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牌郁美净
八月的最后一个晚上,聂瑜有些失眠。
一方面是因为熬夜成了习惯,十一点躺下都变成了早睡。
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去想,费遐周今晚会不会又大半夜梦游跑到楼下?要是磕着碰着了,那岂不是……
等会儿,我担心他干吗?
聂瑜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一夜好梦。
聂瑜醒来后,仔仔细细地将客厅和厨房打量了个遍,和昨晚睡前一样,没有遭到夜游者破坏的痕迹。昨天被借用的冬瓜完整地躺在菜篓子里,等着被煮成冬瓜汤。
本想等着看小屁孩的笑话,结果什么都没发生,他竟然还有点失落。
聂瑜摇摇头去了洗手间。
有了昨天的教训,他连上厕所都留下了心理阴影,进洗手间前使劲儿地敲了敲门,见没人回应才敢开门。
风卷残云地吃完早饭,聂瑜正准备去学校,聂奶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强硬地扯了回来。
“你等会儿!跟你小费弟弟一起去上学。”
既然在这儿租房子,自然是冲着育淮中学来的,他俩会读一个学校,聂瑜不惊讶。
费遐周早饭吃得少,一片全麦面包加一颗水煮蛋就够了。杯子里装的是某外国品牌的脱脂纯牛奶,味道淡淡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他今天的状态不太好,脸色泛白,眼睑下一大片青色的黑眼圈,大眼睛耷拉了下来,眼角因困倦而渗出点水泽。可怜中透着疲惫,仿佛熬了一整晚没睡似的。
虽然困倦,但费遐周对自己的着装倒是很上心——上身白色衬衫,下身深灰色九分裤,黑白板鞋加船袜,露出纤瘦的脚踝。聂瑜这才注意到,他左脚脚踝上挂了一根黑绳,绳子上串了一颗白玉珠,颜色醇厚。
“还走不走?”见聂瑜呆看着自己半晌,费遐周催促了一声,自顾自地出了门。
聂瑜这才找回神思,连忙赶上他:“急什么,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早上六点多的襄津阳光明媚,大大小小的早餐店都搬出了桌椅,流动摊点早已送走一拨客人。炸油条的,摊米饼的,煮馄饨的,刚蒸好的包子冒着热腾腾的白汽,就着一盘咸菜就能吃完一大碗八宝粥。
早起卖菜的小贩们在老地方占领了一条街,大爷大妈们拎着菜篓子讨价还价。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们从窄小的道路一飞而过,车铃声丁零丁零,如清晨报晓的鸟鸣。
聂瑜这人虽长了一副人狠话不多的模样,实则这张嘴一刻也停不下来。去学校的路上,东家长西家短地同费遐周攀谈,丝毫不见外。
“奶奶说你比我小三岁,那你现在读高一?”聂瑜问。
费遐周回话时眼睛并不看着他:“高二。我初中跳级了。”
“哦。”
聂瑜回得淡然,心里想的却是,你小子够厉害的啊。
“你呢?”费遐周话锋一转,“你今年不是该上大学了吗?”
“我吧……”他挠了挠脖子。
“哦,对了。你今年高四吧?”费遐周话中带刺,故意问,“没考上?”
聂瑜被击中要害,不爽地反驳:“我那是眼光高、看不上。我要是真想上学,一本不在话下,好吧?”
费遐周敷衍地点了点头,就差在脸上写“我信你个鬼”五个字了。
“嘟嘟——”
不知哪个人把汽车开了进来,喇叭声震耳欲聋。
聂瑜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费遐周的领口将他拉到身旁,汽车擦着耳朵驶过,凉风瘆人。
“走路看着点。”他松开了手,不动声色地绕到费遐周的左边,主动站在了马路外侧。
他手劲儿大,下意识这么一揪,费遐周脖子前一大块皮肤泛了红,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人揍了一顿。
“对不住哈。”聂瑜举起双手。
费遐周白他一眼,重新理了理领口。
高二(16)班的蒋攀同学今天有点不爽。
班上新来了个转校生,昨儿个没来报名,传言吹得都牛上天了。说是从省会建陵来的,长得特别好看,被星探递过名片,并且成绩还是全校第一,竞赛奖项拿到手软。
就吹吧。蒋攀不相信。
真以为人生是电视剧呢?去翻一翻历届高考状元的照片,有几个成绩好的男生长得帅的?
