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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沈阔


春晖堂前,秋昙正撩帘出门,橘红的灯笼光打在她面上,两颊通红,缓缓呼出的一口白气也烟雾似的,缭绕着。

漫天的黑暗中,一个红灯笼渐渐靠近了,秋昙忙提着一盏灯迎上前,见是容瑾,便将人往偏厅引,“二小姐,太太正同老爷商量事儿呢,请您去偏厅稍待一会儿。”

偏厅与春晖堂大堂只隔一梢间,屋里用的通臂黄烛,烛火摇曳生辉。容瑾撩了毡帘进门,一阵带着苏辛香的暖气扑面,才走两步,便隐约听得春晖堂传来的说话声:

“往后你那些个旁氏宗亲府上,喊陈姨娘去,我绝不再去了!”

“笑话,哪有让姨娘去的?”

“姨娘才能同她们聊到一块儿去,一帮子正头夫人说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还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那邹氏你可记得?竟在我面前摆谱,张口闭口他儿子中了进士,则哥儿屡试不第,我是看她府上筹备喜事,不同她计较,若是在咱家,我早将人轰出去了!”

……

容瑾想起筵席上见的笑面虎邹氏,心中也万分鄙夷。

其实,那日成亲的林梧之所以能从穷乡僻壤调回京来,是因吏部卖林潜的面子,可经这么一闹,朱氏无论如何不许林潜再插手了。

林潜自不会不管族人,于是次日请吏部的员外郎喝了个小酒,重下调令,将人调去了富庶的杨州做知县,如此既安抚了朱氏,也对得起族人的委托。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偏厅里容瑾听着那头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烦躁得很,茶水添了三回,终于,容瑾失了耐性,放下半凉的茶水便走……

夜风寒凉,揣在暖兜里的双手没一点儿温度,容瑾在春晖堂廊下慢行,灯笼火只照到尽头,再往前便是无边夜色了。

她忽而驻了足,想着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来着,是让太太退婚,呵呵,退甚么婚?不过是问了名,纳吉尚未过,退的哪门子婚?容瑾有些恍惚了,仿佛自己与程宗纶已经历经万难,就要上岸了,临了才发觉,原来小定尚未过,压根连河都没下呢!

真是荒唐啊!

“四丫头?”

容瑾身后,林潜撩帘出了门,背着双手缓步朝容瑾这儿来。

他披一宽大的鹤氅,原本圆鼓鼓的身子愈发显壮了,背着光走过来时,容瑾看不清眉眼,只能望见一个高大的轮廓。

她忽而想跑过去,冲进父亲的怀里,挨在他肩头哭一场,哭着撒泼发癫,让林潜把那程宗纶绑过来与她成亲!可她不能。

“爹爹,”容瑾只是回身一福,甚至嘴角还勾起恰到好处的一缕弧度。

林潜望着容瑾那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声长叹,竟破天荒地抚了抚容瑾的脑袋,“这样冷的天儿你跑出来做什么,还只带一个丫鬟,罢了,为父送你一程罢。”

林潜方才便听朱氏说了程家的情形,知道容瑾同程宗纶的婚事无望了,当下他甚至觉着容瑾有点儿可怜。

他于是从婢子手中接过灯笼,而后屏退左右,自己护着容瑾往夜色深处去……

北风的呼号飘在空中,脚下踩出落到实处的响动,这声音于容瑾而言却都无比孤寂。

她低下脑袋,淡淡说:“爹爹,我想我是错了。”

林潜自是明白容瑾的话指甚么。

“你也不算错,往前数二十几年,为父也做过同样的事,只不过为父有幸得朱翰林赏识,而你,只是缺了点儿运气,”林潜悠哉地往前行。

容瑾驻足,看向林潜,见他眼中似忽而有了力量,穿透浓浓夜色,历过岁月长河。

他捋着髭须,意味深长道:“也许这世上,正的反的,好的不好的,都有定数,我当年如愿以偿娶了太太,可她生而不该嫁为父这样的人,有些冲突天然存在,所以才有了往后十几年的家宅不宁。”

容瑾面露疑惑,在她不在林府的十几年,府里发生了甚么?容瑾记得听入画说过,府里原本还有四五个姨娘,后头都去了,可父亲不像流连花丛的浪子,怎会纳这许多妾室?

容瑾不明白,却也不敢问,只等着林潜继续道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有些事,不能大争,你瞧寻常夫妻,婚前哪来那许多来回纠缠,就是顺顺当当的便将事儿办了,你这儿却好一番跌宕起伏,既如此,便是因你们不配,不配的人非得在一处,将来还会有许多个坎等着,毕竟昏事不是一时,而是一世,成昏不过是个开头!”

确实,其实容瑾心里隐隐约约便有这样的想头。她郑重颔首,说明白了,“爹爹就送到这儿罢,我与程大公子的婚事,也就……罢了。”

鼻头涌起一股酸涩,容瑾却强作欢笑。她不是容清那样飞蛾扑火的性子,她就是个中庸之人,一想到程宗纶苦苦挣扎,与家里人做对,只是为了娶她,她便替他不值。再想想往后自己进了门,还有一大家子人的刁难,她更觉无奈,算了罢,如此对大家都好。

