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谜
沧禹城
知府府中
赵怡正在试今天刚买来的一支红玉簪子, 手巧的丫鬟给她梳了个她喜欢的发型,赵怡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满意, 大手一挥, “不错,赏银十两。”
她花起钱来半点也不含糊,反正不是自己的钱。
丫鬟笑着谢恩:“多谢夫人!”
不得不说, 虽然这位怡夫人为人嚣张跋扈, 仗着知府的宠爱,连正室夫人的脸都不给, 但因为出手大方, 她在丫鬟下人这里的名声竟还不错。
虽然难伺候了点, 但让她满意了, 是真的给钱啊。
也正因如此, 赵怡在府上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如果可以,赵怡能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直到她找到下一个更大的冤大头为止。
只可惜, 老天爷, 特指某人, 并没有给她那么好的运气。
“夫人, 老爷来了。”丫鬟刚刚传完话,就见一位蓄着美髯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却因身处高位, 比寻常三十来岁的百姓瞧着还要年轻有气势, 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只是今日约莫有些着急, 进来时衣摆有些乱。
“你们都下去。”他刚进门, 就挥手打发掉屋内下人。
下人们也不敢多言, 低头退了下去。
在她的屋里,指挥她的人,赵怡面上不显,心中却很是不满。
岳知府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就算察觉到也只会觉得赵怡无理取闹,野心太大。
他关上门窗,快步走到赵怡面前,也没寒暄,直入主题:“朝廷派来的钦差到了,有几人昨日就到了府衙,好在我让人用酒宴招待了他们,喝了酒,如今正在府上熟睡,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
“怡娘,你觉得这些人该怎么处理才好?”
他嘴上说着怎么处理,可语气却是极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大人想要一劳永逸?可想过如何斩草除根?”一个钦差没了,难道朝廷就不会派其他钦差来了吗。
知府心中似乎有了打算:“剑屏县撑不了多久,就算能继续撑下去,若是城中出现天火,也是老天爷降下灾罚,与人无尤。”
赵怡并没有否定他的想法,而是顺着道:“大人聪颖绝伦,只是未免危险了些。”
“何不制造混乱,让钦差与灾民发生冲突,大人再在其中掌控局势,渔翁得利呢?”
岳知府也想到这个办法,但他心中还有别的担忧,若是让钦差与逆贼接触,察觉出什么,他的风险更大。
思来想去,岳知府还是觉得就该一开始把赵家村的人都解决了,也不会有今日。
族中那些蠢货,该狠的时候不狠,才害的他如今进退两难。
岳知府哪里知道,并非是岳氏族人不够狠,而是有人暗中相助,才让赵二苟延残喘至今。
赵怡眸光微闪,很快又笑盈盈道:“大人也不必多虑,这钦差既能留下参与大人的酒宴,想来也并非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不妨先试试能否打动。”
知府还在沉思,便见有下属匆匆赶来,脸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进来先看了赵怡一眼,赵怡也十分识趣地退到了屏风后,表示不会打扰他们说话。
下属这才凑到岳知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饶是赵怡想听,也根本听不到声音。
但隔着朦胧的屏风,赵怡能瞧见知府的失态,当场震怒:“都过了一天了,消息才传过来,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属下知罪,请大人吩咐!”下属干脆认错。
“知错?知错有什么用!你能去将那三千士兵吞了不成?!”岳知府沉着脸道。
若是昨夜之前,岳知府狠下心来,尚且能将钦差的命留在剑屏,可现在对方既已将那三千余士兵收为己用,饶是岳知府能调动的人远超这个数字,他也决不能对宁悬明做什么。
除非他想被打成逆贼造反的罪名。
如今各地暗中虽都有反动之声,但那也是在暗处,岳知府或许想过等世道变了,自己能在其中分一杯羹,却不是想让自己做先锋,为后来人喊出第一道声音,为其他人铺路。
“大人,咱们或许可以暗中将……”下属给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岳知府冷笑道:“就怕人还没死,信就先送往京城了。”
下属心中一惊,重新低下头,再不敢言。
“大人何须动怒,不过是族中远亲犯下的罪行,与大人何干?大人为沧禹殚精竭虑,因而忽略了族中约束,上书陈情便是,想来京中总有贵人愿意帮大人说话。”赵怡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不等下属皱眉不悦,岳知府先皱起眉来,说的却是:“怡娘觉得,那位钦差大人能相信我的话?”
