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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情断


用罢饭后,已至午时三刻,日头似乎才升起来,容瑾所在的席位离后门近,黄灿灿的日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接着茶水也端上来了,同桌的几位夫人都是本家亲戚,还有一番话要说,而围在外头的几桌客人都已散去。容瑾无聊得很,时不时陪笑两句,大多数时候都低头抿茶,一旁的容清用手肘捅了捅她,悄声问:“你真不去问问程二夫人?”

是啊,不去么?容瑾捧着定窑白瓷杯,又抿了一口。

过了一顿饭,她已经冷静了不少。

“走!”容瑾忽而坚定了神色,看向容清。

于是,两姐妹便一同随着人流走出“暗香来”,往其余饭厅去寻……

一连三间厅堂都是女客的坐席,她们在人群里穿梭着寻人,一间又一间,终于在“锁清秋”中望见七八个簇拥在一处说话的夫人,个个簪金带银,珠光宝气,而其中又数坐在上席的程二夫人最为耀眼。

“便是那人,”容清指了指捂着帕子咯咯笑的魏氏。

魏氏今日着一身嫩绿色半青簇新袄子,十分贴身,将她娇小却玲珑有致的身缎勾勒得妩媚风流,可一张脸却是娇娇嫩嫩的粉蒸肉,甚至微嘟,显出几分少女的稚气。

长相与身材反差极大的美人容瑾见得不多,是而印象尤其深刻,这不就是当日在程家酒窖里与戏子私通的妇人么?竟是程宗纶的婶婶?

“四妹妹,你怎的不走了?”容清轻推了推容瑾。

“不必问她了,”容瑾忙抬袖半遮住脸,紧张地扯着容清的袖口,“回罢,咱们快回!”

此时,与容瑾只隔着两桌的魏氏却是一眼望见了她,顿时那笑意僵在脸上,而后忙低下脑袋假作理衣角……

可不过一瞬,她忽的站起身,含着笑大大方方朝容瑾走过去,“这不是林家四姑娘么?”

偷人的人大大方方,看见的反倒做贼似的?没这道理!

容瑾于是也回身朝魏氏一福,“见过程二夫人。”

“往后啊,要随宗纶喊我婶婶了!”魏氏高声打趣道,引得一众夫人们掩面轻笑,还有些多事的跟着起哄道:“难为程大夫人挑拣了这么些年,果然挑了个玲珑剔透的好姑娘!”

容瑾立在大堂中被众人评头论足,进不是退不是,只能低着头假作害羞,腹诽:魏氏当初在酒窖里一直羞羞怯怯躲在那戏子身后,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倒丝毫不怯,没点儿避讳。

“叫容瑾是罢,”一双白底黄面镶鹅黄穗子的软鞋立在容面前,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拉住了容瑾,“咱们别听这帮子破落户的编排,随婶婶去前头看天鹅去!”

一番话又引得堂中妇人掩面大笑。

一旁立着的容清对此嗤之以鼻,她没想到这程家二夫人较程大夫人相去甚远,竟然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打趣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只图一乐呵,确实是一帮子破落户没错儿了。

容清再待不下去,这便知会了容瑾一声,朝程二夫人告辞往外去了。

如此便只剩容瑾了,她不动声色地拂开魏氏的手,退至她身后,在众人的打趣声中往朱色大门去……

这一路上魏氏倒一言不发了,容瑾跟着她绕过饭厅,行过圃假山,往一长亭上去,长亭面临一小池塘,其上有三两只天鹅悠闲地畅游......

魏氏不言语,容瑾也不好说话,只盯着她那略松散的倭堕髻,心道这妇人果然是个放浪的,凡是正经夫人,便是倭堕髻也梳得平平整整,哪有钗嚲鬓松的?

容瑾面露鄙夷,声口却尽量温和,问道:“夫人,今日头回见您,便有事要请教,实在唐突,不过小女没法子,从别处也打听不到……”

“今日头回见您”这话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说明这姑娘上道,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魏氏不再往无人的白玉桥上去,尚在亭中便驻了足,回头和颜悦色地盯着容瑾,“你是想问,为何我大嫂迟迟不遣人过去过纳吉礼?”

容瑾颔首,“请您指点。”

魏氏唇角一勾,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并蒂莲海棠修翅簪上镶的丹朱折射出一道红光,闪了容瑾的眼,容瑾忙抬袖轻轻遮住了。

“我大嫂先是寻了七星观的玉清山人卜了卦,说你这八字大煞,与正则是鼠羊相逢万事休,恐怕有血光之灾。”

“可我府上也寻道士算过,说男土女水,虽有摩擦,却并无大碍,”容瑾紧攥着帕子,毫无底气地应道。

这话是太太同她说的,是真是假她并不知晓,若真如那玉清山人测算的那般,自己岂不害了他?

