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荒漠


众人跟着驼队行走在浩瀚的荒漠中,面对一望无际的空旷戈壁,仿佛世间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天地尽头只剩下旱海茫茫。

一路上追风走尘,乏了裹着毡筒子倒在驼马旁边睡觉,饿了喝盐水啃干饼子。白天荒漠里的气温高达四十多摄氏度,灼热的气浪能把人给烤干了。实在耐不住酷热的时候,就缩在沙丘土堆后的阴影里暂做歇息,入夜后则温度骤降,又冻得手僵脚木,肺管子发麻,脑浆生疼,也说不尽这许多艰苦卓绝之处。

五天后,驼队终于成功穿过戈壁,接近了险恶异常的“大沙坂”边缘,地形地貌也开始逐渐出现变化。这里的沙漠分布很不均匀,沙子浅的地方才不过几公分厚,底下都是坚硬的土层,由于受到漠北寒风切割,呈南北方向分布着大量“沙沟、沙谷、沙斗”。

此时恰好行到破晓时分,血染般的朝阳开始从身后冉冉上升,东面的地平线仿佛被撕扯开一条鲜红的伤口,浩瀚辽阔的荒漠尽头显现出一片凸出物,看轮廓应当是绵延起伏的沙丘孤零零矗立在空寂的大漠中,可随着驼队越走越近,就见在满天红霞的映射之下,那些坎坷起伏的土丘和沙山仿佛蒙上了一抹绚丽的金漆,在众人面前变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巍峨城池,恍若西域古国繁华的身影重现人间,呈现出一种海市蜃楼般凄美绝伦的幻象。

正当众人看得出神,背着猎枪的向导突然止住驼队,告诉宋地球再往前就进“黑龙堆”了。那一带风灾鬼难多发,到处昏天黑地,八级大风昼夜不停,即使白天都看不清路,别说车辆开不进去,就连驼马也很容易受惊,而且骆驼体重,一旦踩塌了沙壳子失足掉进沟谷流沙里就没命了,所以只能将探险队送到此地,不敢继续向前走了。

司马灰等人见状只好卸下装备和水粮,那三名牧区来的向导当即与众人挥手道别,径自驱动驼马掉头折返。余下以宋地球为首的六个人则准备徒步行进,于是在原地重新整理行囊。他们每人都有个帆布背包,毡筒子卷起来绑在上边,旁边挂着猎刀、水壶、长绳,干粮大约能吃五六天。无线电连的通信班长刘江河还要额外背负一部“光学无线电”,回程之际可以利用它寻求支援。

按照既定方案,宋选农将要带领这个小组前往大沙坂边缘,与从克拉玛依油田调来的钻探、物探分队会合。其中有工程师和专业技术人员,他们负责寻找苏联人留在地底的重型钻掘设备,并获取岩心样本,探险队主要的补给和装备物资,都是由这两支分队负责携带,双方会合后,仍将由宋地球统一指挥。

宋地球等人从三十四团屯垦农场出发之后,一直试图与克拉玛依钻探分队保持无线电通信联络,可大概是由于风沙中有大量盐尘的干扰,使得电波信号极不稳定,最后收到的讯息是“钻探分队已于两天前抵达了既定区域”。

宋地球见驼队已经去得远了,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大漠戈壁考察古迹的经历,对司马灰感叹道:“这次咱们之所以能够顺利穿越茫茫戈壁,多亏了向导和驼队。当年我和几个同志来此勘察鄯善国古都圩泥城,就是在这片戈壁荒滩中迷了路。那情形真是可怕,断油断水,车辆和电台也都坏了,四周全是一望千里的龟裂旱地,别说是徒步行走,就是鸟雀也飞不出去。当时我看见天上有个很小的黑点,似乎是有什么飞禽经过,直到离近了才看清楚是只小麻雀。可能这只麻雀飞进大戈壁之后就蒙了,冒着四五十度的高温,想找个有阴影的地方落脚都找不到。那时候出于求生本能,它也不知道怕人了,直接朝着我飞了过来,刚扑在我脚边的影子里就再也不能动了。我把水壶里的最后几滴水,都喂给了这只将死的麻雀,可还是没能救活它。生命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向来就是如此脆弱……”

此时众人整理好了装备,开始徒步前行,宋地球一边走一边继续对司马灰唠叨:“唐书称这古丝绸之路上最危险的两片区域,一是白龙滩,二是黑龙堆,自古以来就是热风、恶鬼出没之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人畜皆不敢过,以我的亲身经历来看,可并不都是虚构夸大之言啊!”

