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寒山之底、阴泉之下
司马灰从一开始就察觉到田森有些反常,对方说话时总会假意手扶近视镜,刻意回避与人对视,并且半低着头将自己的双眼掩藏在近视眼镜背后。那对深度近视镜的镜片,比酒瓶子底还厚上几分,少说也有一千多度,他要是不戴镜子几乎和睁眼瞎差不多少。
此人的言谈举止、衣服容貌,皆十分正常,唯独不具备“瞬目运动”——这个最普通的人体生理机能。他从始至终就没眨过一下眼,试问这世上哪里会有不眨眼的人?
或许还真不是没有,俗传岳飞帐下大将牛皋、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这二位都是生就豹头环眼,晚上还要睁着眼睡觉,整夜里只闻鼾声如雷双目却一眨不眨。可那毕竟是演义里的说辞,缺乏依据,向来不入正史,谁又曾在现实中亲眼见到过?
司马灰上次见到不眨眼的“人”,还是在“黄金蜘蛛城”里遇到“绿色坟墓”。那隐藏在占婆王尸皮面具后的双眼,眸子里灰蒙蒙的绝无半分活气,一看就是双死尸的眼睛。而司马灰却能感觉得出,面前这位工程师田森活生生存在于此,但是对方的双眼并不具备瞬目功能,几乎不像人类,因为只有没长眼睑的生物才从不眨眼。
司马灰看出异常,手指早已暗中搭在了步枪扳机上,心想:来人绝非善类,这厮一定是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发现探险队识破了地压综合征致命的规律,一时心急就现身出来接触,打算先利用这个毫无价值的情报骗取信任,然后再致众人于死地。
田森没料到三言两语之间就被对方看出了破绽,知道再也隐瞒不住了,脸色立时阴沉下来,闭了口一言不发。
其余几人见此情形,心中也都打了个突。毫无疑问,这名物探工程师就是特务。
罗大舌头看司马灰并未开枪射击,就明白是要擒拿活口,又见田森肩膀微微耸动,似是要有所动作。他当即低吼了一声蹿上前去,仗着身高臂长一把就将田森的脖颈从背后锁住。
司马灰始终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田森刚被罗大舌头制住,却忽然抬起左手似乎要抛出什么东西,忙叫了声:“小心他手里有东西!”
罗大舌头也会使些技击,但他凭借体格出众,时常都是“一力降十会”,听到司马灰出声提醒便在臂弯里又加上三分力。顿时把田森勒得翻起了白眼,手里的东西再也拿捏不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是个很小的玻璃药瓶,触到地面便被摔破,里边装的药粉遇到空气就变为了黄色浓烟。
司马灰嗅到一股刺鼻的瘴脑气息,就知那瓶子里装满了“毒蓖麻蛋白”,此类毒素药性极猛,而且只需使用蓖麻籽煎油即可提取,制作非常简单,沾到皮肤上就会渗进去致人死亡。田森将“毒蓖麻蛋白”藏在袖中,是想凑到近处突然发难,所谓“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要不是司马灰把他盯得太紧,身也不容他转,手也不容他举,众人早就被其害死多时了。此时见药瓶落地毒雾涌动,司马灰赶紧招呼其余几人迅速退开。
罗大舌头也知危险,本想拖着俘虏一起向后闪躲,可情急之下用力过猛,竟然勒断了对方的脖颈。田森脑袋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脸向脊背后脑勺朝前,口鼻中涌出鲜血,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死于非命了。
罗大舌头暗骂:“真他娘的不结实,就这鸡架子似的小身板儿还当特务?”当下抓住尸首后襟,拎死狗似的拖到一旁。
谁知田森那张翻转朝上的脸孔忽然一动,张嘴照着罗大舌头的手臂就咬。罗大舌头低头瞧见那副血淋淋的面孔和白森森的牙齿也不禁吓了一跳,赶紧缩手抛下尸体。就看工程师田森的死尸头部“咯吱吱”转了半圈,手脚并用爬向了黑暗深处。
其余几人见了这等情形心下无不骇异。司马灰待要举枪射击,但黑暗中早已失去了目标。他此时完全可以断定这个田森并非潜伏在国内的“苏联特务”,而是与地下组织“绿色坟墓”有关。
司马灰耳听黑暗里有爬行之声,心想:这地台墓穴里枯骨遍布,到处都散落着金银玉器,稍微一碰就不免发出响动,我也不愁你插翅飞了。他当即让通信班长刘江河背上宋地球,众人都拍亮了“Pith Helmet”上安装的矿灯,循声向前追去。
胜香邻心头“怦怦”乱跳,她握着五四式手枪紧跟在司马灰身后,忍不住问道:“那个工程师的脖子都断了,怎么……怎么还会动?”
司马灰低声说:“鸡掉了脑袋还得扑腾两下,何况人呢?大概是体内神经组织尚未彻底死亡。”他忽然想到正如先前所料,“绿色坟墓”的首脑在“黄金蜘蛛城”密室里消失之后,这个地下组织就忽然沉寂无声了,但并不意味着事情彻底结束,如今果然有祸事寻上门来,却不知远在异域的阿脆和玉飞燕是否安全。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竟不免有些难以抑制的恐慌。
这时,枯骨堆上连续爬动的声音突然停住,司马灰用矿灯向前探照,已是到了那尊羊首蛇身的船形巨椁附近,却不见了田森的踪影。众人对视一眼,均想:难不成躲进古楼兰先王安归摩拿的棺椁中去了,怎么没听到挪动椁盖的声音?
正要上前搜寻,忽然发现田森像只壁虎般趴在那尊巨椁顶部,满脸都是鲜血,五官扭曲,威胁着叫道:“你们别再追了,否则我就引爆炸药!”