“是么?”魏氏讥诮一笑,“这我却是不晓得,不过我听闻将你的庚帖同纶哥儿的一同放在祖宗面前时,忽而起了一阵邪风,把香尾一点火星子刮过去,你们的庚帖都烧起来了,吓了大嫂一跳呢!”

像一脚踏空似的,容瑾心里打了个突,婚前二人庚帖被燃,乃大凶之兆!

“大师可说有解救的法子?”容瑾攥着帕子,捂着胸口。

魏氏摇了摇头,“若有解救的法子,也不会拖到如今,眼下我程府乱的很呢!老祖宗和我大嫂都不愿你进门,唯有纶哥儿护着你,”她掉过头来,故作哀叹道:“好孩子,有些话本不该我同你说,可我作为纶哥儿的婶婶,实看不下去他那副样子,你高抬贵手放了他罢,如此也全了你的体面。”

放手?容瑾右手紧紧抓着朱红的柱子,长指甲几要抠进去。

她便是这般用力抓住程宗纶的,眼下都到这一步了,好不容易到这一步了,教她如何放手?

魏氏见容瑾神色瞬息万变,一忽儿游移,一忽儿坚定,心知容瑾下不来决心,于是她故意长叹一声,很惋惜似的,携了容瑾的手道:“好姑娘,我这话也就是说说,你们的婚事哪儿轮得到我这婶婶插手?我不过心疼纶哥儿日日被老祖宗召过去说话,被我大嫂和大伯子压制着,可见他对你多有心,方才那些话便当我多嘴罢。”

容瑾眼神愈加飘忽不定,更添一丝心疼,程宗纶的处境如此艰难么?为了娶她,他不得不同长辈们做对么?

容瑾怔愣愣的,忽的跌坐在楣子上,魏氏又说了什么话她已闻不见了,只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

因方才抓得太紧,她指甲里嵌了好些红漆,风一来便散了,冷风又卷起她半披在肩头的长发,纠结着,凌乱着……

然而寒风愈猛烈,她便被冻得愈清醒,方才这魏氏,因着自己撞见了她的秘密,想必是不愿她嫁过去了,所以她的那些话谁知有无添油加醋?不成,她不能信魏氏,她得信程宗纶!

容瑾深深吸入一口寒气,深入肺腑,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可脑子却清醒了许多。

她起身原路返回,走出长亭,抬首间便见迎面走来一女子,那女子一身粉色窄休棉背心,配藕色如意裙,虽只是中人之姿,却胜在身姿窈窕。

这不是柳玉芙又是哪个?

柳玉芙双手对插在白狐毛暖兜里,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与容瑾擦身而过时甚至故意扬起脑袋,似不经意地问一旁的柳夫人,“太太,昨儿程夫人请您去府上吃茶,是为的什么?”

“还不是说你和纶哥儿的事儿,当我柳家的女儿是什么,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么?往后再见,可不兴搭理她们!”程夫人冷声道。

只这一句话,又将容瑾打入地狱。

甭管柳家答不答应,横竖程夫人是起了旁的心思,想来这婚是必退的了。

一时间,容瑾只觉天旋地转,一手猛地抓住了栏杆,这才没倒下去……

后头的事容瑾也记不得了,总之耳边聒噪得很,她却一直充耳不闻,甚至一回鸿雁斋便倒头大睡。

冬日里天儿黑得早,暮色愈来愈浓,朦朦胧胧中容瑾醒了,海棠红纱帐似失了颜色,垂下来,像笼着一层淡霭。

她坐起身,呆呆望着屋里的一切,待到暮色像个泥淖一般将她淹没,她才披衣起身,自己将屋里的蜡烛一一点上,从泥淖中挣脱出来。

随后,入画端上一磁石茶盘,其上放着一碗姜汤和一封未署名的信笺,她呈给容瑾道:“小姐,这是雀儿吩咐奴婢煮的姜汤,您趁热,还有……这是午时门房送来的信笺。”

信笺?

容瑾瞥一眼,竟是浣花笺。

她立即拿过来,拆开看,不过两眼,她的目光便如燃至尽头的火星子,寂灭……

她缓缓抬起头,嗤的一笑,问入画:“入画你说,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信的?”

“小……小姐?”

“罢了,那去将塌上那披风拿来。”

……

一刻钟后,容瑾冒着刀子般割人的寒风,往春晖堂去了。

方才程宗纶的信中说程家有个规矩:新人的庚帖需供在宗祠一个月,是以年后才能来下小定。

她该该信谁?是魏氏不愿她进门,故意夸大其词,还是程宗纶怕她忧心,在哄骗她呢?

也许是她自欺欺人,毕竟连邹氏都有耳闻了,嫂子和二姐姐也知而不言,其实一切已经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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