赵怡:“听说剑屏病情严重,既是病了,总要救治,一个剑屏怎么够,既不够,就要大人相助,钦差见到大人的付出,如何能不信?”
虽然不是万全之策,但至少能保证一时平安,岳知府眉眼舒展,笑看着赵怡。
“还是怡娘蕙质兰心。”
一开始看上赵怡,不过是因为她与寻常女子并不相同的眼睛,知府见过的美人无数,即便赵怡长得不错,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但对方那双野心勃勃且毫不掩饰的眼睛,却让他对这个一看就是贫苦出身的女子生出一点兴趣。
之后赵怡果断抓住了这点兴趣,直到今日,连这样重要的事岳知府都能告诉她,可见这段时间都解语花不是白装的。
等岳知府走后,赵怡也没让其他人进来,而是赶紧跑到内室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的小金库,看着满满一箱子金银珠宝,赵怡不悦地将箱子重新合上。
才这么点东西,早知道就不弄那么多拿不走的衣裳了。
但这能怪她吗?谁知道这狗屁知府竟然才撑了一个月,害得她都来不及搜罗更多东西,要跑路就更来不及了。
赵怡暗暗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找个命硬的。
剑屏县,宁悬明花了半天时间了解城内详情,又花了半天时间,将城内患病之人安顿好,将已死之人的尸身彻底焚烧。
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他派人清点库房粮食,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人沉默。
“库房没粮。”
“早在赵二等人攻进县衙后,库房里的粮食就被他分给城里百姓了。”
当时城中也多的是没地没粮活不下去的人,因为赵二这一举动,才能撑过这段时间,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并未合伙将赵二绑了交出去的原因。
当时赵二当了一回英雄,如今却要宁悬明收拾残局。
宁悬明也不客气,先让人去寻县城大户借粮,自己则带人直接让人抄了岳家,将岳家的钱粮土地充公,然后发现自己不用再担心钱粮的问题了。
岳家的遭遇大约吓到了县城其他人家,经过了前段时间的风声鹤唳,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他们也不愿再多生事端,只想早早平息此事,好休养生息。
一个个的十分配合,要粮给粮,要钱给钱。
与此同时,齐副使也带着岳知府送的东西匆匆赶来,却没想到恰好看见岳家族人下狱这一幕。
齐副使欲言又止。
宁悬明对他笑了笑道:“岳氏族人目无法纪,本官也是依法处置,想来岳知府一定能理解的,你说呢?”
齐副使觉得,就算岳知府理解不了,对方也会帮他好好理解。
原先在剑屏的灾情,在这般“四方来助”的情形下,竟也就轻易缓解了。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剑屏最麻烦的并不是灾情,而是疫病。
不过两日,又新增了不少死亡人数,这些人在纸上,不过是一个数字,可还记得先前烧了几个日夜才烧完的尸身,就知道这小小的数字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县城大夫他已经见过,他们医术平平,只能为从京中来的御医打下手。
然而京中来的医官对眼下疫病也拿不准,还需时间多番试验,才能调配治病药方。
药材、人手、良方,都是剑屏目前急需的东西。
而这些,或许直到疫病结束,也不一定凑齐。
世上许多疫病,往往不是治好的,而是等得病之人死光了,自然就消失了。
说来可笑,可事实如此。
也因此,宁悬明此刻其实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在得病之人死完之前保护好自己,就算他此次出行圆满成功。
“剑屏目前已经逐渐稳定,相邻几县也有灾情,大人可要先行改道?”身边随从说。
显然他们也明白,宁悬明安危最重要。
宁悬明拒绝了:“我入城几日,或许也染了疫病,只是暂时瞧不出,还是等县里的疫情结束再走为好。”
随从自然不敢反对宁悬明的话,但他还有其他手段。
“大人离京许久,已经多日未给殿下写信了。”
宁悬明神色一顿。
腕上念珠仿佛也随着主人的心神而滚烫起来。
不提还好,提起卫无瑕,宁悬明便再难遏制心中思念。
无瑕身体如何,此时是否已经在寺里,可有遇到什么危险,可有想他……诸多念头齐齐涌出。
近日刻意忽略的想念在心中沸腾翻涌,顷刻之间汇成波涛,向他汹涌袭来。
“大人?”
