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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太阳照常升


费遐周醒来时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家里。

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温暖的被窝包裹着自己。转过身,聂瑜早已换回了最熟悉的黑卫衣,正趴在床沿打瞌睡。

费遐周一有动静,聂瑜立马就惊醒了。

“唔……你醒了啊?”聂瑜伸了个懒腰,问,“饿不饿?我去给你热点吃的。”

“等……等一下。”费遐周拽住他的衣袖,“我们什么时候到家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聂瑜说:“半个小时前就回来了。我看你睡得挺沉的,不想叫醒你,就把你背回来了。”

“背……背回来的?当着顾念他们的面?”他受惊般拼命眨眼。

“怎么了吗?”聂瑜茫然。

聂瑜无辜而自然的表情反而令费遐周不知该如何回答,噎了半天只好说:“没……没什么……”

晚饭极其丰盛,炖猪蹄、糯米排骨、粉蒸鱼、甲鱼汤……

费遐周茫然地问:“今天过年了吗?”

“这不是给你补身体嘛!”聂瑜给他夹了一块排骨,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医生说了,你就是太瘦了,要多补充点蛋白质,还有维生素……维生素几来着?随便吧,反正就是多吃水果蔬菜。明天给你买点橘子。”

费遐周汗颜:“我爸都没你这么啰唆。”

聂瑜哼了声:“我要是你亲爹都好了,绝不可能让那臭小子……”

又提到那件让人不快的事,他噎了噎,扯开话题:“说起来,这件事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妈吗?”

费遐周摇摇头:“算了,我爸的公司一团糟,我妹妹身体又不好,他们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我还是别添乱了。”

聂瑜吃惊:“你还有个妹妹?”

“是啊,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妹妹去年六月份出生的,叫遐迩,费遐迩。”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她出生起就有先天疾病,在国内怎么都治不好。我爸一直忙着赚钱没时间待在家里,直到她夏天突然昏迷,送进了医院,我爸这才下定决心,要去国外找最好的医院治好她的病。”

“你爸妈去国外了?所以你上次没说完的是这个事?”

“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费遐周摇了摇头,“我爸想让我去国外念书,但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呢?

聂瑜想这样问,却没有说出口。他转移话题道:“你妹妹一定长得很可爱吧?”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聂瑜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你就长得很好看啊。”

“咳咳咳!”费遐周一阵猛咳,两颊泛起了红色。

“这是怎么了?你慢点吃,咱不急。”聂瑜顺了顺他的后背,没觉得自己的发言有任何不妥。

这个人还真是个傻子……

费遐周在心里叹气。

睡觉前,聂瑜再次敲响了费遐周的房门,他要帮对方换药。

“换药?我……我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烦你了。”

费遐周嘴上说得客气,行动上却扯着被子拼命往后躲。

聂瑜意志坚定:“不行,你背后还有伤呢,你自己看得到吗,就说你可以?都是大老爷们儿,害什么臊啊。”

他将药膏挤在棉签上,命令伤员转过去。

费遐周只好不情不愿地背对着他,极缓慢地将后背的衣服掀了上去。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聂瑜还是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全是伤痕。费遐周的后背上染着大片大片的青紫色,间或交杂一两道划痕。医生说,他还算运气好,没伤着骨头,万一脊椎受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聂瑜咬了咬牙,握住棉签温柔地抹上药膏。棉签刚刚触碰到敏感的伤口,费遐周浑身一颤,捏紧了手里的被子,咬紧牙关。

“疼吗?我轻点儿好了。”聂瑜慌忙道歉,“你要是疼了就告诉我。”

“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聂瑜挨过揍,心里清楚,这种程度的伤连他也未必挨得住,更何况是费遐周。

他的胸膛好像被谁打了一拳,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像潮水有时起有时落,却从不停息。

明明就扛不住这个罪,嘴上还不说实话,聂瑜心里生气,动作反而更重了。

“咝——”费遐周疼得打了个激灵,皱眉怒斥,“聂瑜你故意的吧?”

聂瑜冷哼:“不是不疼吗?你不是挺能装的吗?疼就说,你是哑巴吗?”

费遐周还想反驳,聂瑜顺势又来了一下,痛得费遐周浑身发颤。

“你……你……你刷漆呢!”费遐周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疼……”

尾音发颤,是难之又难的认输。

聂瑜叹气:“死鸭子嘴硬。”再下手,力道轻了许多。

药膏抹上之后,整个后背都冰冰凉凉的,火辣的疼痛感减轻了不少。费遐周放下衣服,转过身。

聂瑜倒好了温水递给他,要吃的药铺满了瓶盖。

见他把药都吃了,聂瑜这颗老父亲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嘱咐:“吃完药早点睡吧,有事打电话,我搬到你隔壁睡,不用下楼找我。”

费遐周垂头,撇嘴:“隔壁也是我的房间,谁准你睡了?”

“行啊,那我就不上来了,你半夜要是疼醒了,自己解决。”聂瑜叉腰看他。

“咳咳——”费遐周摸了摸脖子,目光飘忽,“就……那什么……反正是要上楼睡,我觉得我房间……还挺大的。”

五分钟后,聂瑜抱着被子和枕头上了楼。

费遐周的房间很大,因而也显得特别空,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没什么装饰品,只有成堆的课本和辅导书,却少了点生活气息。

聂瑜打好地铺,躺下前习惯性地关了房间灯。

顶灯熄灭,床头的小灯却仍亮着,一簇暗淡的蓝光照亮房间一隅。

“你平时睡觉还开夜灯?”聂瑜问。

费遐周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了一个蘑菇似的小脑袋,找借口道:“起夜的时候比较方便。”

“你不是不起夜吗?”聂瑜疑惑,“除了梦游的时候。”

“这你都关注了?”