蒋攀怀着不屑的心情等了一早上,早读课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魏巍终于领着转校生进门了。
“跟大家介绍一下啊,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费遐周。”魏巍环顾教室,指着蒋攀前头的空位说,“费遐周,你坐那儿吧。”
转校生走近的时候,蒋攀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论样貌——还算行吧,跟其他歪瓜裂枣比起来算帅的了,但跟我们顾念比一比就不行了,那脸冷得跟冰碴子似的,不讨喜。
而费遐周的同桌正是顾念。
顾念是被家人和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年级第一,脸蛋和镜框一样圆滚滚,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学霸。谁和顾念做同桌,魏巍都不满意,生怕将清华苗子给带坏了。这位置空了大半年,今儿竟给费遐周坐上了。
当事人并不知道一个位置背后还有那么多故事,他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课本,端正地摆在课桌中央,等魏巍一走,立马趴在了课桌上——补觉去了。
蒋攀心里感叹,学霸就是不一样,刚开学就熬夜学习,看给孩子困的。
没多久,上课铃打响,费遐周仍明目张胆地打着瞌睡,蒋攀的眼皮跳了跳。
又过了四十分钟,下课了,费遐周终于动了动脖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蒋攀迷茫了。
说好的学霸呢?
就这样?
费遐周一早上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直到快放学时才总算睡饱了。
他没睡醒的时候脾气也不太好,后座那小子几次想要跟他搭话,他困得要命,一概没理。好在同桌看起来性格不错,主动提出借笔记给他抄,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育淮的食堂不怎么样,费遐周中午在聂瑜家待会,还能顺便睡个午觉。
聂奶奶今天煮的是冬瓜汤,聂瑜皱着眉头,吃得十分痛苦,掏了半罐老干妈才最终吃了下去。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老师和同学人好吗?”聂奶奶问。
“还行吧。”费遐周搪塞了一句,搁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吃饱了,先去睡午觉了。”
说完,人就跑上楼了。
聂奶奶奇怪:“他这是怎么了?从早上开始就无精打采的,跟一晚上没睡似的。”
聂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犹豫半晌最终把话给咽了回去。
算了,别管这个闲事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楼上的费遐周没再露出任何奇怪的迹象。
聂瑜常常起夜,半夜看着空荡的客厅总要怀疑,之前的那个雨夜,其实是不是自己做了场梦?
育淮中学规矩颇多,一周里只放半天假,还总是有作业要写。“周末”这两个字眼对于高中生们来说太过奢侈了。
周日下午,费遐周霸占了洗手间,耗了一个多小时,水流声仍哗啦啦的,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聂瑜贪凉,中午猛吃了四根绿舌头冰棒,再结实的体格也经不住这么折腾的,打游戏打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腹部的翻涌,扔下鼠标就奔向洗手间。
“砰砰砰!砰砰砰!”
聂瑜把门板拍得贼响亮,喊:“那什么,你洗好了吗?麻烦你动作快点,我内急!”
里头的水声小了一些,费遐周清亮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快了。”
十分钟后,聂瑜又敲了一次门,费遐周仍是答“快了”。
又过了一刻钟,对方仍没有要出来的意思。聂瑜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拿出了砸门的气势,大吼:“你洗澡呢还是脱皮呢!”
“吱呀”一声,费遐周突然从内打开了门,聂瑜一个跟头险些栽到他身上去。
刚洗完澡的费遐周双颊粉嫩,唇色异常殷红。额前的刘海湿答答地垂下,水雾氤氲的一双眼像雨后的天空。他穿着粉蓝色的睡衣睡裤,上头印着卡通图案,像童装。宽大的领口半掩着锁骨,瓷白的皮肤上隐着一颗小痣。
“吵死了。”他翻了翻白眼,抢白抱怨。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沐浴露,门一打开就带动一股清香涌动,清甜的味道里泛着淡淡的奶香气。
聂瑜闻了几下,鼻尖发痒。
腹中又一阵滚动,他没工夫跟对方计较太多,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洗手间。
咱俩打个商量。
为了防止类似的尴尬事件再次发生,咱们最好拟定一个住房公约,规定好每人每天的洗澡时间。
冲了马桶,聂瑜一边洗手一边打着腹稿,琢磨着今天一定要把这事跟费遐周好好说清楚了。他刚才拍门拍得手掌都痛了,可不想每次上厕所都要担忧撞见美人出浴。
呸,什么美人,我在想什么。
他下定了决心,擦了擦手往外走。
聂瑜推开门,费遐周双手抱臂站在门口,抢先一步开口:“聂瑜,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客厅里,聂瑜和费遐周分别坐在沙发的两边,眸中锋芒交战。
费遐周提前声明:“说好了,一次性把话说开,谁也不能急。”
聂瑜笑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可急的?”
