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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凑银子(一)


容瑾回鸿雁斋之后,一直忧心忡忡,想着容清说的革职抄家,她坐立不安,索性在房中踱起了步子。

八月初,屋外是一片灿灿的金黄,猫儿在檐下打盹,屋里闷热得紧,雀儿端了冰镇绿豆汤给容瑾消暑,红袖则立在一旁为容瑾打扇子,她自个儿倒热得脑门上沁出一层汗珠子,得时不时用帕子抹上一抹。

“瞧你热的,快下去洗个脸罢,”容瑾望了眼红袖道。

红袖这便将合欢扇递给了雀儿,却步退下。

屋里只剩下容瑾和雀儿两个,容瑾这才接过绿豆汤,压声问:“我让你去典当的那几样首饰,当了个什么价?”

今晨听闻林潜在扬州短银子,容瑾便立即命雀儿,将年节走亲戚时从各个叔叔伯伯那儿得来的首饰,通通都拿去典当了,便是预备凑银子的。

雀儿悄悄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上去,一脸激动,“小姐,就一个金锁和三四个小金猴,便当了六百两!小卓子说他跑了三四个当铺,挑了价最高的,奴婢这便赏了他五两银子。”

容瑾嗤的一笑,接过银票,心道这其中小卓子必定已经剥了一层,他能为五两银子的打赏特地跑三四个铺子?

“小姐,您笑什么?”

“没笑什么,”容瑾摆摆手,不觉间竟想起那个收她一对镯子的小哥儿。

他当初说她的镯子不止一百两,今后再见便会还她的,这样实心的哥儿,也若让他去典当这几样东西,也不知能换来几多银子。

“小姐,可您突然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明儿你便晓得了。”

……

是夜,容瑾做了个噩梦,她梦见林潜被下狱,林家也被抄了家。她和一众姐姐妹妹们穿着粗布麻衣站在府门口,一众路人对她们指指点点。

恰好程宗纶路过,他与柳家姑娘在华盖马车里,远远张望着,面上俱是怜悯。

容瑾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她将绡纱帐子一撩,大喊:“雀儿,红袖!”

红袖就在美人屏风后的矮榻上守夜,她被惊醒了,猛地坐起穿衣,一面匆促地穿鞋,一面高声回应:“小姐,奴婢在这儿呢!”

屋里忽的静了,屋外的夏虫争鸣,间杂几声蛙鸣,容瑾终于清醒了,在那微弱的烛光里,她的目光忽闪忽闪,两滴清泪落下。

红袖撩了绣红海棠的绡帐上前,容瑾猛地抱住了她,眼泪扑簌簌落下。

她以为她又没有家了,回到先前那十几年,亲近的人不唤爹爹娘亲,而唤姑姑姑父,有家也无异于无家。

红袖安慰着她,她渐渐镇定,拍了拍红袖的手肘,“红袖,八宝柜右下边,那叠好的秋衣下压着的黑漆盒子你打开瞧瞧,里头有多少银子,都拿出来。”

红袖目露疑色,却还是应是去开柜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红袖道:“小姐,一共二十三两。”

“二十三两,”容瑾嘀咕着,轻轻颔首。

容瑾当初收了祖母给的许多首饰,爹爹的礼物,和逢年过节亲戚们的见面礼,可打心眼里她从不认为那是她的东西,只不过暂时放在鸿雁斋罢了。

唯有这二十三两,是她的月例银子和当初绣帕子换来的,她积攒到如今才这么些。

她想着,明儿要把这二十几两并那六百两都拿出去,若是不够,便将其余所有首饰都搬过去凑上,她不要什么小姐的排头,只盼爹爹能平安归来。

次日一早,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正则去了书院,正铎在铺子里支应,昨夜没回府,还有二房林仲去户部点卯……阖家女眷齐聚万寿堂。

一屋子人神情肃穆,连杯盏的响动亦不闻,只有老太太拨拉檀木念珠的声响。

夏日里,座前那斗彩团莲纹大缸里,专用来熏屋子的瓜果香味太过浓郁,容瑾闻着,只觉脑子里胀满了甜瓜、桃子李子的腻香,捏银票的手不由更紧了。

“若蕴,你来说罢,”老太太瞥了一眼下首的朱氏。

朱氏捵了捵云纹绉花上衫,而后从袖子里掏出那封林潜的信,起身扫一眼众人,“这些日子府里传得沸沸扬扬说老爷出事了,我一直没说话,是怕你们吓着,这几日我去见了好些人,再加上我爹和老爷的诸位同僚的帮扶,总算料理了一半,今日召集大家过来,便是为将此事说个明白。”

