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许你良辰
吴管事死了。
消息传入吕言耳中时, 他刚从宫中出来。
越青君虽时常在宫外居住,但宫中仍留着他的明镜宫, 那里也不能没有人手。
因而吕言便成了来往于宫内宫外, 既要服侍于越青君身侧,又要掌握宫内情况的人。
众人都觉得这是越青君对他的看重,连吕言也这么认为, 只是既然来往于两地, 有时便难免无法及时知晓并应对。
比如吴管事这则消息,当他回到府中, 从别人听说完详情后, 吴管事的尸身都被送去义庄, 准备封棺安葬了。
“吴管事的家人呢?有什么反应?”
仆从脸色也是有些奇怪, “原是还想找管家要个说法, 然而在见过吴管事的尸身后, 什么也没说了,跑得飞快,第二天全家就没了人影, 连吴管事的尸身都不要了。”
否则这尸身怎么也该送回吴家, 由吴家人安葬。
莫说是吕言, 府中其他人也对此心有疑虑。
可吕言也没空去想什么, 此刻他还是边往后院赶,边听仆从说。
因为越青君又病了。
自昨日吴管事死后,越青君便病倒在床上, 晚上还有些发热。
醒着时, 越青君让人不要将此事告诉宁悬明, 可吕言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原本应该安排好明镜宫所有事务才过来的他, 不得不一大早便被人叫醒,早膳都没吃,就得匆匆赶来。
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越青君,吕言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殿下可有哪里不适?”
从前伺候过生病的越青君,吕言总觉得此次越青君瞧着不像是生病,可既然不是生病,那又能是什么?
越青君摆摆手:“无事,已经喝过药了。”
他眉心紧蹙地闭上眼,“让你回来,是想让你尽快料理好吴管事的后事,切莫让外面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吴管事才在大庭广众下大义灭亲,却在当天丢了性命,传了出去,旁人指不定怎么以为是越青君恼羞成怒,杀人泄愤呢,吴家人一夜之间消失,谁知道是真走了还是被消失?
且吴管事没签卖身契,并不算越青君的奴婢,虽是自尽,衙门那边也要有个说法才是。
这些事情,都要吕言来办,吕言当然没有问吴管事究竟是真的自尽还是被自尽这种问题,在确定越青君这边不需要他伺候后,他便着手处理吴管事的后续。
等他出去后,被他派去查看尸身的心腹也正回来,对方小声在吕言耳边低语几句,吕言当即蹙紧了眉心。
吴管事确实是被他自己的簪子刺死,但他脖子上的指印却绝不可能是他自己所为。
见府上伺候在越青君身边的侍卫都对此缄默不言,避而不谈,甚至隐隐还有些后怕和心虚的模样,吕言心中闪过一个可能。
不能吧……
若是那吴管事想要刺杀越青君不成而被迫自尽,那越青君为何还这般顾及他的身后名?
直接公布对方是刺客不就好了?
然而他转念又想到,那一夜之间远走他乡的吴家人,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莫不是越青君不愿意这些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这才隐瞒此事,好让吴家人及时离开?