“你是不是怕黑?”这答案得出得轻易,几乎不用思量。

费遐周不吭声了。

聂瑜转移话题:“开着灯你还能睡得着吗?”

“关你什么事。”

又是一个不诚实的答案。

聂瑜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将夜灯关了。

房内瞬间黑了下去,厚重的窗帘掩盖窗外路灯的光芒,只从缝隙里漏出斑驳的光影。

“安心睡吧。”聂瑜说,“有聂哥在呢,什么都别想。”

“我没你这个哥。”

“嗯,晚安。”聂瑜稳如泰山。

“晚你个头。”

“嗯,好梦。”

“……”

霸天在巷口叫了几声,衬得夜晚更加宁静。

费遐周极缓慢地深呼吸一次,闭上眼,垂下的睫毛遮盖住眼中的光亮。

糟糕的梦境再一次包围住了他。

如果再让费遐周选择一次,他一定不会再给常漾一次机会。

常漾会将那些嘲笑费遐周乡下口音的臭小子赶跑,会往费遐周的抽屉里塞满零食。他每次吃饭都要拽着费遐周陪同自己,在对方学习时搞恶作剧。

费遐周偶尔会觉得不耐烦,却又偶尔觉得开心,于是便以为,这就是朋友该有的样子。

可常漾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朋友。

渐渐地,常漾开始将费遐周拉入自己的圈子。他将自己的兄弟们介绍给费遐周,那些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看不清真实模样的男生,盯着费遐周的目光充满了嘲讽,像在看一只从乡下来的笨兔子。

常漾尝试教费遐周打架的技巧,但费遐周手脚笨,学不会。他最终放弃,要求费遐周在一边旁观,他说,你看着就行。

欺负一个人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看你不顺眼就是最大的理由。

费遐周被勒令站在男厕所门口望风,他背对着门,即使不用眼睛看,耳朵也能听见那个男孩的惨叫和求饶。

一开始是不习惯的,费遐周第一次见到棍棒交加的场面时,几乎吓得拔腿就跑,常漾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拖了回来。

常漾说:“怕什么,该怕的是他们,他们都害怕你。”

别人的畏惧能够成为自己的铠甲吗?

费遐周不知道,他站在那里,丧失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背后的恶臭和身前的冷风像刀子,令他瑟瑟发抖。

遍体鳞伤的男孩瘫倒在地上,他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像只蠕动着的可怜虫。

费遐周借口要上厕所而留了下来。等常漾那些人都走了后,费遐周蹲在男孩的面前,问:“你……是不是很疼?”问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说废话,很讽刺的那种。

费遐周从口袋里掏出藏好的药,递给对方,关切道:“这是红药水、创可贴还有红花油,我也不知道你该用什么就全……”

“啪”一声。

那男孩明明站都站不起来了,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挥手打翻了所有的药品。玻璃瓶摔得粉碎,满地赤红的药水,沿着瓷砖的缝隙渗透进地下。

他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你别假惺惺的了,浑蛋!”

浑蛋。

费遐周呆在原地,犹如被打了一记耳光。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在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帮凶。

那日后,费遐周试图劝说常漾回头。

在无数次不耐烦的“你烦不烦啊,读书读傻了吧你”后,费遐周渺茫的期待最终化为灰烬。没有任何犹豫地,他在当天敲响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

“同学间小打小闹而已,不要讲得这么夸张。你不是常漾的朋友吗?在背后说朋友这种坏话,很不好的。以后不要再打这种小报告了。”

班主任却这样答复他。

他挣扎着说:“可我亲眼看见……”

“你说你看见了就有用了?证据呢?他要是被人揍了,自己不会来找我吗?”班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费遐周,你爸把你转来我们学校费了不少劲儿,跟你没关系的事情不要瞎管。”

于是,他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刚走出办公室,费遐周的头发被一把扯住。天旋地转中,他听见了常漾的声音。

没有生气,没有暴怒,常漾无比冷静地说:“费遐周,从今天起,咱俩不是朋友了。”

算了吧你。

费遐周在心里想,别侮辱“朋友”这两个字了。

最糟糕的结果会是什么?和那些被常漾欺负过的同学一样被暴揍一顿,受些皮肉之苦?费遐周以为,这个结果他是能经受得住的。

而常漾冷静的表情下却藏着他难以想象的愤怒,这愤怒酝酿出的恶果在每个黑夜悄然滋长。

费遐周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被抓进幽暗的角落,自尊和整洁的校服一起剥落。挣扎的羔羊躲不开猎人的屠刀,他被推入沼泽深处,被荆棘贯穿,像一个泛着青色的苹果,从内里撕裂、在核心腐烂。

常漾挟持了他的秘密,剥夺了他发声的能力。

一周后的早晨,费遐周发现自己在书桌旁醒来,满手墨水,草稿纸上画着杂乱的曲线。

舍友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费遐周,你昨晚……是不是梦游了?”

“小费……小费……醒醒!费遐周!醒醒!”

噩梦被呼唤声击碎,费遐周猛地睁眼,昏暗的卧室内,聂瑜紧挨在他的床边。

“做噩梦了?”聂瑜眉头紧皱,“你刚刚吓死我了。”

费遐周还没完全清醒,双手仍保持着握拳的姿势,额头上冷汗淋漓。

天还没亮,淡灰色的光透过窗帘隐隐照进来,他看了一眼闹钟,深夜三点。

“我……我刚刚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发哑。

你刚刚全身抽搐,嘴里说着胡话,神情十分痛苦。

可话到了嘴边,聂瑜说的却是:“哦,没什么。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还把你的存折密码说出来了。”

费遐周语塞:“聂瑜,我没有存折。”

对方摸了摸嘴角,佯装镇定:“是吗?那可能是你的银行卡密码?”