“那你听好了。”
费遐周掏出兜里的清单,一条一条地吐槽。
“你生活得太邋遢了——说好不急的,你站起来干吗——你的东西每次都扔得到处都是,对,就现在,你觉不觉得屁股底下有点硌得慌?是,这就是你昨天找了一个小时没找到的耳机。”
“你知道我耳机在哪儿?那你昨天还眼看着我找了一个小时都不吭声?”
被塞进了沙发缝儿里的耳机皱成了一团,聂瑜从缝里抠出来,怒了。
“我今天早上才发现的。”费遐周耸肩,又接着说,“还有,你每次打游戏都开外放,我在楼上都能听见声音,严重影响了我的休息。”
这条属实,聂瑜咳嗽两声,心虚地抬头看天花板:“哦,你说完了吗?”
“最后一条,”费遐周严肃地说,“不准再偷用我的洗面奶。”
聂瑜一蹦三尺高:“‘偷’这个字能随便用吗?”
费遐周拿出证物——洗面奶:“这瓶洗面奶一个星期前我才开封,现在只剩一半了,不是你用的,难道是聂奶奶用的?”
“我只是……”聂瑜继续看天花板,“我就是好奇……”
同样身为男生,费遐周那皮肤却比小姑娘还白还嫩,凑近了闻还带着奶香。聂瑜挺好奇的,同住一个屋檐下,怎么他总是浑身臭汗、脸黑如炭?
费遐周入住那天,瓶瓶罐罐塞满了洗手台。聂瑜活了十八年,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洗面奶和护肤品,实在皮肤皴了,也只用国产大品牌的郁美净雪花膏。
聂瑜就是想试试,这小瓶子里的东西是不是比雪花膏效果好?
费遐周的单方面控诉告一段落,聂瑜承诺一定改正以上不良行为——尽管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下一秒,他摩拳擦掌,准备好了翻身做主人。
“小屁孩,不是哥嫌弃你,但是你真的有点太……”聂瑜努力寻找一个委婉的形容词,“矫情了。”
费遐周的白眼翻上了天。
“你听我说啊。”聂瑜掰着手指头说,“你洗澡起码控制一下时间吧。我每次上厕所都要等那么久,憋尿憋得膀胱都要出问题了。”
费遐周“嗯”了一声,勉强答应。
“你说说你,吃晚饭从来不刷碗,衣服也不自己洗,全都送干洗店;冰箱里塞那么多吃的,嚼一口不好吃就全部扔进垃圾桶,不浪费吗?”
“又没花你的钱。”费遐周不屑。
聂瑜被他噎住了,撸起袖子就要教训他,嚷嚷道:“这话真是伤透哥的心了。你以前多乖一小孩啊,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钱多了不起是吧?今天我就替你爹修正一下你这畸形的价值观。”
话毕,客厅里突然安静了。
本该接话的费遐周一声不吭,整理着自己的仪表端坐在了沙发上。
聂瑜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不知道对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索性又放了几句狠话。
下一秒,聂奶奶举着鸡毛掸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只听见聂瑜最后的那几句话,瞄准他的屁股就要揍下去。
“你个小兔崽子!学会欺软怕硬了是吧!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有种你别跑!”聂奶奶扯着嗓子嚷。
费遐周装好人,劝道:“奶奶,没关系的,我们就是说话比较大声而已,我没被欺负。”
聂瑜气得鼻孔冒烟——你还反过来装好人!
