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家事
春晖堂里,张妈妈拿着几张单子给朱氏报账:“京郊三个庄子今年欠收,常米三千石,碧梗米七十斛,紫米五十斛,菰米三十斛,鸡鸭等牲畜各五百只,熊掌、凫脯、鹿筋、黄唇胶、豹胎各三口袋,水貂、野猪、豺、雁……还有五十张紫貂皮,合七千两银子,较去年少了一成。”张妈妈说到后头声气儿弱下去,捏着单子摩挲着,手指头出汗发涩,划不动了。
“年么,有欠有丰,够府里开销便是了,今年很好,紫貂皮子较去年多了二十张,留下几张来,回头让裁缝上家来做几件大氅,”朱氏端着杯茶慢悠悠地啜饮。
这三个庄子已经连着两年欠收了,朱氏似乎并不在意,也不去查究竟是被底下人贪墨了还是他们偷了懒不尽心,又或是这几年年道不好,横竖够用就是了。
主子奶奶不上心,张妈妈紧绷着的心弦便也跟着松了,她一面应和一面抽出帕子在指尖揩两下,而后才告了退。
接着朱氏又吩咐了一旁的孔妈妈从库房拿出几十匹绸缎来做冬衣,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一阵嘀嗒嘀嗒的清脆响声。朱氏挥退孔妈妈,起身走到门口,便见林潜拎着个金灿灿的框子进门,而那嘀嗒的声响便来自此处。
朱氏被唬得捂着心口后退两步,指着那框子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林潜自得地瞧了眼朱氏,拎着西洋钟送到她眼前,笑道:“没见过罢,我也是头回见,说是计时用的。”
朱氏这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西洋钟,放在红木几上,又看又摸。
“沈家送的,不光我,卢赵两家也有,”林潜抚了抚雕金牡丹的外框,框内的鹰嘴指针不紧不慢地转,“西南边境不太平,今年的巡关交给了牧云,照圣上的意思,扬州一带巡盐的差事该落在我和卢赵其中一人身上,若是我,恐怕又得出门一阵子了。”
朱氏倏地收回手,警觉地将西洋钟拎到一旁杌子上去,义正言辞道:“这东西可不能要,沈家便是扬州那个盐商罢,他能白送礼过来?将来必要求你办事儿的,我虽不懂你们官场上的门道,可也听我爹说过,扬州那儿就是一滩烂泥,你要被他们拉下去了,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林潜原本是来夫人面前显摆的,不想被浇了一盆冷水,他络腮胡子一抖,冷哼道:“官场上的事儿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该不该收我还没分寸?给你你就拿着,你若不想要,自有人想要!”
“谁想要给谁去,我可不稀罕!”朱氏拎过那西洋钟,丢在林潜怀里,指着门口怒道:“去,给锁春居送去,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去,你快去!”
林潜把个西洋钟往红木几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唬得朱氏打了个寒噤,跌坐回玫瑰圈椅里。
林潜也怂了,嘴上却仍傲着:“怎么的,我就爱放你这儿,谁那儿我都不放,就放你这儿,你移它一下试试!”
朱氏瞪他,瞪着瞪着,竟憋不住噗嗤一笑,她抽出帕子来挡,嘴上仍叫嚣着:“别放我这儿,快还回去!”
林潜也笑,伸手一把将人拉过来搂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压惊,然而嘴里却还是一板一眼的话,“扬州确是一滩烂泥,你的劝告我能不明白?只是官场上的事不是想干净就能干净得了的,洪丞你记得罢,巡一次盐,三万两银子进兜,该办的五六个贪官也轻轻松松办了,回头圣上还嘉奖,你当圣上不知道他也贪了银子?可人家懂事。再看鲁仲卿,那是个狠角色,一个铜板不拿,直把两淮从知县到知州几十个官奏了一本,你说这些人,圣上是杀还是不杀?最后怎么着,被人诬陷收了银子,这官够清的了罢,午门斩首!”
