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自己的话(第一卷完)
当然,那是之前的事情了。
在很早之前有一位记者就想对我进行采访,不过我一直拒绝了这个请求。
前些日子她再次找到了我,说要采访我,她把我称作“经验丰富的战区飞行员”,对我曾经的经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她向我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们当下的经历就是后代人的历史,而且,总有人要记下这代人曾经经历过什么。”
这次我同意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受正式采访,他们在我的书房里拉上电线,摆上机器,架上灯光,工作人员在我的衣领夹上麦克风,在我脸上擦粉。
“高机长,如果您准备好,咱们就可以开始了。”坐在我对面的记者冲我点点头,微笑着说。
“好。”我动了动身体,在沙发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点头说道。
女记者长得很漂亮,穿着一件工作制服,胸前挂着记者证,她点了点手里的记事本,轻咳了两声,对一旁的几个操纵摄像机的人点了点头。
几个简单的提问之后,我开始慢慢集中了注意力。
“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认不清自己的人。”
“据我了解,你之前是一名空降兵少校,是营长吗?”
“是。”
“你又为何离开部队了呢?”
“属于我的战斗结束了。”我说“我本来并不属于部队。”
“可你当时为什么参加部队了呢?”
“我不愿袖手旁观。”
记者看着我点点头,显然她对我的回答不太明白,我于是继续补充道“那时候还不在部队,不过我也不想置身事外。”
“所以您决定加入了部队?”
“嗯。”
“您在这几年的生活里,印象比较深的人或事是什么?”
“和我爱人,那时候才刚认识,我们一起飞的一次撤侨航班,我们差点死在美国,要说人,是我那几个牺牲的战友,开封有一部分,阿拉斯加也有一部分。”
“您能走上这条路,功成名就而返,应该说是幸运的。”
“不,我不这样认为。”
“为什么?”
“我得到了什么?没什么功成名就。”我看着女记者的眼睛说道。
记者的眉毛动了动,她换了一个坐姿,“您得到了这些,是当下无数人无法比拟的。”说着她环顾了四周的陈设“更何况是在这个年代,对于这些已经失去一切的人来说。”
“你并不了解何为真正的失去,记者同志。”我看着她“因为唯有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才能体会,不过这是更难的。”
“您有爱人陪伴,还有当下的环境,我们已经局部恢复了秩序,中国再次兴旺也指日可待,这想必应该是您最幸福的事吧。”
“呆在战友中间,才是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我当飞行员的时候,经常听人说,‘去看看世界,去面对危险,去开阔视野,去完善自身’那时觉得这些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我在当指导员的时候再没听到过这些话,现在,就是现在,有人沦为平庸浅薄,有人金玉其外,有人败絮其中,可在不经意间,你也会遇到那天空般宽广绚丽的人,一个,或是一群,伴你度过余生,走向世界的尽头,那是我认为最幸福的。”
“感觉您已经看透人生了,高机长。”记者缓缓有些紧张的点了点头挤出一丝微笑。
“我?没有,我才三十岁,还没玩够呢。”我看着有些紧张的记者,笑了起来说“我和你差不了多少,当兵杀敌,天经地义嘛。”
“您怎么看待如今的变化?我们如今的发展……”记者看了看记事本问我。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完全是阳光和彩虹,灰暗与血腥遍布当下,我以前在重庆的一个护卫舰上,我给我爱人说过,我们还在,秩序就在,世界是卑鄙肮脏的,我不在乎你有多坚强,如果你屈服的话,生活就会永远把你打倒在地,现如今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总是清楚那条路是正确的,一如既往,但我从未走过,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太他妈难了。”
“您还在想着您的战斗生活?”
“当然,但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那次在塔尔基特纳我一个人冲上堤坝,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很年轻,感觉不到二十岁,我一枪把他打倒了,就那样,战士们打的很好,全冲上去了,那一次,我们一个连打掉了美军两个营,那场战斗,打的真漂亮。”
“我知道您的故事,我曾在您的部队当过随军记者。”记者眨了眨眼,看向我书架上放的几枚勋章,“战士们很喜欢您,他们说您是体贴的营长,我们之中为数不多的好人,您的部队在战斗中伤亡很少,战士们都说您喜欢亲临前线指挥。”
“军队为战而生,军官既是军人也是指挥员,打仗能力和指挥打仗的能力必然是我们的首要课程,军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通过明确战略意图,合理战术安排,有效作战行动实现既定的作战目标,或是捍卫领土主权遏制敌对势力侵略,或是保卫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和社会发展建设成果,或者是达成为国家利益服务的目的,只有这样,部队才有存在的价值,而过硬的军事素质和指挥能力,简单来讲就是打仗能力和指挥打仗能力,是军官带领部队实现这一切目的的最有力保证,而我,则是尽力去完成这一点。”
“您在战斗中受过伤吗?”