“算了……”

被聂瑜这么一搅和,费遐周忘记了去回忆刚才的噩梦。他实在累极了,打了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我接着睡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少在我睡觉的时候觊觎我的财产。”

聂瑜不屑地哼了两声,也躺回了自己的被窝。

这次,他面朝着费遐周,注视着费遐周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而他自己,却睡意全无。

费遐周一觉睡到了快中午。

还没下楼,一股鲜香的肉味儿就飘上了楼,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听见楼下聂瑜打电话的声音。

“姑姑,上次你给奶奶炖的那个母鸡汤怎么做的来着?生姜蒜,还要再放点什么?”

“料酒?哦,好好好。大火转文火慢炖是吧?谢谢你啊,有不懂的我再向你请教。”

聂瑜系着围裙站在煤气灶前,左手小灵通右手锅铲,嘴里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费遐周走过去,茫然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又逃学?”

“我是这种人吗?我跟李媛请过假了好不好?”聂瑜不服气地说,“你一个人在家里不方便,反正这两天周末也是写卷子,我到时候补上就行。”

费遐周摸了摸鼻子,朝锅里看了看,问:“你在煮什么呢?”

“鸡汤,我特地去菜市场买的老母鸡,饭店里买的绝对没有这么好的汤。”聂瑜用锅铲盛起一小口汤,吹了吹,递到他跟前,“你尝尝。”

“我……我自己来……”他刚伸手摸到铁锅铲,就被烫得一个激灵。

聂瑜翻白眼:“铁导热你不知道啊?”

费遐周背过手去,绷着脸尝了口汤。

“味道还可以。”他的评价很保守。

“要不要再加点盐或者……”聂瑜转头看向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你脸怎么红成这样?发烧了?”

费遐周慌忙撇开脸:“你懂什么,我这是气色好。”

“你是不是昨晚冻着了?还是伤口发炎?不行,还是得量个体温。”聂瑜扔下锅铲跑进屋翻药箱。

“真……真没事!”费遐周冲着聂瑜的背影喊,对方却充耳不闻。

发你个头的烧啊,你的脑子都被烧坏了吧。

费遐周看着锅里炖得发白的汤,无声地叹气。

什么都不明白,你别是个傻子吧。

母鸡汤刚出锅的时候,沈淼和枚恩就赶巧来了。

聂瑜开了门见是他俩,静默了两秒,抬手就要关门。

“干吗呢,干吗呢,怎么还赶客呢!”沈淼眼疾手快地冲了进来,“我是来送慰问品的好不好。”

她将一盒脑白金搁在了餐桌上。

聂瑜的眼皮跳了跳:“小费这是外伤,你给他送脑白金,什么意思啊?”

沈淼尴尬一笑:“这不那什么,我爷爷奶奶保健品太多,吃不完了嘛……俗话说得好,送礼就送脑白金!”

聂瑜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枚恩,问:“你的慰问品呢?”

枚恩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口琴,坦坦荡荡:“没钱买,给你吹首曲子行不行?”

“我怀疑你们就是来蹭饭的……”聂瑜一眼看穿。

自从奶奶回乡下后,聂瑜做饭的手艺开了马达般迅速提升,小到三明治大到炖猪蹄,没有他做不来的,为了一块五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也是常有的事。

什么育淮山鸡哥?不存在的。现在留下的只有费遐周的专属保姆而已。

今天的主菜是母鸡汤、虾仁炒玉米,另外还有一盘西红柿炒蛋和炒韭菜,四个人吃还是不太够,聂瑜又翻了翻冰箱里剩余的食材,做了一锅乱炖。

沈淼最不客气,握起筷子就夹住鸡腿。聂瑜和枚恩的视线双双扫射而来,她委委屈屈地咽了咽口水,将鸡腿夹给了费遐周。

“学弟,你多吃点,瞧你瘦得!”她干笑两声,给自己舀了勺汤。

费遐周受宠若惊,有些踌躇地看了聂瑜一眼。

“看我干吗,吃啊。”聂瑜说,“一只鸡两条腿,正好你和沈淼一人一个。”

沈淼惊讶:“还有我的份儿?”

“当然有,你吃饱了才有力气跑腿嘛。”

“什……什么意思?”

聂瑜微笑,命令却不容置疑:“这两天我和费遐周的作业啊试卷什么的,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沈淼指着枚恩,不服气道:“为什么不让他去?”

枚恩喝了口汤,冷静地说:“我们搞艺术的,不管这些闲事。”

费遐周到底有点过意不去,撑起笑容对沈淼道谢:“真是麻烦学姐了。”

“哎哟,帮帅学弟跑腿算什么麻烦啊!我求之不得呢!”沈淼咯咯直笑,“来来来,这个鸡腿也给你,学姐不饿,都给你吃,都给你。”

聂瑜额头上青筋直跳,咬牙:“我做的汤,你在这儿充好人?”

沈淼充耳不闻:“哦呵呵,小学弟怎么啃鸡腿也这么好看哦。”

费遐周只在家歇了两天就接着去学校上课了,高二教学进度快,落了一天的课都要花很大力气补回来。费遐周的好成绩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几天就回归了正常的学习节奏,熬夜做题做到眼眶泛红。

聂瑜这段时间都在楼上打地铺。费遐周的梦游症有复发的迹象,也时常半夜被噩梦惊醒,聂瑜实在放心不下,仗着自己身体好,不惧地上冰凉。

到了周末,聂瑜替费遐周收拾房间时,却意外翻出了一堆外伤用药。

各种药膏和药水都开了封,但容量基本是满的,明显只用过一两次。聂瑜只帮费遐周上了一次药,之后对方就再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露出后背。聂瑜只当小孩害羞,只每天叮嘱他按时涂药,却没想到这小子满口答应,却都是敷衍。

“你解释一下。”

费遐周洗完澡回了房间,聂瑜将一大包药扔到了他面前,双手抱肩,表情严肃。

他只扫了一眼,说得镇定:“解释什么?药呗。”

“你这周有按时抹药吗?”虽是问句,但聂瑜心里早已得出结论,“我说你的伤口为什么痊愈得这么慢,每天病恹恹的,搞了半天你压根儿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是不是?”