司马灰听得不解:“风灾应当是指风沙带来的自然灾害,可鬼难又指什么?是说那片荒无人踪的沙漠里有鬼吗?”因为在以往的古老记载中,一旦形容起荒漠里的恐怖与危险,总是少不了要提到“热风、恶鬼”,或是“风灾、鬼难”之类的词语,听说驼马之类的大牲口眼净,能够以目见鬼,走进“大沙坂”便会平白无故地受惊发狂,根本收拢不住,很容易跑散。难道驼马果真能够在沙漠里看到一些人眼看不到的东西?

宋地球突然被司马灰问起此事,一时间也很难给出准确答案:“鬼难……此类事件在历史上没有确凿记载,还真是不易阐述明白,以我个人的理解,大概是古代对于某些超常规现象的称谓。”

他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理论,便举出一件事例:

以前在江苏义县的山里,有座“星星庙”,大概是清朝末年建造的,一年到头香火不断。为什么要叫“星星庙”呢?据说是因为庙里供着块“陨石”。1953年大炼钢铁,家家户户捐铜献铁,造枪、造炮、造飞机,支援抗美援朝。当时有人说陨石里含有金属成分,就要把庙拆了挖出埋在土里的“陨石”,可当地老百姓迷信思想非常严重,给施工制造了很多阻碍,上级就派宋地球带工作组前去调查走访。他们到乡里四处打听,问那些上岁数的老人才知道原来当地人认为那块“陨石”里头有东西,可能是某种成了精得了道的仙家,但这怎么可能呢?

宋地球他们再走访下去,事情就传得越来越邪了,甚至出现了许多目击者,信誓旦旦地证实亲眼看到过那块陨石里有“死人”,而且还不止一个,是一大一小,那可不敢惊动啊!谁要惊动它们谁真是活腻了自找麻烦。不过“星星庙”陨石里为什么会有“死人”?那又是两个什么样的“死人”呢?工作组再追问下去,却是人人都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再多说了。

面对一连串的疑问,工作组经过讨论,决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设法查清真相,想破除老百姓的封建迷信思想,就必须从根源着手,也就是挖出“陨石”进行彻底调查,然而等到清理工作结束之后,挖掘组面对这块大如拖拉机头的“陨石”,都惊诧得合不拢嘴了。因为“陨石”里有许多琥珀状透明物质,在强光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裹着两具僵尸,死者身着汉代服饰,一个是位妇人,另一个是她怀中抱的孩子。

所有人都觉得太奇怪了,根本无法理解,陨石是从天上来的,里面怎么可能会有汉代女尸?当时担心造成恐慌,就用帆布把“陨石”盖了,秘密运回实验室进行解剖,经过研究分析终于取得重大突破,解开了疑惑。原来这块“陨石”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外之物”。那是在千百年前,大约汉朝的时候,有一个刚生完小孩的女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半路上经过一座火山,很不幸母子两个正好赶上了火山喷发。这个女人和她的小孩被泥石流埋住,像琥珀一样被裹在了里边,泥石受到岩浆高热形成了半透明的物质,内部却始终处于密封状态,千年万载永远保持着生前的容貌。而石块又被火山喷上了天,变成了一颗小行星围着地球转来转去。直到清代才又化为一颗“陨石”,重新坠回了地面。

司马灰听了根本不信:“这就是您的重大发现?您刚才要是说考古队从哪座古墓里出土了唐明皇用过的避孕套,说不定我都能信以为真了。可星星庙的来历我却比您清楚多了,那里面压根儿就没什么尸体。”

宋地球解释道:“我说的这件事情,仅是举出一个例子作为比喻而已,不用追究是真是假,我只是想让你们通过它了解‘求实’的必要性,因为有些考古现象在发掘过程中总会给人带来很强的神秘感,很难使人轻易理解,可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厚重的幕帘逐渐拉开,即便是再复杂的谜团也终究会在我们面前真相大白……”