若真是如此,那可当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圣人啊。
想想方才见到了越青君的脸色,哪里是生病,分明是受惊,想来昨日刺杀对他影响不小,然而即便如此,对方仍旧未曾迁怒吴家人。
吕言心下冷笑,一面对越青君的行为感到无奈又无语,一面又不得不帮人善后,罢了罢了,也不是这一回了。
越青君是个圣人,吕言却不是,左右吴家人现在也已经走了,他也不必有所顾忌,便是越青君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有所怪罪,这大约也是在圣父手下干活的好处了,不必担心对方忽然翻脸,对自己毫不留情。
吕言转头便找到了上门来问询的京兆尹,将吴管事刺杀六殿下之事隐晦透露给对方,在对方一副十分信服的表情下,吕言语气满是无奈道:“殿下怜惜吴家老弱,不愿意他们被牵连,这才隐下此事,奴婢不愿殿下被人误会,这才特意向府尹解释一番。”
府尹对上吕言的视线,又摸了摸刚刚怀里鼓鼓囊囊的荷包,心下了然:“总管放心,此事既与六殿下无关,本官也绝不会让六殿下受半点委屈。”
甭管这是不是真相,京兆府尹都会让它变成众所周知的真相。
不出一日,吴管事的事就流传在大街小巷。
前有衙门惩恶仆子侄,后有善心放刺客家小。
这恶仆与刺客竟还是同一人。
这样如话本子般精彩离奇,跌宕起伏的故事,瞬间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此之前,京城许多人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六殿下的印象还是那个不举的人。
可这两件事一出来,京城百姓对他的印象又多了一个,善良到过分的傻子。
当六皇子要免费送京城百姓农具这事借此传开,大家对这位六皇子的称呼又变了,哪里是傻子,分明是君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便是那些没有受到恩惠的人,在面对六皇子这番德政义举时,也会为越青君说上几句好话,夸赞几句。
一时间,京城都是对越青君的赞颂之声。
这位新冒头的六皇子,终于在京城有了姓名,收到的感激与称赞不胜枚举。
几日后,越青君进宫面圣。
待他进了宫殿,却是在偏殿等了许久,也未得到章和帝的召见,连桌上茶水都是冷的。
想想先前章和帝还曾说过,他不能喝冷的,越青君便心中嗤笑。
坐在殿中安安静静等待许久,方才有人前来传话:“六殿下,陛下有请。”
越青君跟着进了正殿,只见章和帝正在穿衣,还有一名年轻女子满面红霞随侍身侧,一看便知方才在做什么。
越青君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行了一礼:“儿臣参见父皇。”
章和帝见越青君仍是如从前般恭敬有礼,没有丝毫不满,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没有听说你近日在工部做的不错?工部上下对你赞赏有加。”章和帝语气平平,但越青君如何能听不出这话里的阴阳怪气。
先前越青君曾对宁悬明说,有人不愿意看见他光风霁月,清清白白,别人是如此,对章和帝也不例外。
活到这么多岁,章和帝可以假装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却不可能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荒怠朝政,姑息养奸,压榨百姓。
他也知道自己无论在朝臣还是百姓那里,名声都不怎么样。
这样的天子,却有个一心为公,为人称颂的儿子,章和帝心中当然不会是骄傲自豪,而是你竟然敢做得比老子好!
那我这皇位是不是也该退位让贤啊?
能只是把越青君晾上一个时辰才召见,已经是越青君从前刷的好感度在起作用了。
如此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也算是章和帝的拿手绝活。
越青君面上却不见半点生气,反而还好似当真被父亲夸奖的儿子一般,眼眸微亮,却又努力压制那份因受到夸奖而产生的欢喜,恭敬地对章和帝道:“都是几位设计出新农具的匠人的功劳,儿臣不过是沾了他们的光。”
他微仰着头,眼中的孺慕敬仰一如往常,“父皇让儿臣在工部观政,可惜儿臣对工部事务一窍不通,只好随处看看,发现有人设计出新式农具,却因工部经费紧张而不得不搁置,儿臣这才找到自己的些许用处。”
“为了不让父皇失望,儿臣将近来赚的银子大半都投了进去,能得父皇几句夸赞,已是心满意足。”
烟花利益会与章和帝分成,每月送来多少银两章和帝心中大致是有数的,他自小也是名师大儒教导,对算学数术不算精通,但也够用,心里稍稍估算了下,惊觉越青君竟是说的真的。
不知道越青君做了假账,只分了他零头都不算的章和帝心中难得生出一点内疚,只有丁点儿,不多,却足以让章和帝对越青君的面色恢复从前。
“难得你有如此孝心,正好,朕打算在琼山建一座新的行宫,此事就由你主持建造。”
随随便便说句话,又要耗费上百万两白银,这回章和帝好似有了点微弱的良心,叹息一声道:“朕知道,国库近来吃紧,朕也不愿意让它太过紧张,修建行宫的花费尽可能压缩,你向来在银钱上有主意,这件事交给你再合适不过。”
老作精只说经费压缩,却没说行宫规模削减,摆明了是要越青君自己处理,在他眼中,越青君那点子私库当然不可能修成一座宫殿,就算能,越青君也不能同意,那就只能开源节流。
开源:四处捞钱,搜刮百姓。
节流:削减工费,压榨人力。
无论是哪一样,都将对越青君如今正好的名声造成巨大损害。
甭看老作精好像还挺知错,但他也是真不改。
即便知道越青君并无他意,一切也都是为了自己,但他不喜欢越青君的好名声,那就一定要毁掉。
一心仰慕君父的好儿子,又怎会违逆君父的心意呢,若他不愿,就说明从前都是装的,那他收拾起来就更没有负担了嘛。
越青君犹豫了一下,方才试探着道:“前些日子儿臣曾听人说起,汤山行宫里的荷花都已经开了,原本还想采上一朵送与父皇,可惜前些日子又病了。”
“父皇若是想散心,汤山行宫如今正合适,新的行宫便是开始筹备,没有几年也不能建好,岂不是让父皇久等?”
