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酒桌上
沈阔将自己同何永昌交易一事隔着门同沈世坤说了,沈世坤又问过他们谈话的细节,忽而发觉自己这儿子也不是他认为的那般不堪,甚至脑袋瓜儿还挺能转。
他想夸沈阔两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总算办成了件正事儿,往后收敛收敛性子,我再指点一二,兴许还有救。”
此言一出,沈阔强忍着不悦深吸一口气,踅身便走,只余沈世坤在门内大喊。
两日后,沈世坤终于“痊愈”了。
那时众女眷正在永宁堂里陪老太太说话,忽而多日不见的沈世坤背着手缓步进了门。
一时间,众人又惊又喜,老太太虽知他的病是假的的,可三个月不见,她仍激动地站起身细细端详起自己儿子。
容瑾上前行礼,发觉沈世坤发福了不少,想是困在听雪楼里闲出来的罢。
钟氏也起身问候,盯着沈世坤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纳罕为何他出牛痘连痘印都没一个,难道是好全了?还是痘没出在脸上?
接着便是邱姨娘,她一见沈世坤眼泪便下来了,也不顾众人在,直扑到沈世坤怀里,半句话说不出,只是抓着他的衣襟呜呜大哭。
沈世坤也不大会说话,轻柔地拍着邱姨娘的背,同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急急携她回弄玉小筑去了……
是夜,沈府大摆筵席,庆沈世坤大病得愈。
沈府已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自沈世坤出牛痘以来,生意上翻天覆地,府里也阴霾笼罩。主心骨一回来,沈家便有了定海神针,不仅主子们安下心,连仆妇们干起活儿来都有劲儿。
因着沈家人丁稀少,便把苏家姐妹也喊了来,后索性男女凑在一桌,侍婢们端着各色珍馐鱼贯而入,接着笼屉碗碟也摆上了桌。
银盆端上来众人先盥了手,同时侍菜的奴婢已替众人满上酒水。
撒开腿坐在主位的沈世坤举杯向众人道:“我患病时辛苦母亲、弟弟,辛苦咱们一家人顶着这个家,这一杯我敬你们!”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身子才好,喝酒可有妨碍?”邱姨娘柔情满眼看向沈世坤。
沈世坤摆手,自己提起青花玲珑瓷壶又斟一杯,向着老太太,而后是沈世阎夫妇,如此敬下来,便到了沈度那里,他局促地坐在沈世阎下首,低头不语。
“崇兴,这杯酒爹敬你,盐船失事后你尽力补救,做得很好!”
沈度即使低着头,也能察觉方才还热闹的气氛冷了下来,他硬着头皮端起杯盏碰过去,几乎是含着泪把这杯酒饮下的。
有些话沈世坤不说还罢,说了他反倒羞愧,盐船失事后他确实做了补救,可都没救到点子上,才致失去了湘州荆州等地的生意,最后剩下几百石盐无处可去,只得贱卖。
邱姨娘见儿子一直低着头,忙和道:“盐船出事后兴儿披星戴月,废寝忘食,为了生意就差没豁出命去了!”
老太太也道:“兴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头回执掌生意,手生,往后你爹指点指点便好了。”
容瑾也看了眼对面的沈度,发觉他颔首附和着,却始终半低着脑袋。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容辞,便更加可怜他了。
沈世阎在盐船失事之后,见识了沈度的优柔寡断和执拗,便故意笑道:“要我说,崇明才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原先永昌只肯以一石十三两的价收咱们的盐,多一文都不买,可崇明一去,不知谈了甚么,最后竟以二十二两银的价卖出了七百多石盐,那个老狐狸,竟在崇明这臭小子面前服了软,少见啊!少见!”
