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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吃酒


平日里躲在角落无人问津的容辞,一下成了府中众人的宠儿。

先是老太太那儿召过去说话,说没曾想这么些姑娘里竟是她最有成就;而后便是林潜亲自去她屋里,嘘寒问暖,重温亲纶;太太也见了容辞,叮嘱了她好些话,并同宫里当差的表姐传了信,让往后好好照拂她。

至于容筝,在夫家听闻此消息,恨不能把张之宪摁床上捶一顿,因为四姐妹中,她最要强,却嫁了个最低的人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十月底,一架玉辇将容辞送去了西华门,从此这朵娇花便成了巍峨宫墙里万紫千红中的一朵。

而容清,既然不必进宫,朱氏只得同意了白家的求亲。

十一月上旬,程宗纶和白柳一前一后携聘雁来过了纳采礼,而后互换庚帖。

为着自己的八字,容瑾又伤神了一阵子,容清劝她道:“程家武将世家,煞气重,难道还压不住你的八字?”容瑾这才稍稍安心。

冬月的天儿真是滴水成冰,鸿雁斋换了厚厚的毡帘,将寒风严严实实遮挡在外头。

可这屋子不如其余几个姐姐的,烧不了地龙,只得多烧几个炭盆,倒也暖意融融,只是门窗紧闭,屋里一股子烧炭味。

这眼看着就要腊月了,连白柳和容清这一对后来的,都过了纳吉礼,程家那儿自从要了容瑾的庚帖后却再无动静。

一日,容清来鸿雁斋串门子。

“你屋里怎的不烧地龙,炭盆再暖也只能暖方寸之地,”容清撩帘进屋,紧了紧手中的金珐琅九桃小手炉,她四下望一眼,蹙眉道:“要不你搬去秋繁院,住玉笙居得了,我也好有个伴儿。”

容瑾正像猫儿一般捧着个绿釉八角手炉窝在铺了绿凫绒毯的罗汉榻上,她微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座,道:“这毯子才用熏笼熏过一道,坐上来暖得很,玉笙居我可不敢搬过去,往后三姐姐回来,非得宰了我不可!”

容清的笑意一僵,容瑾也意识到什么,忽的低下脑袋。其实她们都明白,容辞这辈子只怕不会再回来了,往后姐妹想见一面也难。

二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了,屋里默下来,只时不时发出“啪”的一声爆炭声。容瑾取下一支长簪轻轻拨弄了两下炭火,红色愈来愈盛了。

这个冬日可真冷啊!往日还有几个姐妹吵吵嘴,热闹热闹,如今却只剩下二人,而剩下的两个明年也得嫁出去了。

容瑾打破沉默,“不知怎回事,庚帖拿过去了那头却迟迟没动静,我都想派人去打听了。”

容清低头轻抚着那手炉上镶的绿碧榴,她的指甲养得长而卷,从不涂蔻丹,干干净净搭在手炉上,绿碧榴的翠更衬得她十指如白玉。

“妹妹安心待嫁,这些事太太会为你安排妥当,若让旁人得知你一个姑娘家这般急不可耐,回头你嫁入程家也叫人笑话。”

容瑾轻轻颔首,重又默下来。

眨眼便到了腊月初八,是个窝在房里喝腊八粥的好日子,可林家一旁系的宗亲娶媳妇,哪个愿意大冷天的去喝喜酒,没法子,谁让是五代以内的旁亲呢?容瑾不得不随着朱氏去,因着到了年底,正铎不必再支应柜上,便也跟来了。

这一个林府规模与林潜那府邸相当,大门上贴红双喜,门口乐人们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众人在林府门前下马车,容瑾双足冻僵了,一崴,不由痛呼一声,雀儿见状,一只手伸过来搀住了她,就这一下便落了正铎这花花头子的眼。

正铎打眼望过去,便望见雀儿。雀儿肉皮儿偏黑,但清秀端正,尤其眼眸黝黑有神,且她在外长大,身手利索,绝不像正铎常见的那些个姑娘般忸怩作态。

正铎眯了眯那双桃花眼,心叹这姑娘不错,荤吃多了油腻,来点儿清淡小菜爽爽口也好。

于是,他饶有兴味地揪了揪落在额侧的发,缓缓挪步过去……

容瑾没察觉,继续询问容清这家人的情况。

原来这便是上回在法华寺遇见的那位婶婶府上,而今儿要娶妻的便是她的儿子林梧。

林梧的曾祖与容瑾的曾祖是亲兄弟,后头分了家,林潜这一支因着靠上朱翰林这棵大树,发达了,那一支却始终不温不火,后头索性弃文从商,如今正在做河运生意。

今日要娶妻的这一位前年中了进士,在一穷乡僻壤做了两年县令,终于靠着林潜的关系给调了回来。他见多了蓬头垢面的农妇,回来头一宗便是娶个京城里齐头整脸的姑娘。

容瑾四处张望,只见外头停驻的车马堵了道,引得好些过路人骂骂咧咧,府里这才有管事派人来疏通。往府里走,亭台屋舍错落有致,只是都日子久了,垂花门檐上的和玺彩画已然斑驳,显然许久不曾修葺。