聂奶奶接着骂:“你这副表情什么意思!凶什么凶!再凶一个我看看!”
聂瑜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绕着沙发躲避攻击,只好求饶:“我错了,奶奶,您别激动,揍我是小事,气坏了身子可是大事!”
客厅内鸡飞狗跳。
费遐周打了个哈欠,踩着蓝色拖鞋上了楼。
聂瑜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幽怨。
这个死孩子。
睡前,屋外又飘起了毛毛细雨。
聂瑜睡前才想起来阳台的衣服还没收,赶忙穿上鞋去了二楼。
一般没有要紧事,聂瑜是不会上楼的。至于费遐周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占用两间房,他也没兴趣管。有钱交房租就万事大吉,只要不把家给拆了就都行。
费遐周还没睡,楼上灯火通明却大门紧锁,聂瑜将阳台外的衣服收进来后,才发现窗户边还站着个人。
为了防贼,房间的窗户都装了防盗网,外面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却也出不来。窗户是打开的,费遐周握着防盗窗的护栏,紧咬嘴唇,神色紧绷。
聂瑜问:“你站在这儿干吗?”
费遐周朝窗外瞥了一眼,嘴硬道:“你管不着。”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怎么了,活生生长成了一位被宠坏的小孩,张口闭口就是“要你管”“你管不着”,没了曾经的资本也不肯在气势上输人一等。
聂瑜倚着墙看他,问:“到底怎么了?你屋里闹鬼吗?”
费遐周低着头不说话。
“你不说我走了。”聂瑜作势要走。
“等……等一下。”费遐周挣扎了片刻,还是喊住了他,“房间里有……有……”
“有啥?”
“蟑螂……”
聂瑜愣了:“你说啥?”
“蟑螂!”费遐周吼了声。
聂瑜摸了摸下巴:“所以,你是因为房间里有蟑螂,所以躲在外面?”
“……”
“你怕蟑螂?”
“……”
“哈哈哈……你是小朋友吗?”聂瑜笑喷了,“你小时候就怕蟑螂,怎么这么大了还怕它啊?笑死我了。”
费遐周也怒了:“你家蟑螂太大个了!”
“哈哈哈,蟑螂太大个了,哈哈哈哈哈哈!”聂瑜笑得直不起腰来。
“别笑了!”费遐周急得脸都红了。
“行了行了,我不笑了。”聂瑜平静下来,“那你开门,聂哥帮你打死它。”
费遐周却突然不出声了。
聂瑜问:“怎么?不想让我进去?”
“也不是。”他抿了抿唇,“门锁上了。”
“那你开锁呗。”聂瑜以为他说的是门插销。
“开不了……”费遐周咬了咬牙,指着阳台内挂着的一件衬衫,“你看看,那件衬衫口袋里是不是有一把钥匙?”
聂瑜一头雾水,但仍按他说的办了,果真从兜里摸出了一把钥匙。
费遐周接过钥匙,在门前捣鼓了一番,“咔嚓”一声,取下了一把锁。
“你……不至于吧。”聂瑜皱着眉,“你要是担心有人会进你房间,把插销插上就行了,实在不行,我把备用钥匙交给你。”
“不是因为这个。”费遐周摇摇头,开了门。
他面色不太好,本就因为蟑螂受了惊吓,又被困在房间许久,五官皱在了一起,好看的面容堆满了复杂的神色。
聂瑜放弃了追问下去的想法,不再废话,脱了鞋进屋。
楼上的房间比楼下大一些,装潢也更好,地上铺的是木地板。只不过毕竟是老房子了,夏季容易潮湿,冒出一两只蟑螂不稀奇。在聂瑜小的时候,还经常逮下水道的老鼠玩呢。
但费遐周从小就怕这些,聂瑜用死老鼠吓唬他的时候,他能逃到两条巷子外。
这么久过去了,他胆子没一点长进,脾气倒是大了不少。
聂瑜用拖鞋拍死了蟑螂,用纸巾包起来扔进了垃圾桶。费遐周胆战心惊地进了屋,看见床单上残留的蟑螂的血污,脸色又白了几分。
“没事,明天扔洗衣机里洗洗。”聂瑜将垃圾袋扎起来,准备带到楼下扔掉。
费遐周用两根指头捏住床单,小心翼翼地拽下床,堆成一团扔在了角落里。
“算了,我明天重买条新的。”费遐周又发话了。
聂瑜看着这条才用了一个星期的新床单,心梗地说:“真想揍你。”
收拾完一切时,雨势不知不觉变大了,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