费遐周垂头,故意说得难听:“谁让你多管闲事,啰啰唆唆像个老妈子一样。”

“我?老妈子?”聂瑜气极反笑,“我起早贪黑给你准备那么多营养品都进了狗肚子了吧!是,我是多管闲事,我就不该管你,由着你在建陵被人给打残了才对是不是?”

不经意的话语往往是最伤人的利刃。

费遐周一直不懂得这个道理,把利刃当刀鞘,肆意挥舞。聂瑜一直相信他是无心,也一直劝说自己习惯就好。

但刀锋从不欺人,割到心坎,是真的会疼。

“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聂瑜冲上前去扯费遐周的衣服。

费遐周退后几步却来不及阻挡,“刺啦”一声,宽松的睡衣从领口扯下,露出颈部和后背大片瓷白的肌肤,而在这之上,却遍布着溃烂的伤口。

伤口没愈合之前不能洗澡,聂瑜体谅他爱干净,给他准备好保鲜膜,再三嘱咐伤口不能碰水,千万小心。

结果他全没听进去。

不对。聂瑜眉头紧蹙,心里想着,他不是没听进去,是压根儿不想听。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费遐周平静地将领口扯了回去,理好衣服,冷漠的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点伤死不了人。你不需要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一样照顾,这种程度的伤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常漾过去发起疯来比这个还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聂瑜愣住。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问,所以我也没有告诉过你。其实那天在建陵的事情也不算意外,那个人,也就是常漾,跟我认识三年了。”

费遐周语气平淡,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惹上他了,他揍过那么多人,偏偏盯着我一个不放。他有我的把柄,我奈何不了他,想着高中考去远一点的学校好了,结果他偏偏来借读,甚至又跟我一个班。见面礼就是……又被揍了一顿呗。”

他无奈般地耸了耸肩,说得轻描淡写。

“不过还好,常漾后来自作自受,惹了大麻烦,我过去补了一刀,暂时脱身。我搬到襄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避开他。我知道还是会有他再找上我的一天的,但没想到这么快,还牵连了你,对不住。”

费遐周还想继续说下去,嘴唇动了动,几次想要开口,冲上喉间的却是刺痛声带的酸涩。他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却明明连在梦里都无法挣脱阴影,一旦入夜便是遍体生寒。

听着这一切的聂瑜丝毫没有获得知悉秘密的快乐。

他见过费遐周被扼住喉咙、喘不上气时的痛苦神色,他没办法因为所谓的好奇心而去戳他人痛处,才因此什么都没问。

但这不是为了让费遐周亲自揭开伤疤。

“行了,不是非得说下去。”聂瑜打断他,“我爱多管闲事,但不爱窥人隐私。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养伤,而不是……这些事。”

费遐周深吸一口气,坐在床边。

“你知道吗?看着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一遍又一遍,时间久了,就会觉得痊愈这件事根本没有意义。还不如不愈合,这样下一次的新伤就不会来得那么快。”

他抬起头,对上聂瑜的视线。

“聂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嗯,蠢死了。”

聂瑜蹲在费遐周的面前,以从下往上仰视的角度看着他。

“饭菜太咸你会埋怨我做饭没脑子,伤口化脓你反而什么都不说。你是不是有病?还是故意针对我?”

费遐周瞪他:“你做饭本来就太咸了。”

“那就说出来。”聂瑜一字一句,说得诚挚,“不喜欢、不想要、不愿意、不开心。我没那么聪明,你说出来我才会知道。”

费遐周活学活用:“你刚才凶我的时候很吓人,我不喜欢,你向我道歉。”

聂瑜无语:“不是让你用来针对我,你是蠢蛋吗?”

“你人身攻击我,道歉。”

聂瑜白眼翻上了天。

过了好久后,费遐周听见对方说:“咳,对……对不住。”

在道歉这件事上,聂瑜十分生疏。

“只要你好好养伤,我以后……以后不凶你了。”

这个人啊……

费遐周的心里宛如坐过山车,前几秒还在悲伤,这会儿却感动得想掉眼泪。

你还是凶一点好了。他这样想。

否则,你一旦变得温柔,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软刀不伤人,却能一剑刺心。

深夜一点,费遐周彻底睡熟了,聂瑜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出了家属区再过一座桥,在桥下的码头边有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平房,里头亮着灯,走近了还能听见吉他声。

聂瑜敲了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他和枚恩的暗号。

“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吉他声停下,枚恩开了门,屋里一股速溶咖啡的香味。

“不知道。”聂瑜瘫坐在他的床上,有点忧愁,“心情不好,睡不着。可能这就是青春期的烦恼吧。”

“别演了。”枚恩拨弄着吉他弦,一眼识破,“与其有空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划算。”

聂瑜难得没有搭腔,没头没脑地说:“你还记得我初中的时候吧?那时候我武侠剧和古惑仔看多了,总喜欢逞英雄。靠一双拳头就想行侠仗义,别人叫我山鸡哥,说实在的,我心里还挺乐呵的。”

枚恩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我有个邻居,小我三岁,住我家前面的巷子。他年纪小嘛,长得又瘦弱,老被抢零花钱。我后来就把那群臭流氓收拾了一顿,眉毛上被一个浑蛋挠出好长一个口子,到现在还有一点痕迹隐在那里,我奶奶为这没少骂我。后来上了高中,我慢慢也就不喜欢打架了,但是有看不惯的浑蛋还是忍不住上去教训。说好听点,我可能也算是乐于助人了。”

枚恩不解地问:“你这么晚来是为了跟我夸耀你自己的?”

