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痞


剑屏县内尚在戒严中,  各家店铺也少有开张,茶楼能开放,  还是因为这是钱家的产业。

        此时身处在别人的地盘,  越青君反倒像个主人一般,唤来小二,让人换了更热的茶水。

        “这是剑屏山上种的茶,  算不上上乘,  胜在独特,数量不多,  今日特地请宁大人尝尝。”越青君重新沏茶,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  在这初冬的日子,  仅是瞧着,  便感觉身体一暖。

        宁悬明静静看着,  暂时并没有要用这热水烫熟自己身体的想法,抬眸扫了越青君一眼,“越庄主倒是胆大,  常人轻易不敢进的地方,  你竟是毫不畏惧。”

        越青君笑了笑:“宁大人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既有办法治好这疫症,  又怎会怕呢。”

        “还是说,大人根本不信我所说的话?那我可就要伤心了。”嘴里这么说,可唇边的笑意却并未减淡。

        宁悬明这回目光直视着他:“既然如此,  那越庄主可是坐实了见死不救,  冷眼袖手旁观的事实?”

        他的声音并不严厉,  但说出来时却极有力度,  让人无法忽视。

        可越青君也不惧,  他只是淡淡说了句:“原来在宁大人眼中,见死不救也是罪过。”

        “那么冷眼看民生煎熬的天子公卿,岂不是罪无可恕?越某自认,比起他们来,还差的远,惭愧,惭愧。”他含蓄一笑,当真似是有些羞愧的意思。

        宁悬明无言以对。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世上多有袖手旁观之人,但众多人不过是为求自保,很明显,越青君并不属于那一类人。

        但越青君举的这个例子却又刚刚好,宁悬明无可辩驳。

        “至于宁大人所说的,幕后推动之事。”越青君噗嗤轻笑一声,“大人实在太看得起我了,也太小看其他人了。”

        “越青君区区山民,如何来的这等本事,竟让当地大族、朝廷高官都听从我的吩咐,他们大约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至于赵二……”他悠悠笑道,“我不过是一时好心,不忍见人走上绝路,就像如今,不忍见县城那么多人都要死一样。”

        “今日来此,不过是想略尽绵薄之力,可若是宁大人担心,我也可以当做从未来过。”

        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等着他选择,“宁大人觉得呢?”

        是纵容他,还是冷眼看更多人死去,一切尽在宁悬明一念之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还有什么悬念呢。

        和满城上千人病人相比,一个越青君,也显得无足轻重了,纵然他有什么阴谋,宁悬明也绝不会用一城人的性命去换。

        宁悬明离开时,还是喝下了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越青君也没有食言,很快便让人去与几位京城来的医官沟通。

        宁悬明这时才知道,难怪他在剑屏山上没见到人染病,原本还以为是他们躲在山上,远离县城,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越青君早就开始让人预防疫病。

        越青君前世不是医生,当然不会治病,但身处在一个细菌病毒远超当世的世界里,他知道的医学常识也属于降维碾压的存在,如果他愿意,还真能去做个巫医,医学不够神学来凑,说不定还真能扬名立万。

        就像现在京城来的几位医官,都对这位极具医学素养的神秘人十分感兴趣,很想和对方坐谈论道,甚至为此找上了宁悬明。

        宁悬明:“……”

        他无语道:“各位不必想了,若是此人有意,也不必让别人出面,自己却不出现了。”

        越青君甚至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庄主的身份也不曾宣扬,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但如今双方关系尚可,至少在越青君显露出翻脸的意思之前,他不会对越青君有所冒犯。

        而在山庄中人的帮助下,城内疫情有了明显好转,每日死亡人数骤减,宁悬明也不由松了口气。

        再见越青君时,也让自己忽略先前那些没有证据的猜测,既然是猜测,那就让它们一直是猜测好了。

        就当他从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作小人。

        “大人,越庄主请来了县里一位名角  ,想邀您一起去听戏。”随从前来禀报。

        是的,越青君虽然将治病之事全部交给了手下之人,但他本人却并未出城回山,而是一直留在了城里。

        给出的理由竟也像那么回事,“虽然看不出来,但要是我已经染了病,回去带给其他人就不好了,不如留下来等到疫病彻底根除。”

        宁悬明对此没什么想说的,什么你们每日预防,很难传染,什么你们都有了治疗的法子,就算病了也不是什么不可解决的大事,他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既然越青君想留在城里,他也不去拆穿。

        只是此人留在城里还不够,竟还时常来打扰宁悬明。

        但越青君显然也十分有眼力见,并不会在宁悬明忙碌时打扰,通常挑的都是用膳时,或者宁悬明难得有空休息时。

        比如现在。

        天知道他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宁悬明默默扶额,“就说我太累,已经睡下了。”

        “是,属下这就去!”随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走起路来都十分有气势,仿佛不是去通知的,而是去示威的。

        大人一心为公,根本不会分心思在旁的事上,可他们却看得清楚,那姓越的贼子分明对大人心怀不轨,可大人已经有殿下了,才不会多看这贼子一眼,一切不过是贼子的痴心妄想罢了。

        听完随从言语带刺的回复,越青君心中笑而不语。

        “我与你家大人之间的事,与你有何关系?这般义愤填膺,难不成,你心中恋慕你家大人?”

        随从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气极之时,却也记得不好对外暴露宁悬明与卫无瑕之间的关系,只在心中暗道:果然此人就是对大人有所图谋,心怀不轨!

