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惊鸿
在越青君的杯子砸向自己之前, 袁县尉都以为对方是应了自己的要求,要抓宁悬明的。
然而当酒杯碎在自己眼前, 袁县尉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 那就是越青君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他。
袁县尉怒不可遏,瞪向越青君的目光仿佛看着什么不可理喻的存在,“姓越的, 你疯了?!”
越青君皱眉, 用真名就是这点不好,听见讨厌的家伙叫自己, 就有种自己名字被玷污的感觉。
“帮助钦差拿下犯官, 乃忠义之士, 该受嘉奖, 怎么能说疯了呢。”越青君还未说什么, 宁悬明却先出声为他辩解。
越青君余光往他那里看了一眼, 却见面对着袁县尉带来的人,宁悬明往他身后靠了靠。
越青君心中失笑。
袁县尉再不掩饰对宁悬明的敌意与仇视,“钦差大人还是太单纯了, 竟然就这么相信一个敢对官员出手的山匪。”
宁悬明微微一笑:“越庄主再是淳朴山民, 也曾对宁某出手相助, 倒是袁县尉, 以士兵假冒山匪,袭击钦差,本官不知这是否是剑屏风俗, 只好将其上报一番, 好让朝廷帮忙定夺。”
听见宁悬明竟是知道了自己耍的那些把戏, 袁县尉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 冷笑一声道:“你当真以为, 有这群山匪帮你,你就能高枕无忧了吗?我的人已经在山下,将剑屏山团团包围,就算你能侥幸活命,也走不出这座山。”
宁悬明皱眉:“你带走了军营所有人,让营地失守?”这绝不合规矩。
不着痕迹看了越青君一眼,目光中难免带上了一丝担忧。
袁县尉此时虽对周围的匪徒有所警惕,但因为山下的军队,整体心态上还是放松的,因而也愿意多与将死之人多说几句。
“原本只要姓越的听从我的吩咐,就半点事儿也没有,可谁让他太不听话,让我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
他看向越青君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遗憾:“你要是听话,还能好好做你的山匪,可惜了,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只好和宁悬明一起死了。”
他想看越青君后悔,想看越青君为了活命妥协,背刺宁悬明,想看先前那样嚣张,甚至对自己射箭的人,此时只能跪下求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了,以上画面他什么也没看到,却听到一声低低的轻笑。
仔细看去,便见灯烛之下,越青君那双未能遮掩的眼眸满含笑意,正好整以暇看着自己,长刀在手,可神态分明还是方才吃饭般闲适。
金色的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唯有眼睛、下颌、嘴唇显露在外,方才的宴席上,这方便了越青君用饭,可此时,这也方便了袁县尉看清越青君的好心情。
便是不听声音,也能清楚地瞧见他是在笑。
皎皎月色下,被酒色晕染的红唇微弯,如弦月在人间。
“县尉大人不会真的以为,剑屏山是那么好上的吧?”
“是谁告诉你,在我的地盘,你能为所欲为?”越青君的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疑惑。
袁县尉面上笑容渐渐淡去。
心中暗道,不可能,他都打听过了,这山上大半都是老弱妇孺,青壮远比不上自己带来的人,剑屏山地势虽险,但在此之前,他就收买了人,要来了地形地图,还有哨岗分布图,那时宁悬明都没来,越青君不可能未卜先知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做好准备。
此人惯会装模作样,此时不过是想瓦解他的心防。
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休想拖延时间,今日之后,就是钦差为探敌情深入山庄,却被山庄所杀,而我手刃匪首,为钦差报仇,杀了他!”
说罢,早就准备着的十几名士兵也不管其他,在袁县尉下令后,直直朝着宁悬明冲去。
越青君眸光微凝。
长刀迎上袁县尉的佩刀,立时在袁县尉的刀上留下一道明显缺口。
袁县尉瞪大眼睛,“你!”
“不可能,你哪儿来的这么好的刀?!”
