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权势不揽而自成
年关将近,前朝后宫都陷入了忙碌中。
年底日子好,京城的喜事也格外多,今儿是郡王府嫁女,明儿是尚书府娶妇,还有那出生在年关的婴孩,在众人眼中都是有福气。
各家的宴会始终不停歇,越青君也难得参加了几回,多是宗室举办的宴会,他去也就是亲戚间走动,其他人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世子堂兄,那边那么热闹,是在聊什么?”一场王孙满月宴上,越青君故作不知地对来向他敬酒的福王世子询问。
福王世子看了一眼,见是女眷那边一堆人凑在一起,说话声议论声都比往日热闹许多。
“六殿下既然想听,何不过去攀谈?都是亲戚,也不必太过避嫌。”福王世子从前都没和越青君说上几句话,也想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这才多说几句。
越青君举杯饮尽,因他身体问题,主人家特意准备了茶,而不是酒,“我与众位姐妹姑嫂本就不熟,非要凑上去不过是让她们不自在,何必为了一点好奇打扰她们此时正好的氛围。”
福王世子想了半天,也很难说明白越青君是个怎样的人,但就这几句话,非要他给个评价的话,那就是无害。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对方都不会伤害别人,是个可信任的人。
可不要小看这个词,在许多时候,知道最多,看得最明白的,往往都是没什么存在感,平时看着温和无害的人。
也是这样的人,当他想要背刺谁时,最容易不被防备,一击致命。
福王世子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听不见,但我大约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越青君好奇看他,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让人很难按捺住倾诉欲。
“你可知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一位惊才绝艳之人?近来京城因他的诗掀起了不少风浪,宴上女眷们大约又是在争论他与孟家那位谁高谁低。”
越青君笑了笑,“孟家那位先生年少成名,我也读过他不少作品,却不知竟有人能与他一较高下吗?”
“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
福王世子压低声音:“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坊间争得面红耳赤,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但私下有什么关窍,就不是你我能知道的了。”
“我承认那人是有几分才华,但酒香也怕巷子深,想要香味飘远,也要先把巷子打通才行。”
任凭那姓李的有多少才华,但孟九思出身苍原孟家,这便是对方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听听便知道了,众人都夸那人才华横溢,可有多少人知道那人姓名?谈及他出身?顶多知道个“不凡”的雅称,但这个“不凡”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其他所有人。
如此这般,那再看如今“不凡”与孟九思之争,就值得深思了。
寻常福王世子也不应与越青君说这些,交浅言深,但此时世子刚喝了不少酒,又想和越青君多说两句,便一时没管住嘴。
夜里,福王世子酒醒后,有些懊恼自己酒后失了戒心,但又暗暗安慰自己,六皇子向来低调,哪怕在天子那里得了脸面,也不曾有半分得意忘形,对方应当不会将他那些话传扬出去。
即便传出去了也无妨,他都能看出来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顶多是从背地里放到明面上。
之后他让人观察了几日,见并未有消息从六皇子那里传出,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心中对越青君的好感也高了不少,对方守得住秘密。
年节送礼时,给六皇子的礼比原先准备的重了三成。
一来一往间,关系就这么拉近了。
因此,当福王世子匆匆求上门时,越青君也并不惊讶。
“世子堂兄,今日怎得有空上门做客?”越青君一边让人去奉茶,一边又和对方寒暄。
福王世子满脸堆笑,“上次犬子满月宴上,宾客众多,未能好好招待殿下,今日特意送上一份礼,好弥补当时的疏忽。”
他让人将礼物抬上,是一株精美贵重的极品红珊瑚。
这尺寸和品相,哪怕是在国都京城,非富即贵之地,也难得一见。
因天子喜爱珊瑚,京城的珊瑚价格节节攀升,居高不下,其中又以红珊瑚为最,一小株便价值千金。
“世子堂兄这是何意?”越青君眉心微蹙,即便他久居深宫,也知道这样送礼绝非真心,其中必有深意。
福王世子看了看周围的下人,越青君抬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待到周围无人时,福王世子才表情一转,带上几分苦恼与羞惭,“六殿下,实不相瞒,今日冒昧登门,确有事相求。”
不等越青君问,他便尽数道来:“起因便是这珊瑚。”
“殿下也知道,天子喜爱珊瑚,本次年节,福王府上特地让人寻来了一株极品珊瑚,比您眼前这株更完美,谁知那珊瑚在库房放了几日,却叫人发现那珊瑚竟是假的,那珊瑚商人早就走了,我现在就是想找人算账都不行。”
福王世子一副将眼泪往肚子里咽的委屈模样,“六殿下,先前我爹酒后早已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找人算账事小,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向陛下回禀,您也知道,我们福王府向来在陛下面前排不上号,此事一出,只怕陛下就要问罪了。”
问罪或许不至于,但被天子厌弃却是一定的,宗室向来因为身份被优待,同样也因为身份被忌惮,即便参政,也不可能身居高位,手握权柄。
如此,要想寻求突破,争做宗室中的领头鸡,除了依靠血缘亲疏,就只有学佞臣谄媚天子。
讨好章和帝难也不难。
不难是因为对方就是喜欢听谄媚之言的昏君,说难则是因为天下间绝大部分谄媚讨好的功夫,章和帝都领教过了,阈值极高,想要准确拍到龙屁上,还需要技巧和机遇。
眼前这株珊瑚虽好,但若是要献给天子,那是远远不够格。
“不知世子堂兄可有相熟之人收藏极品珊瑚?”越青君沉思片刻后问。
福王世子苦笑:“若能找到,今日臣也不必来求殿下了。”
越青君面露无奈,“可是世子堂兄,我手中也没有极品珊瑚啊。”
福王世子当然知道,他来找越青君根本就不是为了极品珊瑚,而是想要对方帮自己在章和帝面前说说好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也可以找其他人,但张忠海之流,属于天子近侍,最亲近之人,若他一个不受重视的福王世子竟能说服天子近侍帮自己说话,难保章和帝不会多想。
至于找其他皇子,又免不了牵扯进皇子争斗。
想到越青君也是因为对方上次给他的印象不错,六皇子向来不理朝政,无心帝位,又听说对方时常陪章和帝用膳,让对方帮忙,就是亲戚间的拉拉架和稀泥。
若是越青君这边走不通,他就只有走后妃的路子了。
“世子堂兄相求,无瑕不便推辞,只是效果如何,却是我也不知了。”
见他答应,福王世子连忙喜笑颜开:“自然,自然,这本就是臣的事,殿下能答应,臣便已经感激涕零。”
半个时辰后,福王世子离开,留下了那株红珊瑚。
翌日,越青君就带着红珊瑚回了宫。
章和帝将那株红珊瑚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随手将之丢在桌上,“福王世子让你帮他说好话,你转头就把他出卖给朕?”