容瑾随着他朱氏绕过一条宽甬道往里,迎面走来两位红衣妇人,瞧那打扮并不像有身份的,见了朱氏也不行礼,想来不是本家,是而不认得。

擦肩而过时,容瑾听得几句抱怨:“这家人甚么意思,看不上咱家女儿还是怎的,竟将咱们的坐席排在外头,还说是甚么书香世家,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

“说话仔细些,这是在蓉姐儿的婚宴上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还惯着呢?往后闺女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

这些话也落了朱氏的耳,她不禁面露鄙夷,不是鄙夷抱怨的妇人,而是鄙夷林家人办事不讲规矩。

方才那两妇人一看便是女方亲戚,邹氏也忒小家子气,自己才几斤几两,却傲得没个褶儿,竟将女方家的亲戚安排在外席。

原本女方家人该坐内席,以上宾之礼款待,这番作为,不就是想拿捏人家姑娘么?

嘶——

忽而,容瑾身后传来一声轻嘶,她回头,便见正铎疼得龇牙咧嘴。

容瑾再看一眼离他最近的雀儿,见她一脸怒色,不住往红袖那儿挤,立时便明白了,这便顿住步子,冷声道:“请二哥哥先行。”

正铎瞥了眼雀儿,没好气的一摔长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连婢子的搀扶也拂了。

容瑾忙安抚雀儿,雀儿自觉没吃亏,至少狠狠踩了正铎一脚,轻易便被安抚下来。

众人随朱氏走过甬道,便见一曲水游廊,行走在游廊上还可看水观游鱼,甚有野趣,只是眼下往来仆妇众多,杂乱无序,很是扫兴。

众人又走过曲廊往左去,大约二百余步便见三座紧挨着的厅堂。最前方的“暗香来”迎出来一白胖的妇人,身后还跟着几位命妇。

此人着一身海棠红五福捧寿蹙金翚翟云锦袄,红玛瑙头面,红玉镯子,满身的富贵喜兴,只是衣裳太贴身,显出圆滚滚的身子,过于肥腻了。

“大嫂子,千盼万盼可算把你盼来了,往年做寿你都不过来,我还怕您嫌弃我们这门户小,不稀得踏足呢!”

这便新郎的母亲,也即上回在法华寺遇见的婶婶邹氏,因今日的昏宴操办全权交由了大儿媳,她才得空来见客。

朱氏用冷淡的语调说着客气的话,“哪里,是往日不得闲,如今正则娶了妻,有人在身边帮衬,我才稍稍得了空,可不就来了么?”

容瑾和容清互望一眼,都忍不住低下头歪了歪嘴角。

朱氏从不喜这宴那宴地参加,连国公府的宴都不过随份礼过去,今日来这儿全是因着林潜的千叮万嘱。

“诶,这位便是知微罢?”那肥滚滚的邹氏忽望向孙知微,笑得眼眯成一条缝。

孙知微得体地笑着,向她一福,“见过婶婶。”

邹氏将孙知微上下一通打量,眼中的欣赏之情简直要溢出来,她啧啧称赞:“上回法华寺没缘得见,今儿看见了,真不错,正则是个有福气的,虽说考了多年也不曾中个进士,可媳妇娶得好哇!瞧瞧,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哪像我们家梧哥儿,白白中了进士,做了官,临了却娶了个八品主簿的女儿,唉,没福哟!”

孙知微面上仍撑着笑,眼中的笑意却一丝丝抽去了。朱氏则当场拉下了脸,侧过头懒得答话。

一下冷了场,那邹氏忙捂了口,歉道:“大嫂子,别是我说错了话罢?我这张嘴呀,您可千万别跟我计较!”

一旁的命妇们忙打圆场。

朱氏但笑不语,立在一旁备受冷落的李氏讥诮道:“嘴皮子功夫谁比得过您啊,您过谦了。”

若是旁人兴许是真不会说话,可这邹氏么,大家都晓得她,有了个做官的儿子便捧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把全天下人都拿来脚底下踩,连正则也不放过。

就在这时,阶上快步走下来一位方脸宽腮的妇人,“两位弟妹怎在寒风里站着,有什么话进去说!”

她外罩一暗红色团锦琢花比甲,挽了小半截袖子,露出里头景泰蓝的菊纹襕袖,和一翡翠镶金的镯子。不过她五官虽鲜明,却女生男相,骨架子又大,属实不算好看,甚至有些……威武。

此人便是邹氏的嫂子乔氏,论年纪,还在朱氏之上,朱氏显然更喜欢这一位,立即撇下邹氏上前同乔氏说话,与她并肩进入大堂。

容瑾等人跟在身后,接着又有几位命妇涌上来朱氏说话,邹氏被彻底挤了出去。

邹氏低垂下眼,面露不忿,心叹自己才是新郎的母亲,这乔氏不就是年纪大些,来她儿子的昏宴上托什么大。

不过,邹氏向来惧怕这位威武的大嫂,于是只得重新戴上笑面,请客人们入“暗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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