司马灰唯恐宋地球又开始长篇大论地给自己讲课,赶紧装作绑鞋带,故意落在了队伍末尾。

穆营长和通信班长刘江河在前边引路,带着探险队徒步过荒漠。有道是“望山跑死马”,从破晓时分,就在这一望千里的大戈壁上看见前边有片起伏绵延的土丘沙山,可拿两条腿一步步地丈量过去,直到夜幕降临后才终于踏进“大沙坂”。

天气情况超乎预期地好,没有出现传说中的热风流沙,此时的天空仿佛是块透明的巨幅水晶,呈现出无限深邃的蓝色。“大沙坂”正在月影下沉眠,这片被天幕苍穹笼罩着的浩瀚沙海,银霜遍地,清冷似水。那些终年被沙尘覆盖着的土丘,奇迹般地露出了真容。

众人虽然常在野外行动,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繁密星空,都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仰望苍穹。

司马灰窥视天河,见星云通透,在那平静的深邃中似乎蕴含着巨大的恐怖,四周死寂的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不免暗觉不妙:脚下这座沙山,就应该是与克拉玛依钻探分队会合的地点,可观望良久,周围又哪有半个人影。

穆营长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不安,众人携带的水粮在沙漠中根本维持不了几天,如果不能与钻探分队会合,处境将会变得非常危险。他焦急地看了看手表,骂道:“咋球搞的,克拉玛依钻探队不是早就到了吗?难不成都死球了?”骂完又回头命令通信班长尽快用光学无线电与钻探分队取得联系。

刘江河依命行事,但克拉玛依钻探分队的电台始终处于静默状态,得不到任何回应,急得他满头是汗。

宋选农耐心地宽慰道:“小刘同志,你别着急,再多试几次。”

这时司马灰见胜香邻正举着望远镜向四周观看,神色间显得有些异样,就问她能不能通过望远镜看到克拉玛依钻探分队?

胜香邻摇了摇头:“这沙漠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儿。”

罗大舌头也告诉司马灰:“我刚走上沙山的时候,似乎看到远处有些东西在动,可一眨眼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这片沙窝子里,许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司马灰心知事态反常,就半蹲在地,把鹰一般敏锐的目光投向四周。沙漠里寂静得连掉下根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一眼望出去没遮没拦,鬼影都看不见半个。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除了沙子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存在。

罗大舌头先前在屯垦农场里,曾听人说这“大沙坂”本是一片被荒沙覆盖的土山,掩埋住了不少古城墓穴,如有狂风掠过,就会从流沙下显露出半截棺木或古尸手臂。解放前有支国民党部队,溃逃进“大沙坂”之后迷了路,好几百人竟然没有半个活着走出来,都被这片恐怖的沙漠吞噬了。或许是大漠埋骨、旱海沉尸令死者不安,时常会有怪异发生,他不免怀疑克拉玛依钻探分队在沙漠里遇上了鬼,否则那几十个大活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胜香邻秀眉微蹙:“你们考古队的人,怎会相信这世界上有鬼?”

司马灰虽感觉到附近有些异常,可观察了半天也不见任何风吹草动,脑中绷紧的神经稍有松缓,便对胜香邻说:“好多年前祥林嫂就提出过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魂灵?但就算是鲁迅先生,都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答案。”

这时罗大舌头忽然扯了司马灰一把,指着沙漠深处说:“你瞧瞧那是什么,我估计鲁迅先生肯定没见过这种东西。”

司马灰等人闻听此言,顺着罗大舌头手指的方向望去,都不禁深吸了一口凉气。其时月明如昼,视野格外清楚,就见沙漠中有一个黑黢黢的物体,直立着缓缓移动,只是离得较远看不清肢体轮廓。

众人又惊又奇,定睛再看时,周身汗毛全都“齐刷刷”地竖了起来,因为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那个影子只是“影子”,而不是任何物体遮挡住光线留在地面上的“阴影”。它所经过的地方,也没在沙漠中留下任何痕迹。

“必须有某个物体遮挡住光线,才会在地面留下投影”,这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可冷月寒星辉映下的大漠中,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除了沙子就是沙子,在没有任何“实体”的情况下,沙漠里又怎么会出现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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