要知道为了今日,他可是难得让自己和手下人带上了武库里最好的武器。
可就是这样好的武器,在越青君的长刀面前,竟也显得不堪一击。
越青君不语,余光始终注意着宁悬明的方向。
为了不让越青君受到影响,在方才众多士兵攻来时,宁悬明就飞速离开了越青君身后,好在薛辞玉等人早就藏在暗处,见状当即冲上来对上那些士兵,宁悬明顺势躲在众人身后。
越青君轻轻啧了一声,速度更快了几分。
袁县尉出身军营,刀法更偏向大开大合,以势压人。
越青君的刀却更加精妙诡谲,一如他这个人,分明能正面迎敌,他偏要阴那几下,让人摸不清路数,应对得手忙脚乱,耍着人玩儿似的。
长刀在他手中灵活多变,不像杀人的武器,反而像耍弄的玩具。
不过片刻,袁县尉就从主动出击,变成了疲于应对。
心中意识到不行,他当即想转变风格,不顾自己可能受伤,大刀就朝着越青君脑门而去。
越青君也不闪不避,只是手中长刀一转,迅速从朝着袁县尉的腰间砍去,变成了朝着袁县尉的胯下而去。
袁县尉浑身一僵,冷汗都差点出来了,下意识躲避。
越青君抬脚踢在袁县尉手臂上,他也是奸,不踢握着刀的手掌,而是哪里痛踢哪里,哪里酸软发麻踢哪里。
不过两下,袁县尉拿刀的手就迟钝许多,不如先前灵活。
在他想要暂避锋芒时,越青君又不给他这个机会,将人踹倒在地,一刀贯穿袁县尉手心,直直插进地里!
“啊——!”
痛呼声惊扰了那些士兵的心,他们也渐渐力不从心,陷入颓势。
越青君踹了袁县尉的脑袋一脚,“叫什么叫,别吵!”
踢完,还在地上狠狠蹭了几下,仿佛刚刚踩了什么脏东西。
袁县尉心中不知道骂了多少句,但一定比越青君的鞋脏的多。
在袁县尉被制服后,现场形势也清晰明了,士兵们很快不敌山庄的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缴械投降。
很快,便有人自山下上来,“庄主,大公子与我们前后夹击,已将士兵们制服。”
袁县尉心中一凉,饶是刚刚被越青君制住,他也并没有全然失去希望,只想着山下还有几千人,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直到此时此刻,听见这句话,袁县尉心里的那点希望彻底破灭。
他颤着嘴唇,脸上的胡子都随着他的肌肉齐齐抽动,看向越青君的眼中终于再没有轻视,而是惊惧。
袁县尉不由软了声音,“越庄主,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弄到今日这般场面,你是匪,我是官,咱们天然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那就能互相帮助,您说是不?”
说到最后,竟用上了敬称。
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这种情境下,袁县尉还能忍着痛跟越青君扯什么官匪一家亲的话,可见也是生死存亡之际的大爆发。
越青君面带微笑:“县尉大人与我说什么,我不过是个遵纪守法,见钦差有事,好心出手相助的良民,其他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事已解决,越青君重新坐回位子上。
好在先前有先见之明,将酒席准备在石桌上,此时虽然菜肴已经被扬起的灰尘玷污,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但那壶酒还是能喝的。
越青君也不用杯子,直接拿着酒壶,高举着往自己口中倒。
满场倒地受伤的残兵,唯有他一人,便是衣发稍有凌乱,也只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潇洒落拓,风流不羁。
静时如世家公子,动时为江湖侠客,虽未露真容,却已显露风华。
只是无人知晓,这位风华绝代的郎君此时想的却不过是:垃圾清理干净了,爽。
方才的刀光剑影,在他眼中不过是在家做清洁大扫除。
宁悬明回过神来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多看了这人片刻。
他失笑摇头,转头收敛神色,走到袁县尉面前,对着被两人压着的袁县尉道:“为什么阻止我进城?”
袁县尉抽了抽唇角,“没有为什么,见不得你们京城来的官员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
宁悬明笑了,“本官目中无人?我既能对身为一介布衣的越庄主另眼相待,为什么看不见你,就不会找找自己的原因吗?”
越青君默默放下酒壶。
虽然和垃圾对比他很嫌弃,但这话确实是对他的夸赞没错,夸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装了。
袁县尉:“……你竟拿我与这等草莽相比?!”
宁悬明静静看着他:“那请问,你被草莽制服,押在地上,又有何感想?”
袁县尉:“……”
闲话说够,宁悬明不再与他多说废话,“再问一遍,为何不想让我进城?剑屏县城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知府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袁县尉不想说,然而刀剑加身,他还不想死,“我说了,你能放我一命?”
