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旧情
还有些要添置的东西容瑾没兴致采办了,她这便坐马车回府,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沈阔正在浅云居里等着她用饭。
远远的,容瑾便见屋里灯火葳蕤,沈阔一身鸦青色暗纹番西花锦袍,正端坐在八仙桌前翻书,手边大约还放着一碟点心,他一手端着书,一手去碟子里拿点心吃,十分安逸,十分美好。
她喜欢看见沈阔,看到他便像看见人间烟火,她走近这烟火,过安宁顺遂的日子,而程宗纶是什么呢?是悬崖峭壁,是高山险峰,一见便心潮澎湃,可想想要登这座险峰,半路上一个趔趄便可能栽下去送命,她便不敢上前了。
选择不同的人,便是选择不同的生活,她选择走进屋里,把披风解下来,再去火盆边烤一烤,而后像往常一样喊沈阔:“崇明,把书收了,该用晚饭了。”
“好嘞!”沈阔把书一合,捻了碟子里最后一块豌豆黄给容瑾……
夜里歇觉时,沈阔仍是老老实实躺在罗汉榻上,看着帐子里的影子入睡。
容瑾翻来覆去睡不着,冷不丁冒出一句:“崇明,从明儿起你就睡床上来罢。”
半昏睡的沈阔一个激灵坐起身,“姐姐,你说什么?”
黑暗中,容瑾的眼睛晶亮,那双眼直直望着帐顶,十分坚定,“明儿不是你的生辰么?你先前不是说十六岁便要与我做真夫妻么?我答应了。”
太猝不及防了!沈阔已做好她拒绝自己的准备,可她却主动提起,还答应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拧了拧自己的大腿,很疼,不是在做梦。
屋里忽的寂静了,连空气都都凝滞不动,容瑾很煎熬,她一个女子主动提起这事儿,连矜持都抛到脑后了,那个呆头鹅却半晌不出声,到底同意不同意啊?该不会是自己一厢情愿罢?笑一声儿也好啊!
一会儿功夫像等了一整晚那么久,容瑾尴尬得受不了了,忙转移话题,“今儿我出去置办东西时,听说祖母把你叫过去了,说的甚么?”
“啊?”沈阔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又哦了一声道:“祖母说过几日要去静安寺还愿。”
“祖母何时拜起佛来了?”容瑾心不在焉地问。
沈阔也心不在焉地答:“哦,就是前些日子政令颁布,祖母心头惴惴,便请了尊菩萨来供着,此次去静安寺是为还愿,顺带着为你我,咳咳咳……求子。”
屋里顿时又默了下来,突然,爆炭声“啪”的一下,将正全神贯注思索的沈阔惊得额角直突突,他在想一个很深很深的问题,他自己也不敢面对的问题。
“姐姐,你忽而愿与我同房,是因着你觉着我年纪到了,还是……姐姐终于喜欢我了呢?”他手枕着脑袋躺下去,目光幽幽望向漆黑的虚空,仿佛要透过那黑暗窥探什么,可是他又不敢窥探,怕看见他不愿相信的东西。
“我困了,崇明你也早些睡罢,”床上的人转了个身,沈阔也转了个身。
他心里有答案了,便又开始笑话自己,人都娶回来了,还多愁善感些什么呢?真不像个爷们儿!
次日便是沈阔的生辰礼,但因着是散生日,并未做铺张,不过自家人围着吃一顿席罢了。
容瑾特地吩咐厨房做了炒腰花儿,浇田鸡和桂花翅子等几样沈阔喜欢的小菜,另让备了桂花酿,这酒正是他自己的酒坊酿的。用罢饭后,老太太、沈世坤、甚至二房都送了礼来,容瑾便忙着清点礼物,让送去库房。
正忙活着,忽而秋水来请容瑾道:“二太太,有京城来的客人,老太太让您和二爷都去见见。”
容瑾心里“咯噔”一下,几乎立即便想起那日大街上遇见的人。程家与沈家乃故交,程宗纶来扬州,上沈家拜访,合情合理,所以,前厅来的的人难道是他?
容瑾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她看着紫檀木案上那老太太送来的送子观音像,才刚想好要送去哪儿来着,她忘了。
换好衣裳的沈阔从美人屏风后转出来,见容瑾脸色不好,忙关切地扶着她到榻上坐,“一大早起来张罗,累坏了罢?”