临走前,聂瑜仍有些犹豫:“你……”他缓缓开口,“奶奶让我问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这几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远离了蟑螂的费遐周又一下子活了过来,口气不小:“我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吧。”
聂瑜看向他的眼睛,说:“如果有需要,我其实可以帮你。”顿了顿,又补了句,“有偿。”
“谢谢,不需要。”费遐周“啪”地摔上了门。
聂瑜下了楼,把电视和电脑的插头都拔掉,回屋睡觉了。
他做了个梦,梦到了小时候。
还是小学生的费遐周从家里冲出来,哭哭啼啼地拽着聂瑜的衣袖说:“聂瑜哥哥,我家有蟑螂,好大一只蟑螂,哥哥你帮帮我吧。”
聂瑜操起拖鞋,啪啪啪,三下五除二战胜了蟑螂大军。费遐周露出崇拜的眼神,对他说:“聂瑜哥哥你好厉害呀!我可喜欢聂瑜哥哥了!”
……
“嘻嘻,嘿嘿……”
聂瑜的梦做得美极了,笑声从嘴边溢了出来。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一个影影绰绰的面容,正是梦里的费遐周。
聂瑜只当自己还没睡醒,闭上眼继续做梦去了。
五分钟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眼前人。
软软的,有温度。
这祖宗怎么爬我床上来了?
费遐周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
他上个星期为了阻止自己梦游时跑到楼下去,将自己房门加了道锁,然后把钥匙塞在衣服口袋里,衣服挂在衣柜里。层层保险,让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中难以完成开锁的高难度动作。
好消息是,他的确一步没踏出过房门。坏消息是,他的睡眠质量大幅度下跌,不是经常半夜惊醒,就是无法进入深度睡眠,躺了一晚上,早上起来时还是困得要命。
可今天不一样,他一夜好眠,不用闹钟就在六点时自然醒了,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费遐周愉悦地伸了个懒腰,抬起手臂翻了个身,一回头,聂瑜的脸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视线。
他飞快地眨眼,长睫毛如扑闪的蝴蝶。
聂瑜半倚在床头,撑着脑袋看着费遐周,微笑着问:“怎么样?这一觉睡得还好吗?”
“我……你……”费遐周傻了,说不出话来。
聂瑜说:“我觉得你睡得挺好的,鼾声挺大的啊。”
对尊严的维护超过了对当前境况的茫然,费遐周张口就驳斥:“我睡觉不打呼!”
“是吗?”聂瑜的笑容都僵了,“有种别压着我的胳膊说话。”
视线下移,费遐周这才发现,自己枕着的根本不是枕头,而是聂瑜的胳膊。
“还不起开!我胳膊都麻了!”聂瑜龇牙。
费遐周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弹开,却“扑通”一声滚到了床下。
聂瑜甩了甩早已麻木的胳膊,眉宇间阴云密布。
费遐周坐在地上揉了揉屁股,正想说什么,聂奶奶突然推门而入。
“小瑜,快起来吃早饭!”
房门打开的瞬间费遐周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聂奶奶疑惑:“小费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费遐周支支吾吾。
“他来叫我起床!”聂瑜接上了他的话,“他看我这个点还没起,过来叫一叫我。”
“哎哟,我们小费真懂事。”聂奶奶还真的信了,“你再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弟弟喊你起床,像什么样子!”
聂奶奶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聂瑜看着费遐周,冷言讥讽:“嗯,我从没见过这么懂事的人,大半夜闯进别人的房间。自己有两间房还不够使是吧?”
