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程宗纶
十月,东南战事方毕,我立即赶回了京城,接着便是圣上宣召,加官进爵。
我终于不是个靠父亲的军功在兵部立足的散将,而是切切实实的骠骑将军。且因着我的功劳,我爹被圣上封了东昌侯。自然的,这个位置在他百年之后便由我这个嫡子继承,因此,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在兵部,巴结我的人更多了。
爹爹对我刮目相看,那几个跳脱的姨娘和她们的庶子也不敢有意无意怠慢于我,我母亲更是扬眉吐气,从此连训我爹时的音调都拔高不少。
可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在遇见容瑾之前,我便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为了母亲的期望而活着。
可遇见她又失去她之后,我不知我为什么而活,二十年之内,边疆应当不会再起战事,而我心爱的姑娘也嫁作他人妇,我该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不久后,父亲收到沈家的来信,于是我迫不及待赶去扬州,甚至我不知道我去做什么,只为看她是否安好么?
兴许是罢,也兴许不是,当她说她与沈阔夫妻恩爱,一家和睦时,我竟有些失落,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我才能与她相配,可那一句如当头棒喝,终于令我终于明白一件事。
那便是她爱我远不及我爱她深,在东南边境的那一年,过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可我一点儿也不怕。
因为我满怀希望,我知道她不是真心要与我分别,我信她会等我,一旦战事结束,我凯旋归去,便求圣上为我指婚。
有一回,我们撤退时我领着一千骑兵断后,那一战战况激烈,我几乎被埋在死人堆里。
我以为我死了,我在黑暗的甬道里摸索着一直走一直走,看不到一点儿光明,可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若是你死了,父亲会说你不过如此,而容瑾又去嫁给谁呢?
最后我终于醒了过来,我以为这是老天对我的祝福,我以为老天也想成全我们。从那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是想着她入睡的,把每一日当作最后一日,就那么用力的,用力地想她。
甚至战事结束,我回京城得知她已嫁人时,心里想的也是容瑾定是被家里人催促,不得不下嫁,她是要等我的,奈何两年,太长了,她等不了。
可看到她与沈阔说笑着进门,夫唱妇随的样子,还有她说夫妻恩爱,一家和睦,她说这里没有甚么林四小姐,只有沈二太太时,我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并不像我爱她那样爱着我,看,嫁给另一个人,她也能活得乐乐呵呵。
可我不能,从扬州回来,母亲便又要为我说亲,这回更多高门贵女愿意嫁我,我却只同母亲说:“别耽误人家姑娘了,我心里没法装下另一个人。”
母亲总劝我:“傻儿子,她已嫁了人了,你们这辈子都不能在一处了,难道你要为了她一辈子不娶妻?”
我说是,我说我不娶了,母亲她不信,她热情地张罗着,家世好的、容貌出众的、娇俏可人的,端庄娴静的,甚么样儿都请来我府上做客,两年,我一个也没看上过。
母亲终于慌了,她甚至不求人家家世好,貌美才高,只求家世清白,我喜欢,我愿意娶做妻子,可我不愿意。
容瑾走后,我的心也跟着去了,没有心的人,如何爱人?
又一年过去,一向要强的母亲竟哭着求我:“宗纶,你就看看罢,为娘为你寻的都是好姑娘,不比那个林家四丫头差!”
我摇头,她便吼叫起来:“你是不是还怪为娘呢!怪为娘拆散你们,所以同为娘赌气,用你的一辈子用为娘赌气?”
我安慰她说我不曾怨恨过她,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恨造物弄人,甚至我曾试着接受过母亲选的那些人,可这颗心,不是我能控制的。
接着,父亲过来了,叔叔婶婶也过来了,阖家都过来了,甚至连年迈的祖母也拄着拐杖来训斥我。
我能怎么办呢?我是母亲后半辈子的依靠,是沈家的期望,除了听从他们的话,娶个家世好的姑娘绵延子嗣,我还能如何呢?
我不挑了,因为谁也不是容瑾,既不是她,娶谁不是一样?横竖母亲会替我把关。
于是,她替我选定了郑国公府的嫡女,那姑娘我原本高攀不上,可据说当年凯旋归来时那姑娘在城门口对我一见钟情,这几年无论家里如何催促也不愿嫁人,就是等着我,去年也来过我府上,我也见过。
说实在的,我并不记得,这几年我见过的女子太多了。可我想着,既然母亲满意,她也真心爱我,那便将就了罢。
洞房花烛夜,我掀开盖头时看见了一张温柔可亲的面容,那是与容瑾截然不同的一张脸,我那时半醉着,便索性装醉,一头栽在床上……
然而国公府的掌上明珠,竟是个温柔似水的小女人,至少在我面前是的。她为我脱靴,盖被,与我同榻而眠,半夜,我说口渴,她便亲自伺候我喝茶,温柔地唤我夫君,让我慢些喝。
这便是我的妻子,往后几十年与我同雨同舟,为我生儿育女的女人,我感激她,呵护她,我甚至一度以为,我终于爱上了她。
直到成婚五年后的某一夜,我半梦半醒间听得枕边人轻轻的啜泣,我迷迷糊糊坐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怎么了?做噩梦了?”
