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眷我
越青君终究还是被抬回去的。
他坐在肩舆上, 身边站满了保护他的宫人,无人再敢让刚才那一幕发生在眼前, 便是他们自己死了, 越青君也要平安无事。
然而越青君最想见的那人,此时他却丝毫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肩舆颠得他头晕,不得不闭上眼睛, 开始假寐, 闭目养神。
回到寝宫,御医早已经匆匆赶来等候, 越青君躺在床上, 没了颠簸的肩舆, 此时他至少能睁眼。
只是后遗症还很明显, 眼前的画面与景象还有些模糊, 大脑仍旧有些类似于缺氧的晕眩。
等他定了定神, 试图寻找那道身影,却见那人站在床位,自己根本够不着的地方, 便是想伸手牵一牵, 都成了奢念。
“……陛下方才气血攻心, 以至于旧疾复发, 心脉耗损,需要好生调养。”
御医的话已经彻底断定越青君身上有着严重的,能影响身体与寿数的“旧疾”, 让越青君百口莫辩。
当然, 他也没得辩解的余地。
待到御医施了针开了药离开, 伺候的宫人也忙里忙外, 生怕天子有任何疏忽与闪失。
吕言正在忙着处理方才猛虎出笼一事, 根本不在眼前,此时殿内说话最管用的便是宁悬明。
他挥挥手,“煎药的煎药,不可假手于人,其他人都守在殿外,不要打扰了天子清净。”
有了他的话,殿内宫人们纷纷一改刚才忙里忙外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状态,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在确认越青君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后,他们纷纷向越青君与宁悬明施了一礼,恭敬告退。
待到内殿只剩下二人,便是守在外殿,等候差遣的两名宫人,此时也悄无声息低下头上。
殿内静悄悄一片,耳边再没有嘈杂的声响,越青君方才睁开眼,望着站在自己触碰不到地方的人。
那人静静望着他,面上神色难辨,唯有那双眼眸,是如此专注又坚定。
他缓步上前,站在越青君床边,良久,方才动了动唇,语气沉沉,好似压着唇舌,说出的话除去彼此,再无人听见。
“我且问你。”
“今日之事,可是你亲自设计?”
“病情可是自导自演?”
直到此时,宁悬明心中仍怀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奢望,盼着方才那一出不过是越青君演的一出戏。
越青君嘴唇翕动,他扯了扯唇角,似乎想要对他轻松笑一笑,“我原还想着与你一同出宫转转,如今瞧着却是不成了。”
听着似乎与宁悬明所问的话毫无关系的回答,宁悬明听完,却点了点头,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我知道了。”
“那我再问你。”
“你是何时开始病重到咯血?”
你从何时开始瞒我?
宁悬明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唇色能与越青君有的一拼。
越青君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闻言低头,轻咳两声后道:“我有些口渴。”
他望着宁悬明,一双眼睛皆是祈求。
一个时辰前,二人还在你侬我侬,转眼间却翻脸无情,显然还是太难。
宁悬明很不太愿意伺候越青君,每每见到……便是不见到此人,宁悬明脑海中都能浮现出对方隐瞒他欺骗他的画面。
烈日下的那一抹鲜红如此刺眼。
刺眼到直到此时他都无法忘却。
伸手给越青君倒了杯水,递过去时,却猝不及防被越青君握住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拉。
宁悬明只顾紧张手中杯盏,忙将杯子换了只手,才幸而免于水洒杯亡的命运。
他微微沉着脸抬头,却对上越青君那双盛满了他的眼眸。
越青君面上的轻松与笑意再瞧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凝与心疼。
他望着宁悬明,说出口的话,终于变成了早就酝酿在心口,迟迟未能说出的一声抱歉,“……对不起。”
满腔怒气好似就这样堵了回去,憋在心里,半晌无言。
不知过去多久,宁悬明方才将那杯幸运的水递给越青君。
“陛下思虑深远,总有些难以诉于他人的苦衷,哪能对臣道歉。”
“臣惭愧。”
语气轻缓,听不出半点怒气。
然而一口一句陛下与臣,再不见方才的你我,如何不是难得在宁悬明身上见到的阴阳怪气?
越青君接过杯子饮下,却并未松开对方。
他也不敢将抓着手腕改为搂着腰身,而是就这样静静握着,不紧逼,却也不松开。
杯子放在床头,越青君缓缓垂眸,望着二人腕间如出一辙的念珠,才稍觉心安。
“当初事情太过突然,你匆匆赶去南地,不知能否再相见,正如你信上只报喜不报忧,我亦是将其埋于心中不敢言。”
原来自那时起,便有了迹象。
可思及那时自己的行为,宁悬明又一时语塞,很难说越青君做得对不对,有没有错,因为若是要追究,那自己也跑不了。
宁悬明抿唇望着眼前人,对上对方诚恳专注的眼眸,原本质问的语气又难免少了几分气势。
“就算当时不说,可后来呢?”