费遐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鞋也没穿,赤着脚跑了出去。
今天的早饭是聂奶奶一大早出去买的,炸得金黄的油条、一面酥脆另一面软糯的糙米饼和一大壶鲜榨豆浆。
聂瑜走进厨房时,费遐周正在喝豆浆,抬眼瞧见他就想起今天早上的事,一个激动,豆浆呛进了鼻子里,憋得满脸泛红。
“这是怎么了?小费不急哈,咱慢点吃。”聂奶奶拍了拍费遐周的后背。
聂瑜知道他心虚,冷哼一声坐了下去。
聂奶奶习惯用米饼裹着油条吃,聂瑜则喜欢把油条泡在豆浆里,咬一口油条,滋出满嘴的豆浆,满手油光。
相比之下,费遐周的吃相文雅多了,他只心不在焉地吃着米饼,一小口一小口的,跟小鸟啄食似的。
对面的聂瑜沉默地狼吞虎咽,费遐周瞥他两眼,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先去学校了。”
聂奶奶紧张起来:“你吃饱了吗?饿不饿啊?再吃点米饼吧,甜滋滋的,可好吃了。”
米饼被她强硬地塞进了对方手里,温热的。费遐周顿了几秒,小声说了句“谢谢”。
聂瑜举起碗一口气喝完豆浆,抹了抹嘴去了洗手间洗漱。
洗手间的热气已经散了大半,但还残留着沐浴露的香气,薄荷味的,清甜中透着一丝冰凉。
大老爷们儿的,用这么香的沐浴露干什么?
聂瑜不禁打了个喷嚏,使劲儿地揉了揉鼻子,顿了片刻又吸了吸鼻子,可劲儿嗅了嗅。
其实……还挺好闻的。
十分钟后,聂瑜不紧不慢地出了门,却看见本该走远的费遐周仍滞留在家属区内。
家属区挺大的,挤挤挨挨住了上百户人家。房子都是好几十年前建的,墙皮早掉了漆、泛着深灰色,贴着大大小小的换锁、修理下水道的小广告。
聂瑜倚着电线杆,看见远处的费遐周站在家属区门口,不知在看着什么,一动不动的。
几秒后,费遐周猛地掉头,撒腿就跑。
——身后,还跟着一条大黄狗。
于是乎,这一大早上,聂瑜的眼屎还没抠干净,就看见了狗追人跑的一场大戏。
费遐周平时瞧着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样子,竟然跑出短跑比赛的速度,一阵风似的从聂瑜身边蹿了过去。跟在他身后的一条黄毛田园犬边跑边叫唤,不停地摇着尾巴,看起来十分欢快。
聂瑜扶着墙,笑得直不起腰来。
费遐周见他来了,大吼一声:“笑什么!你想想办法啊!”
“咳咳咳……”聂瑜忍着笑告诉他,“你别跑了,你越跑它追得越起劲儿,它以为你在跟它玩呢。”
聂瑜记得自己还在上初中的时候,这狗就养在家属区里了,从巴掌大的狗崽儿一直长成了半个人高。去年家属区闹贼,它将爬窗下来的小偷咬了个正着。邻居们循着狗吠声出来一看,小偷正被它按在地上,一口一个“狗爷爷”地喊饶命。
尽管聂瑜说得轻松,但费遐周还是不敢轻易相信对方。他刚刚放慢了速度,那狗就加快步伐跟了上来,吓得他又死命地往前跑,绕着巷子兜圈。
好笑归好笑,眼睁睁看着费遐周跑出了一头的汗还不出手帮忙,那就有点不仗义了。
于是,聂瑜朝那狗喊了声:“霸天!”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玉米肠,撕开包装袋,对着它招了招手。
不知是因为被点到名字还是闻到了肉的香气,霸天果断停下了脚步,撇开那位男孩,朝着熟悉的玉米肠奔了过去。
“别急,慢点吃。”聂瑜将玉米肠放在了地上,摸着它的黄毛揉了又揉。
费遐周躲在拐角后,探出一颗脑袋来。他气喘吁吁地问:“这……这是霸天?霸天不是条小黄狗吗?”
