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爱上
巷子里响起程宗纶清越的脚步声,而容瑾自己的脚步声细碎,全然被掩盖了。与他比,她似乎太弱小了,意识到这一点,她忽而犯起了怵,心里嘀咕:这人究竟要将自己带去何处?
容瑾抬眼去看他,他身材昂藏,墨色披风又宽大,全然遮住他的身子,拖在青砖地上,而他右手始终握着腰间佩剑的银色剑柄,行走间亦是大步流星。如此正气浩然的男子一看便是正人君子,能对她做什么呢?真是瞎操心,容瑾不由挠了挠头。
随后,她便随着他到了一处角门前,他敲了门,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家赶来开门,称他大公子,再是瞥了眼容瑾,目光微讶。
容瑾低垂着眉眼,随他进了门,过穿花小径,远远望见一片竹林和粼粼江水时才发觉这便是上回办寿宴的园子。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容瑾定住步子不走了。
“我看你站了许久,你又不愿去我府上,便想找个人少的地儿让你能坐着歇息罢了,”说罢他指了指湖边石子堆上一个亭子,“去那儿,怎么的,还怕我吃了你?”
容瑾深悔自己方才鲁莽,竟不顾女儿家的名声便跟着来了。她立即退后两步,朝他一福,道:“程公子的好意容瑾心领了,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我得回去了!”说罢匆匆转身。
可才一转身,头顶上一支开得正艳的桃花枝垂下,挑中了她那梳得高高的拔丛髻上的一缕发,容瑾微晃了晃脑袋,索性流苏也缠上去了。
可她的手正缠着白布,手指头动弹不得,这可如何是好?于是她只能定在青石板上,进不得退不得。
程宗纶自然而然走过来,“我帮你罢,”说罢便上手将她那卡在枝叶间的头发一缕一缕解脱出来。
男子的手重,摇下几片粉白的桃花瓣,落在她肩头和纤长的眼睫上,她轻轻眨了眨眼,那花瓣便飘落在地,而后她又一吹,肩头那片也落下去了。
而这俏皮的举动都落在程宗纶眼中,他轻笑出声,放下手说已弄好了,“四小姐,程某确实有些话憋在胸中,不吐不快!”
他的声口既沉稳严肃,又带着点儿豁出去的少年意气。
容瑾心头微微一动,回身凝望着他,“程大公子,上回我求你帮忙劝程夫人为我爹和徐家说合,你帮了我,此一事,我不知如何才能报答,今日你又派人送了我极贵重的及笄礼,小女……小女不明白这是何意。”
程宗纶随手掸了掸自己肩头的桃花瓣,转而问她:“那你可喜欢那些礼物?说实在话,我真不大会挑你们姑娘家喜欢的东西,便各挑了十件任你去选,本想索性全买来送你,可我银子又不够,只能一样一件,你不会怪我罢?”
容瑾扑哧一笑,忙用帕子掩面,道:“原来程大公子也有缺银子的时候!不过多谢你送来的东西,原本今晨我还觉着世间没什么可留恋的,看了那些东西便觉也不是那么坏。”
阳光透过花叶间的缝隙,在二人身上斑驳,容瑾笑时,连眼睛里都是光亮,那是较日光更亮的光。
容瑾怕程宗纶误会,便描补了一句,“我是说,这世上还有漂亮衣裳和首饰教人留恋,不是旁的。”
程宗纶颔首说他明白,而后他也不去凉亭了,原路送她回去。
“可是,这礼物太贵重了,你不说为何送我那我明日便差人送还给你!”容瑾一字一句说得坚决。
她原本走在前头,可却故意放慢脚步,渐渐落在他后头,她喜欢站在他身后,肆无忌惮地看他。
没法子,这是个第一眼便掠夺了她的心的人,她无一刻不想看着他。
程宗纶握剑柄的手紧了紧,忽而“咻”的一声,长剑出鞘,他将那挡在自己面前的花枝一挑,落花纷纷,像一场雨。
他面上那种如灿阳般热烈爽朗的笑色敛尽了,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眼中的阴霾才是他的底色,“上回在卢家满月宴,我提到我的病,你记得么?”
“记……记得,”容瑾见他忽而拔剑,砍断了花枝,心头一颤,哪敢说不记得。
其实那是她初次来潮,只顾着尴尬,压根没留意他后头同自己说了些什么。
程宗纶哼笑,面上甚至带上自嘲的神色,“上回你祖母提到我幼时弱症,我母亲之所以那般恼怒,是因这病症是她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两岁那年,双腿一直站不起来,大夫说我这是娘胎里带出的不足,没法子治,五岁之前我都站不起来且会生得较旁人矮小,肩不能挑,手也不能提……”
“这……应当是误诊罢?”容瑾望着眼前这个蜂腰猿臂的男子,实在想象不出他矮小孱弱的模样。
“并非误诊,”程宗纶话里有深深的落寞,随后他似是想起什么,欣慰一笑,“我自小身子果然较旁人弱,三天两头的受凉,说是在药罐子泡大的也不为过,可幸而还有我母亲。打从我八岁起,母亲便陪我练剑,每日至少练三个时辰,不然我恐怕真要长成个文弱书生的模样!”