“我是想说,我大概还算明白以前做的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但是最近……我有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了。”聂瑜摇摇头,“你懂吗,就是……跟照顾流浪猫不一样,跟替赵萌萌出口恶气也不一样。我一开始只觉得自己挺好心的,但是后来就……反正就是……”聂瑜眉头紧锁,“反正我就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枚恩已经听不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算了……当我胡说八道的吧。”

聂瑜放弃挣扎,张开双臂往后一仰,瘫倒在床上。

枚恩最近在写一首新歌,缓慢而温柔的曲子,词儿还没填,他便随意哼哼两声。老旧的木吉他音色低沉而醇厚,河水拍打着码头,夜风萧萧掠过木窗。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琴声,渐渐地,聂瑜平静了下来。

他再次开口:“今天晚上费遐周给我说了他初中时候的事,具体我没听太明白,但好像他初中时被宿舍里一浑蛋欺负得挺惨的,一到晚上就害怕,他的梦游症好像也是这么来的。”

吉他漏了一个和弦,枚恩抬起头来,颇为惊讶:“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会被欺负的人。城市人的派头这么大,什么样的人能让他怕成这样?”

聂瑜瞪他,反驳:“你别这么说,他今年也就不到十六岁,还是个小孩。前两天在建陵的那个事,他到现在还没消化完呢。”

枚恩摸了摸下巴,思索:“可我听见的传言里,费遐周可是个厉害人物。”

“什么意思?”

“我这段时间不是换了个新的声乐老师吗?他之前在建陵一中做过实习老师,聊天的时候提到过费遐周。”

聂瑜抢走枚恩的吉他,瞪大了眼睛:“那你不早点告诉我?”

“我刚知道你就去建陵了,我怎么跟你说?”

枚恩把宝贝吉他夺回来,护在怀里。

“说是他们学校之前出过一个事情,有个女生被一个男生侵犯了,但女生当天受了太大刺激没敢告诉别人,过了两天缓过来后才去报警,但她这时候拿不出有效证据,那人又打死不承认。”

聂瑜不明白:“这跟小费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慢慢说。”

聂瑜骤然噤声。

枚恩咳了咳,继续说:“我那个声乐老师说,那天下午他在替人代班自习课,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教室外突然跑来一个人闹了起来。因为实在太吵,学生都没心思写作业了,他就出门看了两眼。”

“他看见了什么?”

“一个个头挺高的男生在骂街,骂得挺难听的,一直嚷着费遐周的名字。据说当时场面特别混乱,那男生被好几个人拽着才没过去揍人,对面一整栋楼的人都在看他们。但你猜怎么着?费遐周那叫一个淡定啊,坐在位置上刷题,直到最后保安来了把那男生赶走,他头都没抬一下。”

聂瑜还是没懂:“你说的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骂费遐周的那男生,就是那个打死不承认的嫌疑人。他当时一直在骂‘你竟然算计我’之类的话,结果,他第二天就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学校里都在传,是费遐周掺和进了这件事。”

枚恩一面摇头一面感叹:“你说费遐周这人奇不奇?闷声干大事啊,看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扭头就把人给送进去了。”

“你这话最好是褒义的。”聂瑜横眉警告,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费遐周就办了转学手续,期末考试都没参加就走了。然后就来了襄津,搬进你家了呗。”

聂瑜摸了摸下巴:“那个男生呢?他最后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不过他当时没成年,据说给女生家里赔了一大笔钱要求和解,最终好像也没怎么样就不了了之了。”

枚恩使劲儿地挠了挠头,从不清晰的记忆里抓住了几个关键字眼:“我记得他家好像有点背景,他爸爸开什么大型工厂,挺厉害的。姓什么来着……姓……哦对了,姓常。”

姓常。

聂瑜静默了半分钟,突然腾地站了起来。

枚恩喊他:“你干吗呢?”

“小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先回去了。”他拉开木门就要出去。

“等会儿!合着我刚刚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字都没听懂是不是啊?”枚恩气绝。

聂瑜茫然地看向枚恩:“你说什么了?”

“大瑜,我觉得你太小瞧费遐周了。”枚恩翻了个白眼,忍住心里的暴躁,认真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比你想象中厉害多了,人家可能根本就不需要你的照顾。”

让费遐周绝口不提的过去,一到黑夜就弥漫阴影的过去,拉扯着他坠入窨井。他却能从淤泥中生出枝蔓。

这样的人哪里还需要你?

聂瑜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因为小瞧他,才觉得他需要照顾。”大门半开,河风吹皱了衣裳,他望着夜空,说得缓慢,“我是为了自己。陪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才安心。”

关上门,灯光在身后熄灭,襄津城内万家俱寂。

枚恩愣在原地。

离开枚恩家后,聂瑜伏在桥边吹了许久的冷风,突然掏出了小灵通,不顾昂贵的跨省电话费,破天荒地给他爹打了个电话。

“小瑜啊,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出什么事了?奶奶还好吗?”聂平刚刚收工,蓦地接到儿子的电话,下意识地惶恐起来。

“没,什么事都没有。”聂瑜摇头,“你以前不是在建陵做过记者吗?我觉得你的消息肯定比我灵通,想跟你打听个事。”

聂平奇了:“哟,说来听听,什么事让你大半夜这么好奇?”