沈阔嘿嘿一笑,举杯向沈世阎,“也有叔叔的功劳,若非叔叔劝动了何世伯,哪有后来的生意。”
容瑾瞥了眼身旁的沈阔,心道人前倒是谦逊,当日谈成生意在她面前骄傲得跟只开屏孔雀似的。
沈世阎听了很受用,也举杯一饮而尽,接着沈世坤也少有地夸奖他:“想是长大晓事了,若能再收收脾气,便更好了。”
沈阔心安理得地收下这夸赞,饮了一杯。
对面的苏潼望着沈阔,小脸儿红扑扑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沈度则紧紧捏着青釉圆杯,直捏得指节泛白,没一会儿便离了席。
钟氏与邱姨娘母子已撕破脸,如今这局势,不得不靠向沈阔这一边,于是她也巴结起容瑾,笑对老太太和沈世坤道:“要我说,功劳最大的还属容瑾,外头出了这样的大的事儿,家里女主子稳得住,这个家才不会乱,况且崇明也是娶了媳妇后才这般乖顺的。”
正盯着眼前的一碟江米酿鸭子发愣的容瑾忽而被点名,忙谦逊地摆摆手,笑道:“我甚么也不懂,都是祖母和婶婶教得好。”
接着,老太太也附和说容瑾的功劳最大,还亲自满上一杯向容瑾敬酒。
容瑾看着那杯陈年花雕,咬咬牙,干了。
这豪爽的做派,人家还当她酒量好。
随后,沈世坤也来敬,容瑾怎敢推辞,一咬牙一跺脚又干了。
接着陈姨娘和沈度也不得不凑个热闹了。
沈阔虽还与容瑾置着气,可见她灌酒时一脸抗拒,忙替她挡酒。
容瑾心中纳罕,侧头瞧了沈阔一眼,沈阔故意高昂起脑袋,把他高傲凌厉的侧脸丢给容瑾。
敬过酒后,沈世坤沈世阎这些爷们儿说起了生意,女眷们各自笑闹。
在这酒桌上,唯有邱姨娘无人搭理,幸而还有苏家两姐妹在,场面不至于难看。
苏潼往酒桌上扫了一圈,便知邱姨娘不招众人待见,如此,讨好邱姨娘没什么用,得讨老太太和沈阔的好才是,于是她也凑到老太太和容瑾那一圈儿去。
她见秋水往老太太碟子里夹了个板栗,诶了声制止道:“老太太您才用过牛肉,再吃板栗不好克化。”
众人停下筷子,齐刷刷看向她。
“不好克化?怪道我每回用过牛肉炖板栗,总觉腹中积食,”老太太搁下银筷子,把碟子里的板栗和鸡都赏给了秋水。
“老太太您别嫌潼儿多事便好,其实方才二公子用的也不对,《本草纲目》有言:鸡蛋同鹅肉食成泄痢,二公子用了鹅脯,后又用了三色蒸蛋,恐伤元气。”
老太太颔首,连连夸赞道:“令尊开药铺,连女儿在食疗药理上也颇有见识。”
钟氏低头哂笑,心道给老太太调养身子的可是庄大夫,难道她还不知自己不能吃不好克化的东西?用得着一个小药商的女儿来提点?老太太不过喜欢这样菜,宁可肯身子难受也多尝几口罢了。
容瑾则因酒劲儿上来,难受得紧,连夹了几夹鹦鹉菜把酒压下去,全顾不上她们说什么了。
接着老太太搁下银筷,又问道:“听闻你与明哥儿常见面?”
听得这一句,容瑾猛地抬起晕乎乎的脑袋看向苏潼,她今儿化了极淡的妆,灵动清雅得如清晨叶尖尖上的一滴露珠,只是两颊烧红了,不知是因喝了酒,还是教老太太的话羞红了脸。
一旁的沈阔见容瑾盯着苏潼,便想醋一醋她,于是故意回道:“说来是缘分,我常在府里遇见苏二小姐,与她很谈得来。”
这话听在容瑾耳朵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个喜新厌旧的骗子,果然是小小年纪便去过千红窟和丽春院的爷们儿,哄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先前还说“我不喜欢同旁的女子说话,只喜欢同姐姐说话!”又或是“姐姐说甚么便是甚么,全听姐姐的。”
如今看来这甜言蜜语不仅对她说,对旁的姑娘也说得来,可见是个花心的。
当下她的脸色便不大好,邱姨娘和苏潼等人都瞧着她,面上微显得意之色。
老太太也瞧见了,她虽喜欢苏潼,可更不愿伤了容瑾的心,于是道:“那感情好,我还怕你们差着年纪,说不上话,明哥儿怠慢你呢!”
一句话便将苏潼说得又羞又窘,恨不能躲桌子底下,因她较沈阔大了一岁。
酒桌霎时静下来,只剩下几个爷们儿的说话声。
此时,容瑾的两颊已发起了烧,不住揉着额角,抬眼看众人,眼前模糊一片,耳边是嗡嗡的响,也听不清说什么,只有一句熟悉的“我送你回去?”
容瑾看了眼沈阔,挥开他伸来的手,自己起身搭着雀儿的手往外走。
其实她脑子还是清楚的,只是晕乎,天旋地转的,以至于跨门槛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出去,幸而雀儿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而方才中途离席出去透风的沈度恰迎面过来,搀住了她。
她这才立稳当了,抬眼一看,是呆愣住的沈度。她一个激灵惊醒了,忙退后两步朝他一福,“多谢大哥,您快回去吃酒罢,”说罢她便低着头,由雀儿和红袖搀着往廊上去了。
沈度望着灯影下那柔柳般轻摇的背影,心底因那一扶而生起的波澜,忽而壮大成惊涛骇浪,裹挟着恨意,涌动起来。
今日这顿饭,没有他的位置,这个女人也永远的不属于他!
“表哥,”温柔的一声唤。
是苏韫过来了,这个与容瑾有着三分相似的女子立在煌煌灯火下,在微醺的沈度看来,与容瑾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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