章和帝 自然而然道:“既是新的行宫,自然要有不同的景观,二者怎会相同。”
他面上已有不悦,显然对越青君违逆他的意思十分不悦。
“朕本是见你一片孝心才将此事托付于你,若你不愿,朕只好将之交给太子了。”
越青君顿了顿,随即躬身垂首,执手一揖,“儿臣遵旨。”
章和帝这才眉开眼笑,亲亲热热留越青君一同用膳。
越青君离开凌霄殿时,天色已晚,吕言出言建议:“殿下,不如今晚留宿宫中?”
越青君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不必,今晚出宫回府。”
还未走过拐角,越青君便与五皇子狭路相逢,后者见到越青君笑意盈盈,“听说六弟刚从父皇那儿得了件好差事,五哥在此恭喜恭喜了。”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五皇子就到了,显然是等候多时,越青君微微一笑,“有劳五哥久等,好坏与否并不重要,既是父皇所托,我只会尽心竭力。”
没能见到越青君恼怒破功的模样,五皇子不是很满意,但也知道此时并非发作时机,只好凑到越青君耳边小声道:“吴管事死得好吗?说起来,我还帮了你一把,不过……”
他拖长声音:“既然能杀吴管事,又何必故作仁善,你我都真诚一点,不好吗?”
越青君面不改色,便是听到这番话,也不过是看了五皇子一眼:“要杀我的人,我从不心软,不过是怜惜那些一无所知却要遭受牵连之人。”
“五哥,我是善,不是蠢。”
说罢,越青君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直到再看不见五皇子身影,吕言还沉浸在方才越青君的态度与言语中。
跟随越青君这么久,吕言终于窥见了对方的一点锋芒。
尤其是那句他是善,不是蠢,仿佛拨云见日般,让吕言心中充满了光明与希望。
他的权势地位,他的金钱名利,好像都不是梦。
越青君走了几步,忽而停下脚步,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吴管事一事竟是五哥幕后主使,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
“若非如此,吴管事与吴家人也不必有这一遭。”
他低着头,眼中悲悯几乎要滴出来。
吕言:“……”
算了,还是洗洗睡吧。
宁悬明回到官舍,锤了锤因劳累一日而酸疼的后背,院子里正在劈柴的乌婆婆便抬头看着他道:“宁郎君,饭都在锅里,还热着。”
官舍只安排住处,并不负责官员衣食起居,宁悬明原是一人居住,后来越青君送来了乌婆婆,接管了宁悬明这里烧水洗衣做饭等活计,算是让宁悬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多谢婆婆。”
宁悬明进厨房,果真在锅中看见了今日的晚饭。
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刚端起碗吃了两口,便听见外面传来乌婆婆和人说话的声音。
等他吃完出来,见到的就是乌婆婆对着堆在院子里的一堆箱子手足无措。
宁悬明见到上面独属于金玉满堂的标记,也不必问方才是谁来了。
乌婆婆:“宁郎君,这些都是六殿下让人送来的,说是还欠你一场烟花,今日兑现诺言,只是他今日不便出门,只能让人把东西送来,任你处置。”
宁悬明眸光微动,已然明白越青君之意。
他上前看了看,这东西上面就有详细的使用方法,便是宁悬明不懂,也能很快学会,更何况他还亲自见越青君点过。
“帮我取一根蜡烛来。”宁悬明道。
乌婆婆帮他找来一根白蜡。
宁悬明围着这堆烟花转了一圈,抬眼看见乌婆婆,便笑道:“这东西动静挺大,婆婆若是不想被吓到,可以进屋里看,或者离远些。”
得了宁悬明的允许,乌婆婆快步进屋,满脸笑意:“我老婆子还没见过这么近的火树银花嘞!”