他渐渐浓眉紧锁,面露苦痛之色,声音愈来愈深沉,“可扎马步练剑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便是父亲的白眼,从小到大,他从不曾夸赞我,无论我做得多好,他也从不领我去他的大营,只让我在兵部谋个闲差……”
程将军是个性子直爽又固执的莽夫,他并不如程夫人那般重文,反倒很看不上那些捉笔杆子的文官。是以,他期望自己的嫡子是个武功高强顶天立地的男儿,一听说程宗纶患弱症,他从此再看不上这个儿子,将一腔心血都浇灌在两个庶子身上。甚至到如今程宗纶已然身强体壮了,因着自小的疏远,程将军也对他也十分冷淡,甚至认为将来某一日,他可能旧病复发连剑也提不起来。
容瑾听得心揪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仿佛这一切都受在她身上。
“你……你可真不容易,”容瑾吸了吸鼻子。
想想一个孩子,无论刮风下雨,酷暑寒天,日日不歇地要练至少三个时辰的剑,恐怕大冬天的衣衫也会被汗水浸透一遍又一遍罢?更别提他有病在身,力气本不如常人,只怕连举剑也较他人艰难百倍罢?
不仅如此,他竟还得忍受亲生父亲的冷漠,这感受无人比她更明白了,自从回了林府,她便深深体会到了亲人就在眼前,却偏对你置之不理,无论做多少努力也够不着的无力。
幸好,幸好上天让他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她想起第一回见他,在他家的寿宴上,他光芒万丈地走过来,笑声爽朗大方,原来背后还有如此多不为外人道的苦楚。她忽而敬佩起程夫人,若不是有她,程宗纶不会长成这般美好纯粹的样子,她更佩服程宗纶,他那么苦了,认命也无人责怪他的,可他却始终没能屈服。
容瑾望着程宗纶的背影,忽而怕了,她发觉自己似乎真正爱上了眼前这人。
她甚至也不想再扭捏,只想变成个火炉子去暖他,告诉他:你爹爹不看重你便不看重你罢,我看重你,我把你放在心上。
然而她到底没敢说出口,只是安慰他:“过去的便忘了罢,如今都苦尽甘来了!”
程宗纶忽的转过头,深深望着她,“上回在我祖母的寿宴上见着你,我便觉你同旁的姑娘不一样,那感觉不知怎么说,若比作鸟儿,那她们是家雀,你……你有你的天地。”
程宗纶说罢又蹙起眉头,似乎觉着自己说得不对,于是低声喃喃:“或许你也是家雀,只是有些家雀是家雀而不自知,而你,是想扑棱着翅膀飞出去!”
容瑾望着他,忽而眼泪就下来了。
这世上,不得人爱的苦,远比不上不得人懂,为何这个人轻易就看透了她呢?几面之缘而已,便较旁人将她看得更深!
容瑾忙用帕子抹了泪,又哭又笑地道:“这夸赞的话我可承受不起。”
程宗纶仍在自顾自说着:“那时候你发髻上就簪一支钗子,我料想你在府里日子也不好过,是以送你的及笄礼中便有好些首饰衣裳。”
容瑾面上的笑意僵住了,眼中的情绪被抽走,只剩下无神的眼簌簌落泪。
“再没有旁的了么?”容瑾上前两步。
“旁的?”程宗纶眯了眯眼,“我不知道,”说罢他转过身去。
那一刻,容瑾只觉方才倾泄而下的狂喜瞬间倒流回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失落。
“也或许有罢,”程宗纶似羞红了耳朵,赶紧又描补了一句好盖过方才那一句,“别哭了,我送你回去。”
“唰”的一声,长剑入鞘。
然而容瑾还是听见了那句话:或许有罢。
有什么呢?其意不言自明,容瑾立即转悲为喜,望着他傻笑,而他也望着她,有簌簌的桃花落在身上……
许多年后他们才明白,这时他们以为的少男少女的喜欢,其实是宿命的沉沦。
他们只是在茫茫人海中从眼神认出了另一个自己,于是恋上另一个自己,拯救另一个自己。可一个是渴望自由翱翔的雀,被扯住了翅膀,一个是九天的旭日,背后也是同样巨大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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