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雾散
夜色浓墨似的化不开,秋禾斋内灯火通明,嘈嘈切切的说话声,酒杯的碰撞之声几乎是偌大一个林府中唯一的声响。
林潜对面坐着一位玄色常服的男子,这男子宽脸方腮、剑眉挺鼻,轮廓深邃,这般的煞气浓重,加上眉间一点黑痣,只一眼便教人不能忘却。
这便是京兆府尹乔庸。
酒过三巡,互相寒暄了一回,林潜亲自为乔庸斟了杯酒,笑道:“乔老兄,你如此大的阵仗上我林府,可着实吓坏了我府中女眷,今夜只怕我母亲也不能安寝咯!若你说不出具体事由,我可不许你走!”
“如今府上牵涉了两个案子,林大人猜我是为哪一个来的?”乔府尹审案子审多了,哪怕笑着,也自带威严。
林潜端着一杯清酒细细啜饮,带笑意的眼锁住眼前人,似要看透他。
府上牵涉的两个案子,一个是京兆尹府在查的人命案,便是周姨娘的姨父失手打死了几个佃农,此事林潜并未包庇,自己亲自把她姨夫送去京兆尹府自首,随后使了些银子让把人从轻了判,顺带犒劳了一番审讯的兄弟们,把陈姨娘彻底择了出去,如此,林家不过失察,并未包庇。
这事儿要翻开来,得牵涉好些人,想必乔大人不会大公无私到要得罪一票人的地步。
第二件,是林仲牵涉的贪污案,银子交上去了,圣上只召入宫申斥了几句,后也不追究了,且此案归刑部受理,他来这儿拿人,不合规矩,难道……上头下了密令?
林潜渐渐眯起眼,身子无所适从地蹭了蹭。
乔府尹见林潜这面色,哈哈大笑,将一玄铁令拍在案面上,“府上庄子出了人命,只一个远房亲戚便抵了?林大人,当年你也是这般拿我兄弟抵命的罢?”
林潜瞧一眼那令牌上刻的名字,顿觉五雷轰顶,端白瓷杯盏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立在秋禾斋十几步远的一婆子,听得“砰”的茶盏打碎之声,立即赶往春晖堂禀告了朱氏。
原本无畏无惧的朱氏惊得纵起身,容瑾也是突然踏空了一步似的,心惊肉跳。
毕竟两个案子在身啊,尤其是周姨娘庄子上的人命案,可大可小,一切不都凭京兆府尹一句话么?
“回去再探,若有异动便来报我!”朱氏一挥袖,那仆妇忙却步退下了。
容瑾望着上首的朱氏,她眉眼紧绷,侧身缓缓坐下,似在思忖。
容瑾于是问道:“太太,是打点时漏了京兆府尹,还是……爹爹与他结仇了啊?”
朱氏倏地调过头来,眼珠子像嵌在眶子里的两颗菩提子,颤了颤。
朱氏也反应过来,确实,一小小的京兆府尹跑来林府找茬,能为的甚么,要么是银子,要么是仇怨,所以在这节骨眼上来踩一脚。
至于外头的那些人,着便装,无令自不能入内,可若是他们发起疯来呢?
朱氏没回容瑾的话,而是凝眉苦思自己该如何应对。
“孙妈妈,你去瞧瞧府外,那些衙役可是仍不肯进来吃酒用点心?”
“不必看了!”正在此时,屋外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黑暗中逐渐显出颜色,是沈阔和后头赶回来的正则!
正则道:“外头的官差已被沈小兄弟劝进来吃酒了,眼下正在隆安堂。”
朱氏一见儿子,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她睁大眼把泪逼回去,一摆手道:“都坐罢,今儿多亏了沈家小兄弟,孙妈妈,快去端几盘点心来。”
容瑾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沈阔,心叹这小子忽悠人的本事着实不错,先是把正铎忽悠去开赌坊,眼下连衙役都能忽悠进来吃酒用点心,须知那帮人连府中最会说话的仆妇小厮们都劝不动。
沈阔也朝容瑾看过来,容瑾于是立即错开眼。
而后,正则问前因后果,朱氏避讳沈阔,便草草说了。
众人无话,春晖堂中一室静谧,雕狮子抛绣球的黄烛渐短,烛泪一滴滴凝结在紫檀木案上,成一滩糊。
而秋禾斋门窗紧闭,一丝风也透不进来,那烛火便如刀片子一般,直直朝上,绝不闪烁。
屋里二人一忽儿唇枪舌剑,随后又春风化雨,与战场厮杀一般几番话下来,林潜激动得站起身,满面通红,而乔府尹则面色煞白,双目如刀,却只能恨恨盯着林潜,再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大约戌时一刻,乔庸广袖一甩,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林潜跟着走出门,一面用汗巾子擦汗,一面高声命小厮道:“还不快送乔大人出府!”