宁悬明寻着引线,将其点燃,随后退了两步,抬头仰望升空的烟火,在天上炸开,绽放出五彩缤纷的烟花。
他睁大眼睛,眼眸中清晰映出那绚烂缤纷的色彩,当真如幻觉般梦幻绮丽。
烟火明灭间,宁悬明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初在狱中与越青君初见时的感受。
他伸手握住阳光,仿佛真的握住了。
如今这漫天缤纷的烟花,正如当时的暖阳,如梦似幻,却又真实无比。
宁悬明伸出手,却并未接住那些烟花,只能看着它们在天空中消散殆尽。
纵然比初次看见时更美更大,却也仍是不可长久。
宁悬明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遗憾。
遗憾今日只有他一人,遗憾身旁没有另一道身影。
纵然烟花稍纵即逝,但若能看过,便算是值得。
恍惚间,宁悬明脑中浮现出那日越青君所言。
“既见过其美不胜收,又怎会是错觉。”
闻声似在耳边,笑靥如现眼前。
宁悬明也不禁弯了弯唇,明眸微动。
是啊,不是错觉。
墙外巷里,一辆青色马车静静停在墙边,马车内的人,揭开车帘,抬头望向天空中一朵一朵,接连不断的烟花,苍白病容上似乎也有了血色。
一堵白墙,相隔二人间。
一场烟花,分落两人眼。
耳边烟火声不知响了多久,越青君放下车帘,“走吧,回府。”
“殿下不看完吗?”
“已经看过了。”
烟花遮掩下,车轮声在夜色中不算明显,然而宁悬明院门并未全部关闭,在他转身间,便见隐约的影子自门口行过。
宁悬明原地怔了怔,下一刻忽然福至心灵,脑中思绪尚未理清,便只抓住了那一抹尚未褪去的遗憾。
他快步跑向院外,却只见到已经到巷口的马车。
本想上前的脚步,顷刻转了另一个方向。
越青君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忽然马车急急刹住。
越青君睁开眼。
“殿下,是宁郎君。”
马车前,宁悬明额头微湿,胸口沉沉起伏,衣衫头发也有些凌乱,却不减他半分风姿,反而更多了几分潇洒意气。
手中的灯笼竟在方才的奔跑中仍残留着些许火星,此时一吹,又重现光明。
他提着灯,站在马车前,忽然温柔了眉眼,缓了缓声音方才道:“殿下既然来了,又何不进门一同欣赏?”
竟躲在外面偷看,说出去谁不说一句心酸。
马车里无人出来,却传来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我曾说过,不可做多余的事,好叫我胡思乱想,自己又怎能违背。”
宁悬明心说:你都让我胡思乱想了多少次,我让你想这一回又如何。
他心思玲珑,当初未必没看出越青君的小心思,但他自觉意志坚定不可动摇,因而并不放在心上。
也让越青君小小得逞。
今晚是个好日子,宁悬明暂且不去计较究竟谁让谁胡思乱想,他提灯上前,如那夜守在越青君床边一般,笑着邀请道:“殿下何必如此迂腐。”
他的声音如夜风徐徐,温柔和煦,却又带着诱惑人心的魅力。
“你许我烟花在前,要我不逾矩在后,今夜不过弥补前事,便是当真心猿意马,心旌摇曳,也不算逾矩,如何?”
萤灯熠熠,月色皎皎。
借一场烟火,许一夜良辰。
他要借今日良辰烟火,看一看这红尘客、天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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