，她硬着头皮回家找父亲要投资，明铮把他手头上所有流动资金都给了她，还有一些可以变现的固定资产，加起来差不多一点五个亿。
明灿知道父亲那儿还有别的资产，他几次欲言又止，要拿出来给明灿的时候，都被姜宜初阻止了，说他不能一下子投太多家底进去，到底是初创公司，风险太大，若是明灿以后碰到了什么危机，再救济不迟。
有继母在，明灿本来就不盼望父亲能倾囊相助。她诚恳地道了谢，不再多说什么。
离开时，她随意瞟了眼姜宜初的肚子，结婚三四年了，倒是一直都没动静。
又一个月过去，金秋十月，关凌思结婚了。
从明灿认识她以来，她一直都是单身，明灿觉得她的性格不像对恋爱不感兴趣的女孩子，像是过去碰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才一直压抑着没有找对象。
关凌思比明灿大了四岁，这两年家里拼命地安排相亲，她就挑了相亲对象中家世最好的男孩子交往了一阵，明灿以为她只是对人家有点好感，随便谈谈，没想到过不久她就要和人家闪婚了。
婚礼前夕的单身派对上，两人都喝了点酒，关凌思直言，她对她的丈夫真的只有一点好感，为什么和他结婚呢？因为他经营着一家很大的私募公司，而且在上流社会拥有很强的人脉。
“结婚，说白了就是一场利益交换，不用谈感情。”关凌思顶着张酡红的脸对明灿说，“我最喜欢的人和我不可能了，但是我们公司未来会有很大的可能，我打算把婚礼大操大办，通过我和我先生的关系，能请来的有钱人全部请来，到时候婚礼现场播放的视频还会插播我们公司的广告，咱们一定要趁这个机会，多拓展一些人脉，多圈点钱。”
明灿还是第一次听说关凌思有其他喜欢的人。
但是，比起她们的事业，喜欢谁不喜欢谁，其实不值一提。
经过这些年，明灿心里那丝少女一般对感情的单纯也早已散去，听了关凌思的话，她只是惊叹于她的魄力，很快就平静下来，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商讨着接下来的融资计划。
几日后，国庆节假期来临，关凌思披上婚纱，正式踏进婚礼的殿堂。
明灿是她的伴娘，穿着一身温柔的伴娘礼服游走在无数上流人士之间，明面上是替新人招待客人，实际则是商业社交，聊两句就会自然而然地扯到工作上。她们的公司这两年在业内挺出名，她们俩也出名，两个女孩子，一个ceo一个cto，在硬核的工业界混得风生水起，谁人碰上都要道一句有胆识有魄力，可惜她们的融资需求都是亿起步，规模实在太大，即便在这样富豪云集的场合，大部分人也是望而却步。
明灿和一位私募公司的vp描述企业概况的时候，正说到关键地方，这位vp忽然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和从他身旁经过的另一人打起了招呼。
明灿抬起视线，望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池董事长，您也来了啊。”vp热情地向明灿介绍，“这位是星驰集团的董事长，池董，这位是明灿明总，现在正在经营一家非常有潜力的工业能源优化公司。”
明灿怔了怔，很快恢复镇定，望着池延鹏那张严肃冷峻的脸，微笑问好：“池董，久仰了。”
池延鹏冲她点了点头。
片刻后，他身后又走过来一人，与他长得有三分像，脸庞十分年轻，英气逼人。
那人的视线只在明灿脸上轻描淡写地停留了一下。
很快就移开，好像并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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