“从我回来到现在,也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间,你我日夜相见,可你却从未与我提过只言片语。”
越青君这回并未沉默太久,只是回答得颇为艰涩。
“刚开始时,倒是没有这么严重,若是可以,我当然也想要养好后再与你说,正如悬明南下染病,也是病好后才告诉我。”
宁悬明再次无言,张了张嘴,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当初他自觉自己事出有因,所作所为乃最优解,却不知对方也一样想,如今竟一一还了回来,飞针回旋扎在自己身上,方才觉得错的离谱。
也正因如此,连他此时的质问也失了底气,再不如方才理直气壮。
半晌,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道:“明明是你隐瞒在先,如今却用我曾经的行为堵我。”
“知道你病情严重,命数难定,我却连生气也不能。”
“卫无瑕,你好狠的心。”
极平静的一句声音,明明说得那么轻,却刺得人生疼。
越青君差点没能维持住面上神情,脸上原本不知多少真假的情绪,一瞬间凝滞,有片刻空白。
好半天,才终于有了反应。
“……是我的错。”
“是我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处理好一切,以为不用让你担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比起悬明,我到底少了几分幸运。”
“你的病很快便好了,并未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我却拖拖拉拉,非但没好,反而还不断加重,以至于连主动道出都不敢,一来二去,就拖到了现在。”
声音终于泄露了一丝苦意,“……天不眷我。”
命运从不眷顾卫无瑕,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死亡而生,无论是前世,又或是今生,从未变过。
他握住宁悬明的手,“虽非有意隐瞒,但终究还是让你受到了惊吓。”
“我很抱歉。”
宁悬明默默别开眼,心中怒气早已消散,那被怒气压抑的心疼与难受才悄无声息开始蔓延。
“我想听的不是抱歉。”
他知道,越青君也知道。
然而他想听的,越青君却无法说。
宁悬明强压心头酸涩,维持着面上的沉静,“既然如此,那太子一事,也绝非你先前所说,是临时起意,而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吧?”
“你早就想好,太子之位可以给永乐王,但太后却不能留,于是设下圈套,请君入瓮。”
越青君沉默良久,方才开口:“悬明可会觉得我心机深沉,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明明心中早就想着过河拆桥,却还与之虚与委蛇。”
“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真虚伪至极。”
分明是自己骂自己,难听的话都是出自自己口中,他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好似极为难受伤心。
刚才被宁悬明发现病情时都不如此刻反应大,从前一直纯白无暇的人,如今却显露出与平日大相径庭的行径,仿佛瞬间戳穿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半点抵抗也无,一句质问后,便自暴自弃,先将自己踩到泥里。
宁悬明咬着牙,又气又疼,“陛下心如明镜,对自己了解颇深,此时做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
越青君低着头,骂自己的是他,难受的是他,别扭的还是他。
宁悬明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究竟是病情影响了对方心性,还是此人本就如此,从前不过是演给自己的?
宁悬明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明白。
嘴上不客气,心中却难掩心疼。
他当然知道越青君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刚才说那番话时,对方的难受也是真的难受又委屈。
面上都如此,心里怕不是已经哭了。
“我累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越青君说了这么一句。
“累了就休息,药好了再叫你。”宁悬明面无表情说。
越青君也不与宁悬明说别的,只抬头眼巴巴看着他,用眼神表示:“想要你陪我睡。”
宁悬明心里暗骂他得寸进尺,很想冷酷地将人丢开,让对方好好抱着他的病自个儿冷静去。
然而手刚放到越青君手背上,想要将人推开时,却被那冰凉温度一激灵,下意识收回手。
一次没推开,之后便再推不开了。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语,宁悬明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越青君倒是如他所说,他累了,有宁悬明陪着,不过片刻便陷入梦乡。
只是大约身体的难受也带入了梦中,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宁。
既睡着了,便不知道,宁悬明几次伸手为他抚平,却是反反复复,收效甚微。
殿外传来通传声,吕言回来了。
宁悬明没有叫醒越青君,而是从床上起身。
他望着床上之人,沉凝半晌,方才低声道:“太后于天子有恩,一次没什么证据的小意外牵扯不到对方身上,非要追究计较,也显得天子过河拆桥,刻薄寡恩。”
“天子要还恩尽孝,佞臣却能锱铢必较,尽情攀咬。”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
卫无瑕不仅是他拜过天地的夫君,还是他认定的君上。
天命不眷顾卫无瑕,但宁悬明眷他。
“但……”
但……你且记得,你欠我的。
卫无瑕,你欠我的,得自己还。
活着一日,就还一日。
还不清,就不许死。
宁悬明起身走到外殿,不等吕言说什么,便沉声道:“陛下还在休息,此事已交由本官全权处置。”
他一掀衣摆,踏出殿门,随手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如潭,听着平静无比,底下却是万丈深渊。
“将人都看好了,本官要一一审问,死了一个,你拿命来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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