耳边传来随从的呼唤声,宁悬明方才从几乎将他淹没的潮水中挣扎清醒。
他微微阖眸,握紧腕上念珠,“等结束后,我再与他写信。”
随从见说服不了他,只好作罢。
出去时,正好碰上那位钱先生。
钱先生进来向宁悬明行了一礼,宁悬明收敛神色,淡淡问:“先生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岳家账目有什么问题?”
钱先生低头恭敬道:“听说大人为城中疫病操心,草民正是为此事而来。”
宁悬明目光这才落在他身上,“哦?我怎么记得,钱家只是商户,并不会岐黄之术?”
面对宁悬明的质疑,钱先生也不恼,只笑了笑道:“钱家是不懂,但钱家闯南走北,所识之人多有才能,如今要向大人举荐的,正是懂得治愈此次疫情之人。”
“若真如此,此前为何不见他现身?”宁悬明并非怀疑钱先生的话,毕竟验证能不能治只是时间问题。
他怀疑的是钱先生的目的。
钱先生给出的解释也有理有据:“先前此人并不在剑屏,也是近日才过来,先前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
宁悬明定定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先生引见一下了,有才之士多有讲究,若能请那位先生出手,宁某愿意亲自去请。”
钱先生恭敬道:“大人爱民之心天地皆知,旁人又怎会忍心拒绝,只是那人有些私人习惯,还请大人海涵。”
宁悬明心中生出些许好奇,半个时辰后,在钱先生的带领下,宁悬明见到了那位所谓有怪癖的先生。
看着眼前人面上那张熟悉的面具,望着那连扬起的弧度都眼熟非常的下颌,还有那身样式相差仿佛,唯有花纹稍有不同的玄色衣衫,宁悬明笑了。
心中并不觉得荒唐,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茶楼清净无人,越青君单手支着下颌,笑盈盈看着来人:“许久不见,宁大人怎么瞧着憔悴许多,可是这些日子太过想念我?”
面对此人不着调的言行,宁悬明并未转身就走,反而上前坐了下来。
“宁某好不好,尚且没有定论,但想必庄主近日定是过得极为艰难,否则堂堂庄主,怎么还要亲自下山卖艺,养家糊口呢。”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笑意盈盈,一人清淡如水,分明言笑从容,却是互不相让。
“帮助逆贼,援手官府,分明有能力解决剑屏之危,却要如今才肯施以援手。”
“明明你从一开始,就能将此次危机扼杀于萌芽……”
“……不。”宁悬明倏然凝眸,目光直直看向面前依旧姿态闲适,浅笑怡然的越青君,“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你在幕后推波助澜。”
“越青君,越庄主,你想做什么?”
“又或者,你想要什么?”
权势名利唾手可得,锦绣前程轻而易举,此人却从未多看一眼。
可冷眼看平民百姓水深火热,也可反手将官员当成牛羊宰杀。
用刀杀人,却又以药医人。
世间所有人的生死,在他眼中皆好似尘土云烟。
宁悬明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自然之人。
他好似心中自有一套规则,无论世间如何变幻,他兀自从容,不为外物所扰。
就如此刻,上次见面时他们还是心意相通,和乐融融,眼下他却言语相逼,越青君也未有半分生气不喜。
只见越青君重新斟满这杯茶,浅尝一口,轻啧一声道:“茶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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