容瑾抬眼,眼睛望着沈阔,可又不像在望着他。
她该去见么?若不见,万一他在沈府住下呢?难道一直躲着?那便见罢,有甚么不能见的呢?不去反而显得她心里有什么似的。
“走罢,祖母让你我去前厅见客呢!”容瑾站起身,恢复一贯的冷静。
一盏茶的功夫,夫妻二人便到了前厅门口,厅里熟悉的说话声传来,容瑾只觉心头一紧,忽的挽住了沈阔的手。
沈阔嘴角一勾,任由他挽着。
迈过门槛,便见右侧玫瑰椅中坐着的程宗纶,果然是行军打仗的将军,他端正挺拔的坐姿较寻常人尤显不同。
沈阔目光暗了暗,将容瑾的手挽得更紧。
“来来来,快来见过程少将军,”老太太招手让二人过去,又含笑着对程宗纶道:“这是老身的孙儿崇明和孙媳妇容瑾,当初还去你府上吃过寿宴的。”
那个寿宴是他们的初见,容瑾初见程宗纶和沈阔,没想到从此这二人竟都在她生命里画上了重要的一笔,这大概便是缘分罢。
几人互相见了礼,而容瑾,虽然紧张得手心出汗,可面上仍挂着温煦的笑,就像对待寻常客人。
她与沈阔在他对面落了坐后,她便少见的沉默了,不说话,只听着老太太同他寒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现她与他的过往,他们的初见,他在大火中将她救出来,他与他母亲来提亲的那一日,他们并肩行在长廊上,还有……那个雪夜。
坐在一旁的沈阔也紧张,他想去拉容瑾的手,可又不敢,明面上他是容瑾的夫君,可实际上呢?
三个人中他才是那个外人,他看见过他们雪夜分别,甚至他还拾得了他赠她的玉,他听正铎说过他们之间的种种。他们有那么多过往,那他算什么呢?
“宗纶此番是为公事来还是怎的,京城到扬州路远迢迢,眼看腊月将至,你既来了,若不嫌弃,便在我们家过个年,”老太太盛情邀请。
程宗纶站起身,朝上拱手道:“这边不必了,过两日我便要启程回京,若不回家过年,我母亲必定不依的!”
程宗纶故意绕开他来扬州的缘由,有些事他不该说。
其实那时他才刚平定东南,回京后府里恰好接到沈老太太的信,说是扬州局势有变,求程将军为沈家说说情。
程将军于是请刑部派去扬州的钦差吃了顿酒,程宗纶也在酒桌上,便得知圣上要办大盐商,而容瑾恰好嫁去了沈家,于是几日后他亲自来了扬州……
并不为旁的什么,只想看看容瑾是否安好。
“唉,我这身子骨儿不好了,才说了几句话便乏了,崇明,你和容瑾同程少将军说说话,我先去歇个午觉,”老太太一手扶额,让秋水搀她回去。
其实老太太也知道容瑾与程宗纶的渊源,今儿看他们在座三个都心不在焉,便索性由他们去,只是特地留下谭妈妈在门外听候。
于是厅里便只剩下三人,容瑾故作镇定地抿着茶,沈阔与程宗纶虽有过几面之缘,可并不熟悉,二人谈了几句东南战场上的事,便都识趣地起身,一个说“你去忙你生意上的事儿,不必管我,我在沈园自己逛逛就是,”另一个说:“客房已收拾好了,你可自去歇息。”
随后,沈阔便自去了。可他不是往大门口去,而是在游廊上拐了个弯,又转了回来。
容瑾一个内宅妇人,自不好同程宗纶说话,只吩咐两个近前的奴婢小厮:“程公子要去园里逛,便由你们几个带路,好生服侍着,”说罢便往长廊上走。
“二太太,”程宗纶却追上来,“林老爷有几句话托我带给你。”
容瑾心里一咯噔,慢下步子就他,待人近前了,她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问:“你见过我爹?他有甚么话要带给我?”
“其实不是他有话,是我有话要同你说。”
容瑾忽顿住,回头望着他,一种难言的滋味儿涌上心头,她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跟来,才道:“你说罢。”
“你在沈家,过得好么?”短短几个字,在唇齿间转了许久。
“甚好,夫妻恩爱,一家和睦,”容瑾垂眸。
程宗纶轻轻颔首,却又有些失落,道:“是了,林四小姐这样善解人意的姑娘,嫁去哪家都能过得好。”
“这里没有甚么林四小姐,只有沈家的二太太,程将军慎言,”容瑾从始至终低垂着眉眼,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程宗纶看着她,良久,笑道:“是程某打搅了,”说罢朝她拱了拱手,却步三步,而后才踅身往回走。
他有千言万语要对林四小姐说,可她说她是沈二太太。
容瑾这才抬头看向他的背影,猩红色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翻飞,同初见时一样。
天暗下来了,好像又要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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