“受过,不过不是在阿拉斯加。”
“您是被敌人打伤?还是丧尸…”
“算是敌人吧,有一次我中了大概十三枪,手指头差点给我打断,还有我这边耳垂,也被子弹削了。”我摸了摸自己坑洼的右耳边缘,笑着看向记者。
“疼吗?”
“很疼,当然疼。”
“那么,高机长,我认为,不,我们很多人都认为,您是这个世界中诞生的一位英雄,您的经历已经足够写一本书了。”女记者不知为何有些激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感觉,这是件不平凡的事,它是个非比寻常的连接,我最崇拜的就是贾森和项尚,他们都很特别,我们都是这个末日世界里的一小部分,仅此而已,而我也很骄傲能参与其中,试图阻止末日的蔓延,而有时它也会令我哭泣,告诉您,就像我刚才说的,真正的男子汉是那些还埋在那里与殉国返乡被安葬的人。”
“机长,您就是这场浩劫中的英雄。”
“我不是,可我同英雄们一起服役过。”
或者说,我不喜欢被采访,或者是跟人有关,这位记者我很有好感,她送了我一盘采访的录像带,而且为我写了一篇报道,题目叫“战区飞行员的诞生。”
我不喜欢被宣传,也不喜欢被采访,我的记忆仿佛只有这三年,之前的一切仿佛都被磨灭了,唯一清晰的只有我仍然熟练掌握的飞行技术,当然,这也是我仍然能拥有这一切的唯一筹码。
……
闹铃响了,我猛地睁开双眼,一束微弱的光从窗帘缝隙里洒入。
王雨欣在身旁,依然熟睡着,丰润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我轻轻起身下床,去厕所洗漱。
五点二十,今天有飞行任务,领导人要乘专机去往广东视察,专机组的工作就安排到了我头上,协调机组。张豪也要陪同领导人出行,所以安排了我去执飞专机任务。
我悄悄整理好飞行箱,跑到三楼阳台取下昨晚晾上的制服,阳台上风很大,一缕朝霞已经悄悄爬上天际,清晨依然有些冷,天边滚动着蓝橙色交织的云彩,城区的边缘能看到高耸的隔离墙,北京广阔的无边无界,一眼望不到边,柔和的光线在大地上滚动,如今的世界是安静的,没有车辆的鸣笛,烟尘的腾起,看到的只有一片寂静,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现在就走?”我回过头,穿着睡衣的王雨欣站在楼梯口,她一脸睡意,不停的打着哈切,头发散散的披在肩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不睡了?”我把领带挂在脖子上,对她露出笑脸。
“不睡了。”
“今天飞专机,后天下午回来。”我看向王雨欣“走了,早饭我做好了,放厨房里了。”
“小心点,落地了给我打电话。”她帮我整了整衣领,轻声说。
她就那样看着我,用一种忧郁的眼神望着我,我也看着她,就像那里面包含着我的一切,突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涌上心头,
“你小心点。”她又说了一遍“他们为什么让你去搞这个专机任务?”
“张豪也要去,别人他不放心,再说了,不因为他,咱们也没有现在的处境。”
她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愣愣的看着我。
一切让人产生甜蜜的东西;我的房子,我的院子,我们的沿街花丛,都迎着我渐渐大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征服者,在凯旋的清晨,俯视着祖国的大地,发现了人们朴实的幸福。我的确需要休息,枪伤的后遗症让我几乎在每个夜晚都辗转反侧,不幸也是一种财富,需要在这里做个普通人,望着窗外永远不会移动的景色。
我不会遗忘这里,人经过选择都会满意和喜欢生命的机缘,生命的机缘像爱情那样将你团团围住,我渴望在这里常住,与这块地方生生共栖,宏伟的城市向我扑来,敞开胸怀。我想起了朋友,爱人,战友,想起了受人慢慢驯化后已成为永恒的一切。
朝阳渐渐漂浮到了与车窗相齐的地方,我明白除了街边走动的几个人外并没有看见什么,城市巍然不动,保护着自己在浩劫里重重痛苦的秘密。这城市是不会让温情外泄的,欲获得它的温情,你不能匆匆而过。
“国航CCA001跑道36右可以起飞,地面静风,阵风2,修压1014离地联系首都进近124.24,再见。”
我推动油门,但是在刺眼的橘红色光晕里,座舱的射灯依然很淡,照在指针上显不出颜色,当我把手指贴到灯前,手指上只沾了一点点色彩。
“还早。”
可是朝霞正在往上升,犹如一股浓烟,填满了脚下的大地,再也分不清山谷与平原。城市纷纷亮了,他们的星座彼此呼应,大地布满阳光的召唤,家家户户对着无垠的天空,点燃自己的朝霞,好似对着大海打开了灯塔,凡隐藏着人生命的地方,都有亮光闪烁点点。
普惠引擎产生一股非常平静的电流,通过物体,使冰冷的钢铁变成丝绒般的血肉之躯,又一次,我在飞行中感到的不是晕眩,不是沉醉,而是一个生命体神秘的工作。
现在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天地,伸伸胳膊,让自己坐的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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