越青君笑笑道:“儿臣只是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无论是世子堂兄买了假珊瑚,还是儿臣答应他帮忙说好话,都只是一心为了父皇而已,为臣为子,只要对君父的忠心不变,又何惧父皇怪罪?”
他虽未继续说,但脸上的信任却是那样真,让人不忍怀疑。
章和帝心中难得生出一丝对傻儿子的怜爱,“你是心无杂念,一心为君,别人可不一定。”
福王府又不得脸,不算自己人范畴,章和帝自然没有滤镜。
越青君摇头不信,“怎会,世子堂兄近几日一直在找那珊瑚商人,但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眼光差被骗了,只说是那珊瑚商人做了手脚,偷梁换柱,他还想把那商人找到,将父皇的珊瑚找回来,只因先前答应了父皇,不想食言。”
章和帝心中不悦,只觉得那福王世子蠢钝如猪,被骗也就算了,还自欺欺人。
越青君看向章和帝笑道:“儿臣向世子堂兄说,父皇手握天下,胸怀宽广,必不会因这点小错降罪于他,让他不必这般担心。”
章和帝暗暗点头,觉得老六说的没错,朕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即便真的是,但你表现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越青君喝了口茶继续道:“世子堂兄却说,他找珊瑚并非是怕父皇怪罪,而是先前早在父皇面前夸下海口,若是找不到,那就是对父皇食言。”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章和帝再怎么不高兴,福王府都是宗室,他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给人把爵位撸了。
再任性的老作精,作起来也是要理由的。
“瞧他这斤斤计较的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三岁小儿。”章和帝先是嫌弃了一句,但也仅仅是嫌弃。
“把他给朕叫来。”
福王世子从府中被传进宫时,心中尚有几分忐忑,尽管有所掩饰,这样的心情也难免在面上带出来几分。
到了章和帝面前,见越青君也在,心下安了些许。
“臣参见陛下。”
章和帝看了他片刻,“听说,你被人给骗了,买的珊瑚是假货?”
福王世子故作不服气,“陛下有所不知,我看的时候那珊瑚明明就是真的,被发现是假的那是被人掉包了,给臣一点时间,臣一定能找到那株珊瑚,当初就是亲眼见过才敢告诉陛下,臣不是那等胡说八道,言而无信之人。”
章和帝一脸嫌弃,“行了行了,被骗就被骗了,还死不承认,朕瞧着幼童都没你幼稚。”
“听说你儿子前些日子也满月了,从朕的库房里取一块玉佩给他,但愿孩子长大可别像他爹一样不像样。”
这便算是将珊瑚一事轻轻揭过了。
福王世子一愣,这回是真的,随即连忙俯拜谢恩。
“臣代犬子谢陛下赏赐。”
章和帝见他拜得实诚,心道傻虽傻了点,但也并非一无是处。
“等翻了年,就去御史台寻个闲职,总好过待在家里正事不做,把孩子也带坏了。”
福王世子瞬间明悟,御史台多是风闻言事,这是让他没事就去和人吵架,这“耿直傻子”形象算是要装到底了,朝廷的御史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不差他一个,老作精果然没那么好心。
此事一出,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后宫前朝,也带来了未曾料到的后果。
大家忽然发现,似乎,好像,这不起眼的六皇子在章和帝面前说话还挺管用?
甭管章和帝是不是拿人当宠物,话说回来,前朝后宫所有人,又有谁在章和帝那里不是随意逗趣的宠物?
只要这只宠物有用,其他又算什么?
而在这方面,这位六皇子就做得格外好。
福王世子在章和帝面前走上一遭,不仅没被怪罪,还得了赏赐,都是六皇子的功劳。
虽然六皇子无母族无权势无支持的臣子还一心修佛不争皇位,但他是真的能在章和帝面前说上话,能影响对方的决断。
仅此一条,便足以让众多欲求天子而不得之人看在眼中。
六皇子卫无瑕之名,也第一次真正被所有人看到。
权势不揽而自成。
虽然是依附他人,虽然并不稳固,但终究迈出了那一步。
众人追之羡之,唯有宁悬明心绪复杂。
明明并非谄媚之人,却要委屈自己常伴帝侧。
他本该是白玉,如今却要做荷莲,染一身淤泥。
“这便是你选的路?”他问。
越青君仍是那副浅笑晏晏的模样,落在宁悬明眼中,却是对方将委屈都藏在心里,不露与他人,乱人心神,一如当初相认时。
“父皇与我血脉相连,他若有错,我也要承担责任,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不必担心我觉得委屈。”
越青君笑着,短短几日,便有无数人想送礼上门,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唯有宁悬明低垂眉眼,遮掩眼底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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