“都过了多少年了,狗不长大啊?”聂瑜回想起往事,“说起来,霸天这个名字还是咱俩一起取的。你倒不记得它了。”
费遐周纠正:“我明明给它取名叫啸天,可你非说霸天更霸气。”
聂瑜耸肩:“本来就是啊,霸天,这名字多气派啊。”
费遐周懒得跟他掰扯。
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大着胆子走了过去。霸天啃完了香肠,迎着他走了过去。费遐周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而霸天并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只是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尾巴不停地摇着。
“霸天还记得你呢。”聂瑜笑了。
多亏了霸天,聂瑜和费遐周双双迟到了。
高三文科班和高二的重点班同在新教学区的B楼,各占据了一二层和三四层。他们一路同行,一直走到高三(19)班所在的二楼,聂瑜说了声“拜拜”,先费遐周一步进了教室。
费遐周走路慢,还在楼梯上时,便听见隔壁教室传来一声河东狮吼:“聂瑜,你给我滚出去!”
他叹了口气,加快步伐奔去了四楼的教室。
高三(19)班的班主任是教英语的,五十多岁,姓罗。聂瑜本就是复读生,过去三年又劣迹斑斑,刚开学就不交作业、成天打瞌睡,死性不改,很快就成了罗老的眼中钉。
这回迟到,基本就是往枪口上撞。
罗老二话没说,直接将聂瑜轰出了教室,晾了他一整节课。下了课出来,见聂瑜打着哈欠读着课本,以为他安分点了,这才与他展开谈话。
罗老用戒尺指着聂瑜的眉心,质问:“你已经浪费了一年时光了,安分一点行不行?好好听老师的话,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会累死吗?”
聂瑜转了转眼珠,真诚地回答:“死倒不至于,但要真按您的要求活着,多没劲儿啊。”
罗老磨牙:“那你倒说说,你想活成什么样?”
“不太清楚。”聂瑜想了想,微笑道,“反正不活成您这样就行。”
于是他就挨了打,和他的书包一起被扔到办公室门口,当众罚站。
罗老挑的这地方挺刁钻的。高三和高二的两间教师办公室也紧挨在一起,就在二楼走廊尽头。早读课刚下,办公室内外人来人往,都是来交作业的各班课代表,不时有人向聂瑜递去好奇的目光。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丢人现眼。
但聂瑜高四了,脸皮比在场所有的学生都要厚。他倚着墙站得东倒西歪,哈欠连天,恨不得倒头睡过去。
完全睡过去之前,他听见了隔壁高二教师办公室的声音。
“你以前是在建陵一中上学的?哟,那可是个好学校。”
说话的人聂瑜认识,是高二英才班的班主任魏巍。他从前时常去英才班找顾念玩,没少挨这位魏老师的打。
魏巍坐在椅子上正说些什么,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白T恤的少年,背影有些熟悉。
魏巍发问:“之前的学校那么好,为什么要转来育淮读书?”
少年模棱两可地回答:“我觉得哪儿都差不多,学习还是得靠自己。我爸妈比较忙,我一个人在建陵,他们也不太放心。”
“你家的情况呢,我们大致也了解。你一个人在外确实也不太容易。不过你也别担心,只要认真用功,我和其他老师肯定帮你考个好大学。”魏巍对少年说。
“谢谢老师。”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了声不太真诚的谢,这敷衍的口气听起来十分耳熟。
又是费遐周。
聂瑜辨认出来,半个脑袋探进办公室,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魏巍的话题却在这时候打住,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鼓励。
没多久,费遐周捧着卷子出了办公室。
聂瑜立马将脑袋缩回去,余光仍与对方撞了个正着。
费遐周走了过来,不冷不热地讽刺他:“学长,你还有偷听人墙脚的癖好呢?”
“学长”两个字说得极慢,发音抑扬顿挫。
“早上好啊。”聂瑜不动声色地打了声招呼,反击道,“魏胖子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家的情况是怎么个情况?”
一脸好奇宝宝的无辜样,无意间戳中人伤口。
费遐周的目光如尖刀扫过,反问:“我要是现在去告诉你们班主任,你罚站的时候还欺负学弟,那你是不是得站上一整天啊?”
聂瑜:“你赶紧走……”
这个死小孩,一点儿也不会聊天。
昨晚的大雨到了清晨时便已经停了,雨后初霁,天色清明。
大课间时阴云已散了大半,几抹阳光笼罩校园。学生们踩着《运动员进行曲》的鼓点声走出了教室,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满了整个操场,参加每周一次的升旗仪式。
聂瑜连上了两节数学课,精气神全被解析几何浇灭,闭着眼睛站在草坪上,恨不能站着睡过去才好。
“各位老师、同学,早上好,我今天在国旗下讲话的主题是‘迎接高三,铸就辉煌’。”
柔和的女声从四面八方的喇叭里传了出来,枯燥的心灵鸡汤并不比方才校领导的讲话有趣到哪里。
聂瑜掏了掏耳朵,问身边人:“今天是谁在讲话啊?怎么有点耳熟?”