聂瑜问:“应该是今年上半年,建陵一中是不是出过一个校内性侵的事?听说事情闹得挺大的,应该有记者报道过这事吧?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当时的具体情况?”

聂平一听是大事,惊得大吼:“你又干什么浑事了?”

“我没有!”聂瑜翻白眼,“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帮不帮这个忙?不帮算了。”

“帮帮帮!”儿子的忙哪有不帮的道理,聂平允诺,“我回头问问几个建陵的朋友,一有消息就给你答复。”

“谢了。”他挂掉电话。

更深露重,聂瑜回到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上了楼。

费遐周似乎做了一个并不愉快的梦,细眉深锁,不安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颊藏在凌乱的发丝之下。

聂瑜伏在床边,伸出手,轻柔地替他将碎发拨到一旁。

费遐周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聂瑜”,声音轻得像猫咪哼。

被念到名字的人还以为他醒来了,过了许久却仍不见对方有动静,后知后觉,这原来是句梦呓。

你在梦里见到我了吗?

聂瑜久久地注视着他。

如果梦到了我,那我希望,这会是个好梦。

第二天,费遐周就意识到了“自作自受”四个字怎么写。

“你非要这么盯着我看吗?”

费遐周背对着聂瑜,紧紧抱住自己。

聂瑜倚着墙瞥他一眼,挑衅地说:“你不是说自己能上药吗?来,上一个我看看。”

“我……我要脱衣服的。”他很矜持。

“嘁,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聂瑜作势要掀起自己的衣摆,“来,给你看看什么是正宗的八块腹肌。”

费遐周用棉签蘸上药水,往侧腰涂抹,干了后又将衣领拉到肩膀下,往颈部后侧的伤口上擦药。

全程,卧室里的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费遐周忙于关注伤口,没有看见聂瑜的表情。

而聂瑜显然不比他镇定多少。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白了点、皮肤嫩了点、身材瘦了点吗?你说这腰细得、这锁骨突出成什么样了,还有这肩……

嗯,房间里的灯有点暗了,可能要换个灯泡……

恰在此时,聂瑜的小灵通响了起来,他迅速从自我拉扯中清醒过来,走出了房间,接起电话。

电话是他爹打来的。

“儿子啊,你让我查的那事我总算给你问到人了。”聂平长舒一口气,“这事当初确实闹得挺大的,我在报社一朋友刚好跟过这件事,虽然后来报道被压下去了,没发成,但他对这事记得还挺清楚的。”

聂瑜关紧房门,确定费遐周不会听见后才说:“你仔细跟我讲讲这事。”

聂平说:“这事性质挺恶劣的,但原本情况也不复杂,就是一个从小打架斗殴的臭小子把人家姑娘给欺负了,但是因为没证据没办法指控他。不过后来有个转折——出现了第二个受害者。”

“等会儿,你说第二个什么?”聂瑜以为自己听错了,“受害者?不是证人什么的?”

“就是受害者啊,好像还是个男生。哎,你说这都什么事。”他爹叹气,“我那朋友当时深入了解过,第二个受害者从初中开始就被欺负了,一直忍着,中考考到偏远的建陵一中就是为了躲那臭小子。结果那臭小子下学期特地来一中借读,估摸着是不肯放过他。”

聂平的朋友并没透露任何一个未成年人的姓名,聂平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

“其实那孩子也可以不站出来的,他如果不说没人会知道,而一旦被别人知道了,说不定自己还会被歧视。结果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吗?”聂平感慨地说,“他说,就是因为他以前没站出来替自己说话,才会有之后的再一次伤害。以前不站出来是懦弱,现在再不做点什么,他就是孬种。”

黑色小灵通被他紧握在手里,五指几乎要将按键捏碎。

或许枚恩说的是对的。聂瑜这样想。

那个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勇敢更无畏,他不只是那个虚张声势、骄纵的人,他的漂亮皮囊下,是胜过无数人的决心和力量。

聂平在电话那头问:“小瑜?怎么不说话了?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聂瑜咳了两声,匆忙挂断电话,“我得去做早饭了,有空再聊。”

刚刚放下小灵通,费遐周抹完了药,推门而出。

“我想吃蒸饭包油条。”他摸着瘪下去的肚子说,“要加很多糖。”

聂瑜将小灵通揣进兜里,若无其事地说:“走,哥出门买给你吃。”

自从有了这位伤员,聂家的恩格尔指数直线上涨。

聂瑜在食补这件事上当真不带含糊的,从酱肘子到排骨汤再到红烧狮子头,每一顿都是大鱼大肉,生活水平直奔小康。

费遐周却有苦说不出。

他这伤说严重也的确伤得不轻,说不严重也确实没伤到关键部位,常漾既没往重要器官揍,也没打他脸,说不清是对方学聪明了还是刻意手下留情。

但不管怎么说,费遐周吃惯了清淡,猛地这么灌鸡鸭鱼肉,他当天就拉肚子了,坐在马桶上大骂聂瑜。

光长膘有什么用,还得适当运动运动。聂瑜左思右想,决定趁这个难得的时期带费遐周上街逛逛。

襄津城不大,也不算富庶的城市,但是烟火气浓,一入了夜,跳广场舞的、摆大排档的,还有逛夜市的,万家灯火照亮半边城。

周日早早地吃过了晚饭,聂瑜领着费遐周去逛夜市。

夜市就在小商品市场附近的那条大马路上,流动食品车和地摊商贩挤挤挨挨占满了街道两旁,久而久之就成了市内的一道风景线。小孩扔飞镖和打枪,妇人们看看新出的衣服,爸爸抱着孩子排队买夜宵,油墩子、卤味、棉花糖和臭豆腐,都是老少爱吃的。

整条街不大,东边主要是卖衣服和杂物的,西边主要是卖吃的,五光十色的LED灯管和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吆喝声衬得夜晚比白天还热闹。街道本就不宽,被小贩占去了一小半后,根本开不进汽车,逛街的人大多步行,东西两边逛一趟,吃多了的晚饭也就差不多消化掉了。

费遐周离开襄津的时候夜市还没形成规模,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夜市,心中无比惊奇。

“这……这怎么这么多人啊?好热闹。”费遐周眼睛发光,比隔壁叫卖的发光球还明亮。

聂瑜嘲笑他:“你也有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时候?夜市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费遐周感叹:“这里有点士林夜市的感觉呢。”

“世什么林?啥?”