春晖堂中,众人听得这一声,互相看了眼,谁也没起身,直到脚步声远去,众人才一齐起身急急往外奔……
林潜恰好背着手往春晖堂来,他见正则和容瑾二人,顿了一顿,摆手示意他们回屋里去。
众人这便又回春晖堂坐了,林潜也过了来。
大家便望着他,望着他不紧不慢撩了袍子在上首坐下,望着他拿墨绿色汗巾子抹了抹脸又放回玉几上,无人敢说话,都等着他说。
却在此时,屋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接着,一抹橘色倩影入了内,原是那陈姨娘耷拉着脑袋进来了。
方才她一直躲在锁春居,紧闭房门,生怕那京兆府尹来拿她,后头听见林潜那一声送客,这才战战兢兢地过来了。
众人的视线又都落在陈姨娘身上,陈姨娘丝毫不惧旁人,只是小心翼翼抬眼望着林潜,见他面色平和,这才稍有松懈,快步走到容瑾身旁坐了。
接着老太太身边的钱妈妈也过来了,问众人发生了何事,林潜自然是哄人说无事,钱妈妈难得糊涂,回去复命了。
待人一走,林潜才捋着络腮胡道:“事情不大好办,不过今夜是无碍了。”
众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那乔大人究竟为何事而来?”朱氏问道。
林潜没言语,自己拎起紫砂壶倒茶喝,眼角余光瞥向沈阔,朱氏也循着目光看过去,也不言声儿了,她清清嗓子。
“沈小兄弟,你方才不还记挂着正铎兄的伤势么?”正则忽而提醒道。
沈阔也觉自己一个外人在这儿不妥,于是顺着他的话:“正是,也不知他可睡下了。”
“你去罢,屋里还亮着,”陈姨娘道。
沈阔于是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林潜才又别有意味地看向陈姨娘,一双眼炯然有神,“几年前你姨父犯下大事你不报我,兴许是心里怕,可后头你为何还要用他,犯下一桩又一桩命案?还有正铎,若不是因此事急需用银子,我如何知道他竟有胆子向钱庄借银子开赌坊?你把你娘家亲戚,把正铎惯成这德行,可是想毁了林家?”
陈姨娘揪紧了帕子,紧咬着唇,良久才低声嗫嚅道:“可是那位大人嫌银子不够?妾将几个庄子都兑了,再去张家借个几万两凑一凑……”
陈姨娘难得的弱下声气儿,可林潜却不为所动,继续数落道:“若只是银子还罢了,可你晓得你闯了多大的祸?竟然借我的名义去见章大人、刘学义,就为了你那畜牲一样的姨夫?那时你可想过此事有损你夫君的官声,你可想过往后教人那住把柄,我便要吃官司!”林潜激动万分。
陈姨娘口中渐渐溢出细细的啜泣声,她用帕子捂着口。
林潜素来正直,又是在督察院做事,得罪的人不少,是以处处小心,哪成想因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姨夫阴沟里翻了船。
他圣眷正浓时自无人敢拿出来说事,可眼下他正坐冷板凳,当初得罪的那些个人可不久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了?
“那京兆府尹不为银子为的甚么?她姨夫已自首,判了流放了,为何还得把事儿牵扯到你身上才算完?”朱氏面露疑色。
“想翻一个陈年旧案,”林潜自嘲一笑。
他曾经断过一个案子,那案子涉及乔庸的结拜兄弟,本可以判流徙五年的,林潜却判了他秋后问斩,于是京兆府尹便记恨上了。
至于他为何重判那人,后头又有朝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朱氏见林潜不欲多言,便未再刨根问底,而是道:“要不我再去寻父亲,看他可有法子?”
“太太,听闻外祖昨儿头疼症又犯了,眼下正在府上修养,”正则开口道:“要不爹爹去问问同僚,想想旁的法子?”
听到这儿,容瑾大约明白了,那京兆府尹是要咬住爹爹不放,银子他是看不上的,可事儿又是板上钉钉没得回转,那便只能用权来压了。
此时林潜又叹了一声:“他背后靠的可是七皇子。”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七皇子可是当今除太子外最得圣宠的,只有太子可与之一搏了,可林潜从来中立,眼下向太子投诚,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这时,容瑾忽而站起来,问林潜道:“爹爹,那京兆府尹要翻的是甚么案子,翻了案可利于七皇子?”
林潜淡淡摇头。
“那可有害于七皇子?”
林潜忽的抬首,看向容瑾,双眼渐渐眯成一条缝。
“此案一翻,若有三分妨碍那七皇子,爹爹您便做成六分,若有五分妨碍,您便做成十分,到时不必您出面,七皇子自会叫他住手,只是其中琐碎须得做得隐秘,否则得罪了七皇子,那便得不偿失了,”容瑾道。
林潜仍是那副眯着眼,若有所思的模样。
“爹爹,我可是说错了?”容瑾吐了吐舌头,她也不过是想着既然无人能同七皇子抗衡,那便让他们内部矛盾。
林潜忽的一笑,接着他一拍紫檀木几,禁不住仰头哈哈大笑。
众人面面相觑,而并未去探正铎,一直站在春晖堂外的沈阔听得这笑声,也勾了勾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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