同班同学黄子健说:“这你都听不出来?咱班学委赵萌萌啊。”
“哦。”聂瑜困倦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
黄子健踮着脚,仰头看着国旗台,来劲儿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赵萌萌啊!”黄子健嘿嘿一笑,“你不觉得她长得还挺耐看的吗?而且成绩也好,说话还特别温柔。”
聂瑜掀开眼皮,哼了一声:“‘耐看’这个词,一般是用来形容长相普通、毫无特色的人的。”
黄子健皱了皱鼻子,不服气:“那总比沈淼那样的凶婆娘好看多了吧?”
“又在背后说老娘什么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身黑衣的高个姑娘走了过来,她手里捧着一个记录本,正绕着各个班级视察大课间纪律。
沈淼朝着黄子健的屁股踹了一脚,抬高了下巴质问:“你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聂瑜毫不犹豫地把队友出卖了:“他说你长得没赵萌萌好看,还说你是凶婆娘。”
“多嘴!”沈淼操起记录本就拍在了黄子健的后背上,痛得黄子健哇哇地大喊“姑奶奶,我错了”。
肇事者抱臂看着吵闹的两个人,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他们仨在队伍的最后头,离最前方的班主任十万八千里,肆无忌惮地闹腾着。不知不觉中,老生常谈的演讲稿也在赵萌萌清甜的嗓音中进入了尾声。
“最后,祝愿所有高三的同学都能在未来的一年里努力拼搏,为了我们光辉的未来而奋斗不息!谢谢大家!”
演讲结束就意味着可以回教室歇着了,聂瑜很捧场地鼓起了掌,准备好了随时拔腿就走。
“感谢赵萌萌同学的发言,我们——”
音响里突然发出不知名的噪声,尖锐刺耳。一片嘈杂中,隐约可以分辨出,是赵萌萌在下台时和身后的教导主任撞了个面对面。但聂瑜他们的位置太靠后,看不清国旗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筒没有关闭,教导主任在一旁说了些什么,被放大音量的声音立体环绕传遍操场:“同学,你的东西掉了。”
不过是掉了个东西,前方的人群却在下一秒骚动起来,哄笑声翻腾起来。
黄子健最是爱好热闹的人,他使劲儿地拍了拍前排同学的肩膀,问:“怎么了?前面发生什么了?”
信息的传播需要媒介也需要时间,等黄子健打听到消息内容时,聂瑜已经不耐烦地走了。黄子健连跑带追地赶上他,好似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笑得露出了后槽牙。
“刚才赵萌萌下台的时候撞到了王大海,兜里的东西掉出来了。”黄子健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聂哥你猜,是什么东西?”
聂瑜斜眼看他:“爱说不说,不猜。”
黄子健压低了声音,幽幽地揭晓答案:“是卫生巾!”
“哦。”聂瑜面不改色。
“哦?”
“哦。”
黄子健傻眼了:“不是,聂哥你怎么没点反应啊?卫生巾哎,王大海捡到了赵萌萌的卫生巾哎!”
王大海就是教导主任,一个长年把Polo衫塞进裤子里,挺着个啤酒肚到处监督学生的中年男人。
“你想要什么反应?”聂瑜冷笑,“跟你们一样哄堂大笑,当个了不得的八卦一样到处宣扬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卫生巾是王大海留着自己用呢。”
黄子健摇了摇头,很失望:“聂哥你这人吧,有时候真挺没劲的。”
聂瑜抬手就猛敲他的脑袋,教训道:“是你们太无聊了吧?小学没上过生理课,高中生物没考过及格吗?拿人家小姑娘的私事取笑,很有意思?”
“你不是跟赵萌萌不熟吗?怎么还护上她了?”黄子健委屈了,“我就随口一说而已。”
聂瑜无话可说:“行了,回教室吧,管好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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