“就是台湾地区的一个……算了,不重要。”

不远处有个卖气球的小贩,手上抓了一大把气球,远看像个巨大的热气球一样。费遐周一瘸一拐地小跑过去,聂瑜赶紧跟上。

“我想要这只猪!”费遐周指着比脸还大的气球,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聂瑜双手插袋,态度高贵:“你不是挺有钱的吗?自己买。”

他撇嘴:“我出门没带钱……”

“那我替你垫付,回去还钱。”

费遐周龇牙:“还育淮山鸡哥呢,铁公鸡哥吧?”

小贩笑呵呵地说:“给弟弟买一个吧,我家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小孩,想买啥我都答应。”

尽管知道这话只是小贩为了卖东西而故意说的,但聂瑜还是忍不住心中得意,逗小孩逗够了,扭头问:“这只猪多少钱?”

“不贵,十块钱。”

“十块钱还不贵?五块,不卖算了。”

“行行行,五块就五块。”

小贩将气球绳子递给他,笑道:“你这当哥哥的,看着五大三粗,还挺会还价啊。”

聂哥哥说:“我哪是当哥啊,我这是又当爹又当妈。”

他转过身,将气球递给小孩:“给你,猪。”

费遐周几秒后才意识过来他在损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一逛街,平常这不吃那不吃的费遐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每见到一个摊点都要买点吃的,吃晚饭都没这么馋过。

“这个是什么?烤面筋?好吃吗,来两串吧。”

“啊,冰糖葫芦。我想要这个草莓的!”

“油墩子……油墩子是什么?萝卜馅的?买一个尝尝。”

“好臭啊这个臭豆腐。不过……是挺好吃的。”

眼看着钱包迅速瘪了下去,聂瑜终于意识过来哪里不对劲,抬手拽住费遐周的外套帽子。

“你等会儿。”聂瑜问,“你不是说路边摊都是用的地沟油吗?怎么今天吃得这么快活?不讲究了?”

费遐周咳了两声,小声说:“我是……好奇,好奇而已,以前都没吃过。”

聂瑜奇了:“你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些东西?”

费遐周摸了摸鼻子:“我妈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不准我吃。”

“唉,你……”聂瑜心疼起这个没有童年的小孩,握住他的手腕,大方地说,“走,今儿聂哥带你玩个痛快!想玩什么想吃什么尽管说,哥有钱!”

费遐周吐槽:“你的钱也是我交的房租吧?”

不远处有一个套圈的摊子,周边围了一群观看的人。

聂瑜看了片刻,有两个年轻人花了几十块钱也没套中终极大奖,只捡了几个小东西回去了。

费遐周从人群中探出脑袋,疑惑道:“这圈儿看起来挺大的啊,怎么就套不中?”

“人家这圈都是设计好的。”聂瑜比画了两下,“圈是圆的,看起来虽然大,但是那个礼品盒是方的,你得拿直径和斜边比。我估计这直径跟斜边差不多大,硬塞能塞进去,但是套圈就别指望了。”

“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来一把?”费遐周期待地看着他。

聂瑜也不客气:“来就来,哥给你露一手。”

聂瑜掏了钱就去找老板,要来了十个木条制成的木圈。

在起始线后摆好了姿势,正铆足了劲儿要扔的时候,老板突然走过来挡在了聂瑜的身前。

“等会儿,等会儿!”老板喊住他,“那什么,这生意我不做了,我把钱退给你,你别套了行不行?”

聂瑜蒙了:“刚才那么多人都套了,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

老板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我记得你。你夏天来套过一次,把我那最大的奖都给套走了。你说你总共就花了十块钱,最后拿走我多少东西?我当时可真亏大了。你行行好,我这就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聂瑜这才想起来,暑假无聊的时候,是跟枚恩一起来过。

枚恩当时看中了口琴和小夜灯,自己又套不中,聂瑜就替他试了一把,十个圈中了八个,老板当场就快哭了。

人家赚钱也不容易,聂瑜已经薅过一次羊毛了,再薅一次就有些过分了。他摸了摸脑瓜,最终退了出来。

“你来吧,”聂瑜将木圈交给费遐周,“亲自玩才有意思,别光在一边看着。”

老板担心地问:“你这朋友不会跟你一样厉害吧?”

聂瑜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估计他一个都套不中。”

费遐周这人最受不得激将法,别人越是说他不行,他越要证明自己行,想也不想就上去了。

“唰唰唰……”

一连九个木圈扔出去,不是出了界就是和奖品擦身而过,最后,手里就剩下一个木圈了。

老板乐了。

费遐周沉下脸,看向聂瑜,嘴里嘟囔了一句。

聂瑜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听不见。”

“你……你过来帮我一下!”费遐周瞪他。

“求我办事还这么嚣张,全襄津也就你一个了。”

聂瑜哼了哼,还是走了过去,绕到费遐周的身后,右手环过去覆在他的手背上,带动着他的胳膊一起发力。

“你想要哪个?那个杯子吗?”

