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因为臣不是殿下你
谢表写完之后,全琮又拿出一张纸,流畅地写下一篇他从未表露过的能力——青词,苏炳秋大人凭借一手好的青词手段成功成为嘉庆帝的眼前红人,全琮也会,甚至写得与苏炳秋不分伯仲,细究之下更有看点,但他不屑写。
嘉庆帝礼道敬天,和他说人讲的话他听不懂,和他讲天说的话,他无须理解,一瞬间就懂了。
全琮勾起嘴唇,轻蔑地笑了笑,把虚无缥缈的上天当做唯一确切的指示,却看不到臣子切实遭受的痛苦,上天也会怀疑他的真诚吧。
全琮只在书房眯了眯眼,没有真正睡过去,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宫里,在端门的时候,竟然遇到了太子一行,暗沉的天色里,穿着红棕色宫衣的太监屏息前行,身子两相侧过的刹那,全琮看见容玉的左手覆了一条白绫手帕,上面有点点血迹:“殿下这是怎么了?”
从自己的宫殿出来,竟然带着一身伤痕,说出去,在朝堂上又是一桩大事。
容玉着惊似的把手往后缩了缩,他也没想到在这个点竟然会遇到全琮,专门挑了一个避开人的时辰,但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他也无可奈何:“无事。”
全琮恭谨地垂头,退至甬道一侧,让东宫的人先行,容玉走过去,走到一半,又侧过头来问:“二公子,我怎么才能活下去。”
他的面容有一丝疑惑,掺杂着苍茫,在这即将破晓的天光里模糊得像一团黑影:“臣,不知。”
全琮即便知道,又怎么对他说呢?容玉的身份就是一个太子,于他而言,皇位不可及,性命也捏在别人手里,真相太过于刺心了。
容玉惨然一笑:“二公子这么早入宫,是与父皇有要事相商吗?”
“琮来递辞呈矣!”全琮说得特别响当当。
容玉扭过头去,失神地摇摇头,边走边说:“如果我也能递一封辞呈,该有多好。”
虽然他说得也很隐秘,但全琮还是一瞬听出了他的意思,他不想当太子,但辞不去,除非他死。
就算他不死,也没有几个人有肚量容纳一个废太子生活在宫邸。
“殿下,你的好都看见了,看不见的大抵是斗鸡眼。”全琮无动于衷地说出这句极其不着礼法的话,暗示嘉庆帝昏暗无道,却在下一秒变认真,犹如夫子教导学生一样,厉着神色对容玉讲,“殿下,你在破晓前的黑暗中行进了这么久,举着一支根本照不到多少地方的蜡烛摸索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找到最后的亮光吗?”
容玉动容地抬起头,苦涩地说:“我知道了。”
“你并不完全知道。”全琮不带一丝情面地驳斥他,“皇宫是你最后的归宿。”
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退缩,那就是把自己的路全堵死了。
“可你为什么要退呢?”容玉不解,纵使是不接受养心殿的公主,以宣德侯府的权势,他那位自私自利的父皇也不会任由老太后自己快意,而让他受夹击折磨。
“因为臣不是殿下你。”
“我知道了。”容玉若有所思,点点头,领着宫人在即将破晓的天色中回宫。
全家二公子不是讥他讽他,而是告诉他不要因为任何东西,任何事件动摇,他必须咬牙坚持才能看到最后的希望——他是太子,这是他逃脱不了的宿命,他连退缩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一下。
容玉望着朝着令他伤透了心的宫殿走去的全琮,心里突然如释重负,谢太傅曾经教导过他,人和人有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有无法选择的部分,比如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自己成长的环境,但人和人又是不同的,有的人很容易挣脱掉束缚他的樊篱,如何从自己的出身和环境中跳脱出来,但有些人很困难,他很幸运也很不幸的是后者。
郑礼看了看自己主子脸上的笑容,不解道:“殿下,您在笑什么?”
“哦。”容玉不在意地抽回目光,状似胡乱地说道,“谢家姐姐值得他这么倾心呵护,回吧,别告诉母妃今日发生了什么。”
郑礼爱护他,所以容易被情绪左右,他那病榻缠身的母亲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了,郑礼有时候容易多嘴。
“是,殿下。”郑礼心疼地叹了口气。
这边全琮一踏进御殿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宫女端着一盆盆热水进进出出,好些个太医候侍在东稍间,如此大张旗鼓,定然不是嘉庆帝病了,只能是他养在身边的小皇子。
果然,一进内间,果然看见嘉庆帝坐在高背椅上,太医署领头的太医揩揩额头上的汗,道:“圣上,小皇子的病情稳住了。”
“好,下去候着吧。”嘉庆帝淡淡道,目光从苏炳秋递上来的青词移到全琮的脸上,“别以为拿了先皇赐给宣德家的入宫牙牌,就无法无天地闯朕的宫殿。”
全琮在心里轻嗤,您不发话,他也进不来,但全琮没说,懒得说,问道:“小皇子这是得了什么病?”
“宫里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心病狂的,这么大点的孩子都不放过,竟然扎小人咒他,突然高热惊厥,可把朕吓了一跳。”嘉庆帝又把目光移了下去,拾起狼毫笔,在青词上作批注,看上去也不是特别上心。
兴许是感受到了全琮轻蔑的眼神,自顾自找补说道:“这不,赶紧让苏炳秋写了篇青词念给上天,替小皇子祈福。”
全琮随意瞥了一眼,都是祝嘉庆帝自己福延万年之类的祝福语,心里哀叹了一口气,没有戳穿嘉庆帝拙劣的假象,正准备呈上自己的辞呈谢表,宫人突然端了一碗血红的药液跪在帝王面前,请示道:“圣上,小皇子的药已经备好了。”
全琮闻到了一股飘散的血腥味,和刚才一早在路上遇见容玉时闻到的一样,鲜红的血液刺入眼眸,恶寒瞬间爬上后背。
嘉庆帝看出了他的动荡,没什么大不了地说道:“容玉从小吃药长大,就是个药罐子,他弟弟病了需要他那一味药,身为哥哥,一国的继任者,这点担当和牺牲都没有,朕怎么放心把百姓交给他。”
嘉庆帝说这句话时,还微微笑了一下,全琮感觉,他在面对大兇精锐骑兵时,都没感觉到这么后怕。
当然,在内心深处,更强烈的情感是失望。
一国之君,一国之中最尊贵的掌权者,只为自己的私欲不顾他人的死活,就算是他看中的小皇子,高热惊厥来势凶猛,恐把病气传到自己身上,就坐到了外边,闲情雅致地批阅青词。
容玉流的这些血,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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