        他一定要找个机会提醒大人。

        见随从匆匆离开,越青君摇了摇头,看来下次还是得给悬明选更沉稳些的人。

        当时固然想着此人在原著中便是在宁悬明身边做过文书,双方应当合得来,却忽略了对方也是在经历过多年沉浮后,才变得沉稳妥帖,眼下还远远不够。

        “庄主,那我还唱吗?”那位已经画好妆容的名角走来询问。

        越青君抬眸一笑:“唱,为何不唱?不唱岂不是辜负了今日难得画好的脸?”

        闻言,那位名角也并未耽搁,对着越青君盈盈一拜,转身上台,随着乐声响起,开始唱了起来。

        越青君站在台下,望着台上表演,渐渐阖眼,也不知是睡是醒。

        另一边,随从回到宁悬明身边,将刚才的事说给宁悬明听,并信誓旦旦道:“此人巧舌如簧,花言巧语,大人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宁悬明扶额。

        他没想到自己要处理正事之余,还要面对眼前这样的荒唐事。

        “越庄主性情乖张,言行皆有过分夸张之处,那不过是逗逗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初次见面时,宁悬明就领教过此人不着调的性子,因而即便之后对方言行皆有冒犯,宁悬明也并未放在心上。

        世上有无瑕那般举止有礼的君子,便有越青君这样言行轻佻的痞子。

        不说他已有无瑕,根本不会在意,便是没有,他也不会当真,对于这种人,当真的才是笑话。

        随从言辞凿凿:“属下将他当做倾慕大人之人,他也并未反驳。”

        “可他也没承认不是吗。”宁悬明扫他一眼,“在京城府中,无瑕也是这样教你肆意揣测他人,擅自给人定罪的吗?”

        此言一出,随从当即心头一凛,低头认错:“属下知错,是属下冒犯了。”

        宁悬明这话,既是说给随从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先前自己肆意揣测越青君在幕后推波助澜,却无任何证据,实在不该。

        有些事,哪怕心中有了答案,但在证据确凿之前,都不该随意说出口。

        “既然知错,找个机会随我向越庄主道个歉,日后莫要再犯了。”

        随从低头应是。

        宁悬明不是个会推脱事务的人,既然有了想法,便会尽早去做。

        于是,一日都未过,天色将晚时,白日刚被拒绝过的越青君便收到了邀请。

        宁悬明难得注重了一回场面,宴请的地点在县城最大的酒楼,原本是没开门的,还是宁悬明拖了人,又加倍给了银子,才借来这地方。

        越青君人还未进,声音却先远远传来:“没想到宁大人对自己手下人这般好,不过是一句说嘴,竟也要特地摆这么大的排场。”

        宁悬明笑了笑道:“并非是特地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先前庄主出手相救,如今又好心帮忙,我却一直未能答谢,白天还贸然推了庄主邀约,今夜是特地道谢又致歉。”

        越青君施施然坐下,宁悬明扫了随从一眼,后者当即上前为越青君斟酒,“越庄主,白天是小的冒犯,还望庄主大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越青君却未看他,而是将视线落在宁悬明身上,微微一笑道:“放心,我怎么会与你计较呢。”

        他单手托腮,慢悠悠道:“真要计较,也是与宁大人计较,你说是不是?”

        随从脸色一白,心中万分后悔。

        宁悬明却摇头失笑,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越庄主是在开玩笑呢,不必当真。”

        “罢了,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下去吧,没有要事,不要让人过来打扰。”

        随从忙不迭告退。

        相信在之后很久,他都会记得要谨言慎行了。

        等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越青君方才收敛一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过是个随从,也值得宁大人这般用心吗?”

        宁悬明摇头,“方才我并非说谎,今晚确实是特地请庄主来的。”

        “还未正式多谢庄主,有您的帮助,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大约再过半月,疫病就能消失,县城也能彻底开放。”

        “届时,我也要离开剑屏了。”

        越青君放下酒杯,似也有些意外:“竟然这么快,那岂不是我以后就见不到宁大人了?”

        他抚着下颌沉思道:“果然我先前就不该帮忙吗?”

        宁悬明:“……”

        他抿了抿唇,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赵二是不是越青君推波助澜还没有定论,但袖手旁观,故意放任疫情加重这件事,却已经是当事人都懒得掩饰的证据确凿。

        一杯酒下肚。

        忍了又忍,宁悬明终究还是没忍住道:“庄主聪明绝顶,才华盖世,但也应知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因为你的才能而忽视其他。”

        越青君笑盈盈道:“原来在宁大人眼中,我这么好吗?我就当是宁大人在夸我了。”

        宁悬明:“……希望越庄主还是多多约束言行,小心哪一日祸从口出,一时无心之失酿成大祸,徒留遗憾。”

        越青君凝眉,“我言行皆出自真心,有什么问题?”

        也不知是刚才那杯酒有点醉人,还是近日太过疲累,宁悬明只觉得自己此时头疼又头晕。

        越青君微仰着头,看着面上绯云遍布的宁悬明,含笑道:“就像现在,我说与宁大人一见如故,很想不择手段,强行将宁大人留下来,也是出自真心。”

        “什么?”耳边似有密密麻麻的嘈杂声响,模糊了越青君的声音,宁悬明晃了晃脑袋,却并未能清醒,反而更晕了。

        下一刻,竟连桌子也扶不住,就要往一旁歪倒而去。

        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落进了云里,云朵小心拥着他,温柔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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