温热的气息从脸颊擦过,费遐周轻微地哆嗦了一下。

“喂?你到底要哪个?”聂瑜见他不回应,又喊了一声。

费遐周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就……就那个。”

聂瑜专注地看着前方,没有留意到紧靠在身旁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走你!”

木圈“咻”地飞了出去,正好将马克杯圈进了圆心。

围观群众捧场地发出了一声欢呼。

交货的时候,老板的表情不是很好。

“两位帅哥,麻烦下次别来了。”老板真诚而坦率。

聂瑜笑了笑,道谢:“谢谢您了。”

费遐周高高兴兴地将马克杯捧在手心里,从里到外仔细打量,连缝隙都不放过。

“有这么开心吗?不就一杯子?也不值几个钱啊。”聂瑜不明白。

费遐周摇摇头:“你不懂,赢来的和买来的不一样。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费遐周仰起脖子,朝着前方的射击小摊迈进。

将夜市来回逛一趟才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还早,费遐周吵着要去其他地方玩儿。

娱乐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游戏厅啊、网吧啊、KTV什么的,但是聂瑜不想带他去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一番思索后,问道:“你想不想看电影?”

“看电影?”费遐周眨巴眨巴眼睛,“襄津有电影院?”

聂瑜摇头:“襄津怎么可能有电影院。不过,你想看的话,还是有地方能看的。”

文化宫附近有一家小影院,听名字好像也是个电影院,其实就只有一个放映厅,一排四个座位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墙上装了投影仪和白幕,门一关就能看了。

这里看一场电影十五块,没有什么排片和场次,有客人了就放映,随意点片子。虽然简陋了点,但是也因为不正规,这里也能看到别的电影院看不到的片子。

放映厅外的墙上挂满了近期上映的电影海报,聂瑜一边看一边问:“你想看哪部?《不能说的秘密》看不看?听说桂纶镁可有气质了。《合约情人》这种类型的你应该不喜欢吧,但范冰冰挺好看的。《太阳照常升起》也行,我记得周韵好像……”

“你怎么对女明星那么关注啊。”费遐周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来看电影,还是来看女明星啊?”

聂瑜不解:“不能看女明星吗?人家确实长得好看啊。”

“你……”

费遐周被他气得没话说,拍板定音:“老板,看《男儿本色》!”

《男儿本色》,主演:谢霆锋、房祖名、余文乐、吴京。

嗯,真的没有女明星。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夜市的小贩陆陆续续收了摊,跳完广场舞的奶奶提着音响往家走,满面红光。

晚秋风凉,费遐周手里捧着一杯串串香,汤汁暖手,鲜香扑鼻。他一面轻声抱怨着今天吃了太多路边摊了,一面大口嚼着鱼豆腐,圆鼓鼓的腮帮子,像只吃饱了的小松鼠。

聂瑜吃完烤肠,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今天的费遐周很少见,鲜活又生动,话也变得多了。聂瑜看着费遐周跳起来接飘落的银杏叶子,不知怎么就想到,如果费遐周当初没有遇见那个叫常漾的人,现在的他会不会更快乐无忧一些,像所有普通的好学生一样,被家人和师长捧在手心里长大。

思维游走他乡,聂瑜蓦地停下脚步,遥遥地看着前方的人。

“你站在那儿干吗?”费遐周回头喊他,“回家了。”

什么时候开始,你已经不自觉地把那个地方当作你的“家”了呢?

聂瑜双手插兜,影子被路灯拉得极长。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费遐周想了两秒,点点头,“嗯,很开心,我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自在地玩过了。小时候爸妈不怎么让我出门,后来上了初中又……”

“那你笑一个。”聂瑜说。

“啊?”

“开心就笑一个,像我这样——茄子。”聂瑜用两根食指撑起嘴角。

费遐周却翻了个白眼。

聂瑜抬手揉乱他的头发,吐槽:“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花了我这么多钱,让你笑一个怎么了,嗯?一天天板着个脸,丑死了。”

竟敢说费遐周丑?这话要是被育淮的女生听见了,得骂你有眼无珠。

当事人倒是不恼,任由打理完好的刘海缠成一团,像只被撸得很舒服的猫一样,闭着眼感受着对方并不重的力道摩挲着脑袋。

良久后,聂瑜的手放了下来。

然后,费遐周听见他这样说:“小孩,多笑一笑,开心一点。”

认真的、苦口婆心的语调,邻家兄长的身份下裹着一颗酒心的甜馅儿。

聂瑜给他起过很多个外号,叫他“小孩”,却还是第一次。

“你以前过得怎么样,我也不了解,如果不太好就让它过去,别去想了。反正你还要往前走很远。”

夜风吹过,聂瑜敞开的黑色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双眼风沙不染,橙色路灯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如果——虽然我不太希望有这种如果——你以后还有不好过的时候,至少你还有这个晚上能被回忆。”

他说得这样温柔,这样诚挚。

“你还有我,聂哥永远给你撑腰。”

费遐周的手垂了下来,塑料袋里装着马克杯,重力作用,他的手心被塑料袋扯到发酸。

拜托。

这种话,不要随随便便说。

他愣了许久,而后低下头,轻轻笑了起来,上齿轻咬下唇,笑声溢出。弯弯的嘴角,像天上的新月。

“嗯。”

费遐周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啊。”

不只是这个晚上,还有许许多多个日夜,从童年开始就如影随形。

在最难熬的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聂哥在的话,一定会替我出口恶气。为此,我愿意托付给你我全部的零花钱,只做一个跟在聂哥身后吃糖的小孩。

他说:“聂瑜,我会记住这个晚上。”

无论今后还会遇见什么,至少我曾经拥有过这样痛快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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