宁悬明:“不能。”
袁县尉:“你……!”
宁悬明:“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袁县尉沉思良久,满心不甘压在心头,然而当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他还是只能选择自己没那么难受的那个。
大约也是心中怨恨,袁县尉未对知府有任何隐瞒。
南地多发旱情,为何唯有剑屏事态严重?原是知府族人便是剑屏人,时常有侵占良田之举,今年天不好,百姓本就过的艰难,岳家还趁机大捞特捞,发难财,往年也有类似事情,最后都未闹大,可今年却出了意外,知府也没想到,事情竟一步步发酵到了自己也兜不住的地步,暗暗埋怨岳家运道不好,摊上这倒霉的时候。
宁悬明冷笑:“运道不好?”
“我却觉得是运气太好了。”
“从前那么多年都没遭受反噬,还让他们享受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算运气好呢。”
在让人记下袁县尉口供,并按下指印后,袁县尉也不必再留了。
越青君起身上前,抽出钉住袁县尉手的长刀,鲜血从伤口汩汩冒出,袁县尉却已经脸色发白,无力再叫。
他抬手就要挥刀斩向地上之人,却只觉手背一暖,被人制止。
耳边也同时响起一道声音:“等等!”
越青君的动作微顿。
他侧头垂眸,看了宁悬明一眼,视线又缓缓落在对方抓住自己的那只手上。
越青君手上原就沾了些许血迹,此时也一同染在了宁悬明手上。
肤白与血红,在这月色下,一时竟显得无比和谐。
宁悬明下意识收回手。
越青君隐晦地弯了弯唇,声音懒懒道:“宁大人可还有别的要问?”
宁悬明摇头。
越青君挑眉:“那你……”
宁悬明抬眸看向他,眼中皆是真诚:“越庄主侠义心肠,肯帮我制服罪官,却不必手染鲜血。”
“说是相助,那就只是助,剩下的事,就交本官即可。”
罪官也是官,越青君既是良民,便只做他的良民就好,以民杀官这种事,却很不必有。
虽只相识一日,但宁悬明在越青君面前,是极少说本官的,此时这么说,便是以官员的身份,要将麻烦都挡在他身前。
越青君眼底不禁染上几分隐于月色的温柔。
他唇边扬起一抹玩味:“可惜,我原本还想感受一下,杀官与杀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这就把半死的袁县尉开除人籍了。
“不过,既然宁大人想要,那我只好听话让给您的。”越青君故作乖巧的模样,一副宠溺的语气。
宁悬明唇角微抽,一时无语。
越青君反手拿刀,将刀柄递到宁悬明面前。
后者接过这把刀,转头看向袁县尉,只觉得手中的刀沉重无比。
宁悬明不能说自己没害死过人,但从前都是借力打力,或绳之以法,像今日这般,要亲自动手,亲手抹杀一条生命,却还是头一遭。
袁县尉见他久久不动作,趁机道:“宁大人,钦差大人,罪臣虽然有罪,但也应该以律法处置,你今日动手,只能算是动用私刑……”
宁悬明:“本官手持诏令,陛下亲许,先斩后奏。”
说罢,他不再迟疑,紧了紧手中长刀,正要举起。
却忽觉手背一暖,整只手仿佛被人握住。
宁悬明侧头,竟差一点便贴上了那张金色面具。
他下意识要退开,却被越青君制止。
“别动。”
那人站在身后,二人挨得极近,近到若是月色再亮一些,他甚至能看清越青君眼中倒影。
“刀不是这么拿的。”
越青君帮忙调整好宁悬明拿刀的姿势,却仍未松开手。
“人,也不是这么杀的。”
越青君凑到宁悬明耳边:“转头,看好。”
宁悬明下意识转头看向前方。
耳边仍是那道温柔又冷漠的声音,“不要闭眼。”
说罢,越青君便握着宁悬明的手,挥刀向下。
鲜血犹在眼前炸开,染了二人一身。
袁县尉眼中逐渐失去生机。
越青君指尖轻轻抚过宁悬明脸上血迹,含笑询问:“学会了吗?”
明月皎皎,却映这暗夜修罗。
玄衣金面,血色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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