朱氏听得一愣,从林潜怀抱中挣出来呆呆望着他,像是不解,又像是了然。
林潜重将人搂回怀里,下颚抵在朱氏的同心髻上,语重心长道:“姿态别摆得太高了,不然人家对你反而防备,我今儿来就是给你打声招呼,过几日程家老太太的寿宴沈家也去,那时她们若要巴结你,你别给人家甩脸子。”
朱氏在林潜心口蹭了蹭,算作答应。
出了这个府门,朱氏便代表林潜,她给谁好脸色便是林潜给谁好脸色,尤其面对那些官家太太们,什么脸对什么人,那都是有讲究的。
“前儿筝儿同我说上回游宴没带着容瑾去,她也快及笄了,这回程府的寿宴你便带她去罢,”林潜道。
林潜有自己的主张,虽与容瑾不亲,可只要是女儿便有她的用处。无论嫡庶,他唯愿每个女儿都结门好亲,今后好给那两个不懂事的兄弟搭把手。
既然他都发了话朱氏还有什么好说的,若不肯反让丈夫以为她偏心。
其实远近、亲疏有别,哪怕看过再多圣贤书的朱氏这心也是偏的。儿子不成器,今后便只能仰赖女儿了。虽说她一心想让容清进宫,可选秀得到明年,途中有什么变故也说不定,所以最好做好两手准备,提前为女儿物色好人家。
若论颜色,她自认容清不输旁人,牵出门外,那是多少官家贵女都比不过的。可上回见了稍微打扮后的容瑾,她不得不承认,容瑾她娘虽生得只算小家碧玉,可是这女儿嘛,不知怎的就出落得这般水灵,带出去了必定会抢容清的风头!
于是用晚饭时,朱氏便提了程老夫人寿宴一事,并表示容瑾即将及笄,带出去见见场面无妨,只是这些日子规矩得加紧着学。
容瑾心花怒放,不过瞥见朱氏脸上不是颜色,只能压抑着欢喜,淡淡道了谢。
她记起上回饭桌上容筝说已求了父亲让把她也捎带上的话,虽知大姐有自己的目的,她心里却仍感激,用完晚饭便跟上容筝,向她道谢。
“既知是我帮了你,便少同容清玩在一起,她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先前是你傻,可你总不能一直傻下去罢,”容筝眼尾上挑,居高临下睨着她。
容瑾抬起眼,微红的灯笼火打在大姐的尖下颚上,锥子似的。
大姐姐贬低她,说她蠢的话已太多回,就像拿刀子在她心上划,一下两下可以承受,三下四下便血淋淋的了。
夜色掩盖了容瑾真正的情绪,她咬着牙回:“谢大姐姐提点,”说罢一刻也不愿多待,脚下打绊子似的往游廊另一侧疾行。
容筝居高临下的训斥若是落在容清身上,她必然不屑一顾,因为她是嫡女,享受着旁人没有的尊荣和宠爱。
可容瑾生活在低处,更不能忍受再被人看低。就凭大姐姐这些伤人的话,容瑾心里便还是偏向容清。
“容筝不大会说话,四妹妹别往心里去,”游廊尽头走出来一玄色常服的男子,那张同朱氏一样寡淡从黑暗中渐渐显现,他行走间有些笨拙迟缓,因四肢长得过分了。
这便是林家嫡子林正则,当初是他将容筝从徐家巷接回来的。回府之后容瑾一个人也不认得,一遇见麻烦事儿便求助正则,后来她渐渐熟悉了府里的规矩,不大敢去寻他了。
“大哥,”容瑾神色由忧转喜,几步上前几乎要冲进他怀里,可转而又难为情地顿住步子,“你……你听见大姐的话了?”
“没听清楚,”正则低头,并不活络的眼睛凝视着妹妹。
其实他在此处站了许久,只是姐妹之间的争吵他一个老爷们儿不好掺合,况且他觉着自己也不配掺合。毕竟一个秋闱三次未中,日夜苦读却无丝毫进益,最后还得父亲费了几千两银子和面子,才得到一个七品闲职的嫡长子,一个挂名的废物,即便在家人面前也矮一截。
“哥哥做了金吾卫左司阶,妹妹还未恭喜你呢!”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现在哥哥有了职位,夜里还读书么?”容瑾的眼星星似的眨巴眨巴。
正则背在身后的手捏了捏那本《四书集注》,他道:“看,看些闲书。”
容瑾长长哦了一声,俏皮地冲他眨眼,“原来正则哥哥你也会看闲书啊,那你看过《幽梦影》没有。”
正则摇头。
容瑾于是她将自己这些年看过的闲书如数家珍般介绍给了正则,还约定过几日便将自己珍藏已久的《西厢记》也借给他。
正则苦笑着应下,其实他自小到大从未看过闲书,他所看的,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但现下他不敢再当着人的面看了,他怕府里的人嘲笑他:日日看书有什么用?不还是连个进士也考不中?于是只得携了书到这灯火通明的游廊上看。
正则不言语时,脸上神情是郁郁的,这忧郁的气质刻在他骨子里。容瑾只是看着他,也无端觉着难过,不仅是她,夜风也不吹了,廊上的灯笼也昏沉下来。
容瑾便陪着他默默站一会儿,宽慰几句才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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