可梦不会骗人,当夜,容瑾梦里只有头回见程宗纶时所见的鲜艳的猩红。

……

赶在年前,朱氏亲自去程家同程夫人说明白了,二人婚事就此取消。

那以后容瑾自己也不晓得怎回事,竟跟个没事人一般,甚至感觉压在身上的担子都卸下来了,一身轻松。倒是容清,时时过来安慰她,生怕她想不开。

若说她有什么烦扰的,那也只有一样,那便是往常一月难得一见的正铎哥哥近来常在她跟前晃悠,且每回总是往雀儿身上凑。

雀儿是个有脾性的,从来不搭理,有时甚至一脚踩下去,可正铎非但不恼,反而喜欢的紧。

于是从此容瑾请安、用饭都不带雀儿,正铎要来她的院子同她话家常,她便将雀儿藏起来,一来二去的,兄妹两个反倒熟了些,而正铎不好常往妹妹院子跑,半个月后终于消停了。

一眨眼便又到了年关,这是容瑾在林家的第二个新年,虽然礼物收得不如头一年多,可与亲戚们亲近起来,也有话可说了。

大年夜,正则一扫先前的郁郁之气,当众吟诗一首,一抒壮怀,正铎也不甘示弱,立下军令状,说明年定要让那几个酒楼的利润翻番。

容筝则有孕了,却丝毫不忌口,非得吃小辣椒炒的兔肉,张之宪对她宠爱得紧,亲自夹了来,在茶水中蘸一蘸,才敢往她碗里放。

容清那儿已过了小定,正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时候,至于容辞,宫里传消息来说一切都好。

只是几个爷们儿说起朝政和边境战事时,不免愁眉苦脸,尤其林潜,因着征税不利,且与私盐案有牵扯,如今还在坐冷板凳。

张之宪明年或有升迁,只是恐怕要外放,这头容筝又有孕,他很是烦忧。

还有便是李氏这个不消停的,竟要给容瑾说媒,容瑾心头不快,却也只能敷衍着说慢慢来。

新年过去天儿反倒愈发冷了,仿佛这时候冬日才真正来临,容瑾眼下恨不能裹床被子去万寿堂请安,最好日日待在鸿雁斋,哪儿都不需去。

而那位口口声声要让酒楼利润翻番的正铎,却是在正月初八便去逛窑子了,两日后带回来个十几岁的哥儿,与他谈起了生意。

那人便是沈阔,他年前因与父亲闹翻,揣着十几万两银票便上了京,预备在京城干一番事业,回去打他老爹的脸。

正月初八他才满十三,正则见他那一日便是他的生辰,三两个酒肉朋友拉着他去千红窟,说甚么满了十三了,再不破童子身往后要被兄弟们笑话。

沈阔于是被撺掇着去了,可到了那儿,愣是连姑娘的手也没好意思摸。

反倒是一帮姑娘,瞧沈阔生得龙章凤姿,却懵懵懂懂,于是起了玩兴,十几个拉着他在雅间里丢骰子。若沈阔输了,便亲她们每人一口,若沈阔赢了,则她们一人亲他一口。

沈阔可是在扬州开了个赌坊的人,想输也输不了,最后愣是被亲了一脸的唇印。

正铎那时正在场子里玩儿,听闻隔壁雅间有了个十赌九不输的小子,便要去会会他。于是,在沈阔被一帮子姑娘亲得喘不过气来时,正铎将他拉了出来……

二人赌了一夜,正铎赔得连裤衩都不剩了,却仍惦记着翻本,于是只得记账,让沈阔去林府领银子。

沈阔一听林府,又问了府上是否有位名容瑾的小姐,得知是正铎的妹妹,他竟小手一挥免了他的债,而后,二人竟称兄道弟,相谈甚欢。

正月初十那一日,沈阔便宿在林府,次日起身后,二人在正铎的绛云斋里商谈起了开赌坊的事儿。

沈阔这两年个子疯长,如今只较正铎矮半个脑袋了。他撒开腿随意往藤椅上一坐,双手不安分地在花几上摸来摸去,时而从斗彩团莲纹春瓶中抽出一支红梅,时而将个青玉鼻烟壶放在手中把玩。

正铎则慵懒地斜坐在罗汉榻上,桃花眼微微眯起,打量着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他觉着自个儿昨夜定是醉了才会答应与沈阔合开赌场,这个年纪的小哥儿,同他喝喝花酒,摇摇骰子便罢了,合开赌坊?实在可笑!

“你笑什么?改主意了?”沈阔将手中的鼻烟壶稳稳朝正铎丢过去。正铎伸手一接,握住了,而后一摊手,无奈道:“我倒是想,只是没银子。”

昨儿在花楼输给他整整一万两银子,这样的人能没银子么?只是利润不够令他心动罢了。

沈阔撇撇嘴。因尚未长开,他微尖的下颌还有些肉,一撇嘴便有点儿奶气,不过声口却十分沉稳:“京城的大胜赌坊一楼二楼共设四十桌,每日大约四百人进出,我遣人去看过几回,楼上每桌每日庄家可赢二十两,楼下的一十三两,”沈阔站起身,比了个“六”的手势,目光炯炯望着正铎道:“赌坊每日便有至少六百两银子入账,除却日常费用和伙计们的工钱,一日净赚约四五百两,不知你一个酒楼一月可能赚上赌坊一日的银子?”

正铎渐渐坐直身子,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也郑重起来,“哟,小哥儿,你昨儿说自己开过赌坊看来不是哄我的,只是……你当京城与扬州是一个地界儿,赌坊想开便能开?”

“所以还得靠林二公子你啊!”沈阔上前,将他手中的鼻烟壶抢过来,不屑地瞥了一眼,双手抱胸道:“这和田青玉玉色深重,细腻温润,是块好玉,只可惜石纹不均,不如赌坊头个月赚的银子全归你,去买个好的?”

正铎一愣,这可是他从玉满斋花五百两银子淘来的,乃青玉中的精品,石纹不均?他怎的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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