陈姨娘听她提起“我爹和老爷的诸位同僚”时那高傲的声口,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老太太嘴角也抽抽了一下,每到这时候她都深恨自己出身商人家,府中庶物管得来,官场之事却全无办法,只能退而居其次。

接着,朱氏扬了扬手中那封信,将林潜当前困境点明了,一是牵涉私盐案被弹劾,二则是扬州收不上饷银,龙颜不悦。

万寿堂静得出奇,众人眉头深拢,连才八九岁的几个妹妹都坐着一动不敢动了。

朱氏并未深讲,只道:“私盐一事算是压下来了,从公中支了二万五千多两银子,有帐可查的。”

李氏听得手上一颤,茶盏险些跌下去。

虽然朱氏并未言明,可她知道其中至少一半与她犯的糊涂有关,“这……这是诬陷啊!大哥奉公守法,清廉正直,做不下这等事,且大哥本就是督察院任职的,同僚多少会搭把手,怎会用了二万五千两银子?”

私盐一事是在刑部立的案,督察院与刑部是什么干系,一个监察百官,一个掌管刑狱,明面上是辅车相依,实际却互抢功劳,这些年结了多少梁子?

林潜作为左佥都御史,再谨慎也得罪过刑部的人,如今他有案子落在刑部手里,他们能放过他?

刑部上下都恨不能颠倒黑白给扣上罪名,再把人拆吃干净了。林潜没有银子即便能脱身,那也得蜕一层皮。

不过这些,朱氏懒得同李氏解释,便只是目光紧紧锁住了她。

李氏被盯得脑袋愈来愈低,跟只鸵鸟似的恨不能把头埋进地里。

朱氏冷冷调开视线,继续淡声道:“还有另一宗,要从扬州收上饷银来,须得上下打点,也要银子,可公中已无钱可支,是而叫了你们来,便是为了凑银子,待到渡过这一难关,账上有了余钱,再还给你们。”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朱氏,尤其是陈姨娘,眼中尽是质疑,她用帕子掖了掖鼻尖,哼笑道:“太太别是欺负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懂官场中事,糊弄我们罢?盐商那是大周朝最不缺银子的,从来巡盐御史去两淮巡一趟,都是怀里揣着,肩上扛着,一大搂的银子往府里搬,怎的老爷一过去,不说往回送银子,还往里搭银子呢?”

这一句实是问在了众人心坎上,梅姨娘和李氏跟着轻轻颔首,容瑾几姐妹也纳罕。

其实陈姨娘说得不错,以往征税盐商除了孝敬朝廷,还得再花几万两银子打点上下官员,是而才说巡盐御史是个肥差,可这回林潜走背字撞上了,非但没有孝敬银子,还恐怕连税也收不上来。

毕竟盐商虽是商,但掌握着半个周国的民生命脉,一旦他们使坏,盐价有个上下起伏,百姓恶言,州府又能参你一本。

是以,要征上税来,还得两淮州府各大小官员齐心配合施压才成,在两淮这膏粱之地,他们胃口早被养大了,没有几万两银子的打点可下不来。

不过其中利害干系朱氏没空同众人解释,她回头望了一眼座上面色沉凝的老太太。

“你少说几句,”老太太声口凝重,瞥向陈姨娘,“此事一概听若蕴的吩咐!”

昨儿朱氏已将一切道理同老太太说明白了,连着账本也交给了老太太,这时候个人成见再深也放一边,救人要紧。

果然,老太太一发话,众人也不再言语了,各自端起茶盏抿了几口。

唯独容筝这个没心没肺的站起身,问道:“祖母,不知您可查过账了?府里这么些年的积蓄,怎会连几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是啊,便是正则成婚也用不了这许多罢?”李氏少有地站在容筝一边。

朱氏胸有成竹地扫了二人一眼,给身后的张妈妈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把账本送过去二人瞧瞧,随后她清了清嗓子,这便将早已备好的话拿出来说了。

“府里并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些庄子铺子都还在,若一定要凑银子卖几个庄子也就凑出来了,或者将库房里的东西典当了也成,可如此急急忙忙贱卖了东西,也是可惜,是以不如自家人凑一凑,救救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容瑾从昨日便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她原以为府里已到了拿不出银子的地步,这才才让众人凑银子,眼下看来,还不至于。

此时,账本和鱼鳞册传到了陈姨娘手上,她细细翻了几页,没寻出什么错处,却将账本“啪”的一声阖上,故作漫不经心道:“没想到咱们府上已穷到这地步,账面上竟只剩下五万两存银了,还未付前几个月泥瓦班子的工钱,唉,难呐!”

言下之意便是朱氏这家当得不大行。

这又是说到大家心坎里了,众人目光再次齐刷刷望向朱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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