司马灰知道“绿色坟墓”行事奇诡难测,对方狗急了跳墙不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现在没有探明情况还不能贸然上前,便带众人伏在一片凸岩后面占据有利攻击的位置,只要田森从巨椁顶上探出身来,就能开枪射击。
田森见众人不再上前,才恨恨地说道:“司马灰,你既然识破了我的身份,我也就不瞒你说,我知道你和那罗大舌头是从‘黄金蜘蛛城’里逃出来的幸存者。凡是妄图接触首脑秘密的人,都不可能继续活在世上。你们躲在缅北和英国的两个同伙早已死掉多时了,你们这几个砍头鬼也别想活过今天。”
司马灰和罗大舌头听到这句话真如五雷轰顶,眼前好一阵发黑。根本没有外人知道阿脆和玉飞燕的下落,既然对方能够说得如此准确,那这二人绝难幸免,肯定都遇害了。
田森见司马灰等人在心理上受到重创,狞笑了几声。他自称是“绿色坟墓”安插到新疆物探分队的地下人员,专门负责监视“罗布泊望远镜”。但1958年之后国家始终没有组织考察队到地底寻找“极渊”,所以他也一直处于蛰伏状态,又凭着行事隐秘低调成功躲过了历次肃反运动,直至最近才接到指令混入克拉玛依钻探分队,阻止任何人接近“罗布泊望远镜”,并且要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手段除掉逃出“黄金蜘蛛城”的幸存者。
田森在沙谷中未能得逞,就一路尾随探险队进入“地槽”,却找不到机会下手,不得不主动上前接触,想乘众人不备使用致命的“毒蓖麻蛋白”,只是没预计到司马灰能够如此警惕,不但没有成功反倒失算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田森越说越恨,最后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想不到我伪装得天衣无缝,甚至连我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居然还是被你们看出破绽。你们伤害的不仅是我宝贵的躯体,更是我的自尊。为了我内心的这份痛苦,必须让你们付出代价!”
司马灰先前认为田森身上未必携有炸药,只是想拖延时间,正打算带着猎刀暗中摸过去将其乱刃分尸,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鬼,不料对方先声夺人,一上来就告之阿脆和玉飞燕已经死了,紧接着又吐露了身份和背景。这些情况皆十分紧要,不容人不听个究竟,加上司马灰和罗大舌头忽闻噩耗心里悲痛欲绝,竟然没能立刻采取行动,直听到最后几句才猛然一惊:“中计了!”
田森冷笑道:“现在才发觉已经太晚了,你们这些贼杀才难道就没想过,我为什么偏偏逃向这具棺椁?如今告诉你们也已无妨:谁触碰了安归摩拿的棺椁,谁就会被带入寒山之底、阴泉之下……”
那尊羊首蛇身的船形石椁里,长眠着古楼兰开国先王“安归摩拿”,巨大的椁身依旧完好无损,但纹饰彩绘却已被灰尘掩盖,就如同这深沉的大漠、苍茫的沙海,以无边无际的静默包容着一切,又像入云的高山般令人仰止。田森一边借着吐露情报拖延时间,一边悄悄用手臂擦去灰尘,早已找到了嵌在椁壁上的飞骆驼徽章。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主椁中必有价值连城的重宝,然而虽有土贼进入过地槽内部,却无一人胆敢触碰棺椁,其中必定有些缘故。司马灰等人先前只顾着寻找水源,一时疏忽竟未能留意此节,等察觉到田森的举动,对方已然按下了椁壁上的飞骆驼徽章。就见椁壁缝隙忽然裂开,从中流淌出一缕缕黑雾般的尸气,顷刻间就已四散铺开,照明的矿灯随即暗淡下来。
司马灰预感到情况不对,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发生,只是报仇心切想着好歹先剁了这田森再说。可他正待上前却觉得脚下一阵晃动,整个地面忽然沉了下去。
这地台本是硅化物堆积数亿年形成的台地,阴泉都蓄在凹槽里往地底流淌,向下的水流会产生酸,缓慢溶解侵蚀了岩层,在地槽底部形成了大量不规则的漏斗形空洞,所以下边尽是细长的岩隙。
硅化物积成的岩层断裂开来,直接坠下深不可测的地漏空洞,众人趴在倾斜的地面上,只觉天昏地暗,气流在犬牙交错的岩石空隙中肆意穿越,发出一阵阵怪啸。
这片面积数百平方米的地台在狭窄的空洞内下坠之势极快,岩层接连受到断岩阻截撞击,随时都会分崩离析,众人动弹不得只好闭目待死,可正在此时,平台落在空洞内的狭窄处,刚好被卡在了半空,摇摇欲坠。
司马灰的头脑还算清醒,发觉地面仍在不住颤动,知道这岩层随时都会承受不住冲撞而崩裂开来,到时候就得跟着棺椁碎石一同继续摔落。他借着胜香邻的矿灯光束发现身侧有几处溶洞,都是位于地槽底层的暗河向下渗透而成,便也顾不得头晕脚软,更无暇去寻找田森的下落,拽起罗大舌头等人,抬了不知是死是活的宋地球,挣扎着逃向洞中。前脚刚踏进去,那片硅化物岩层就轰然崩裂,滚落空洞的沉闷回响良久不绝。
司马灰身上都被冷汗浸透了,心神仍自恍惚。他的矿灯也灭了,还来不及更换电池,就地喘了几口粗气,伸手一摸两侧,发觉置身的溶洞潮湿阴冷,甚是狭窄低矮,都是“蛇行倒退”般的险恶地面。司马灰正想问问身后几名同伴有没有损伤,忽然嗅到一阵尸臭撞脑,只觉黑暗中有条腥秽湿滑的长舌,悄无声息地伸过来舔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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