她仰起头,泪眼迷离,“夫君,容瑾是谁?”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将我劈醒了,“你问这个做甚么?”
“我方才听见你唤这个名字,”说罢她抚了抚我的眼角,忽的一笑,说:“夫君,你是哭着唤她的。”
我不敢置信,伸手一抚自己的脸,是湿的。
我方才确实梦见她了,可梦里我们只是偶遇了,在面馆用了碗阳春面,我怎会落泪呢?
“我记起来了,夫君,那是林家的四小姐,当初那个险些嫁给你的林家四小姐!”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渐渐的我感觉手背上一阵温热,是她的眼泪落在我手上,她说:“夫君,从与你成亲那一日起,我便始终觉着你与我隔着一层,原来症结在这儿呢!”
我紧紧搂住她,我说不是,我说:“芸儿,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程宗纶心里只有你!”
这句话是真的么?我也不知道。
但芸儿嫁给我,对我,对这个家尽心尽力,我的心里只能有她,不然我怎对得起她呢?
我也不知她是否相信,总之她环抱住我,那一夜她是紧紧搂着我入睡的,次日,她便又像个没事人一般。
只是从此我们程家办喜事丧事,极少给沈家下帖子,哪怕下了帖子,容瑾也从不来。
我以为我此生不会再见她,直到我父亲七十大寿那一日,沈阔和他爹沈世坤过来了,向我爹祝寿,我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容瑾的近况。
据说沈阔迄今为止只纳了一门妾室,且妾室无子,倒是容瑾生了二子二女,很得夫君和长辈喜欢,甚至听说她近来闲得很,还钻研起了做糕点。
而沈家的酒楼和赌坊生意做得很大,甚至京城也有两家沈家的酒楼将要开张,果然是夫妻恩爱,一家和睦,沈家也蒸蒸日上。
极好!极好!
我欢欢喜喜地走出千禧斋,正要去前厅迎客,忽的见着池塘边上一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举着个网子在扑蝴蝶,口内还不住喊着:“哥哥你真笨,瞧瞧我,我这儿有四只呢!”
离她不远处还站着个十六七着沙青色直裰的少年,儒雅而沉稳,他淡声道:“那不过是我不同你争罢了,那是小姑娘的玩意儿,我才不屑同你比呢!”
这时,被禁足在秋溟斋的婶子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她直冲那小姑娘过去,一双眼瞪大了,面目狰狞,扬起手便要打人,口中还大喊着:“贱人,让你告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吓了一跳,一面走过去一面指着婶婶喝道:“住手,来人啊,怎么看管的,怎让她到院子里来了!”
我婶子已疯了十年了,是因她与一戏子行苟且之事被叔叔撞见,叔叔要休妻,她不肯,没两日便疯了,我们也不愿家丑外扬,便将她禁足在秋溟斋里。
平日她并不骂人的,只是独自个儿呓语,今儿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姑娘她竟发起狂来。
那头姑娘的哥哥上前一步将妹妹护在身后,怒目圆睁盯着我婶子,而小厮们已经上前,三下两下把人钳住了,往月门处领,她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我正要上前安慰,忽而那姑娘推开她哥哥,撅着嘴道:“不必你挡在我面前,论功夫,你还不如我呢!”
看见那张脸,一时间,我只觉天旋地转,那姑娘梳一螺髻,斜插三支雕花镶红石银簪,身着古烟罗碧霞罗衣配水纹百花裙,面若桃花,身段窈窕,不是容瑾又是哪个?
“诶!”我冲她招手,张口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那姑娘回过头,有些迷茫地看了我一会儿,立即拖着他哥哥往前走,我听见她极小声地问:“哥哥,这人怎么哭了?”
他哥哥说:“妹妹快走,方才那个扑上来的便有些疯疯癫癫,这个也不知是不是呢!”
我一抹脸,一手的湿意,我想我是疯了,不仅疯了,还头昏眼花了。多少年过去了,她怎会还是十四岁那年的模样呢?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当日我所见的小姑娘,便是容瑾的小女儿,而那护着妹妹的,便是容瑾的第二子,去岁才中了举。
容瑾的大儿继承家业,二子善学便入朝为官,真再好没有了!五年后,他成了当年的探花郎,半年后在刑部任职。我作为他母亲的故交,自然尽我所能,动用所有人脉暗中提携于他。
五年后的某一日,我的马车打林府门前过,见着一着紫红漳绒袄的妇人,身姿与容瑾极相似,正侧头同正则说话。
“夫君,你瞧什么呢?”芸儿侧过头来,循着我的目光也往外望,恰好正则指了指我这儿,似乎同身侧那妇人说了什么,我忙放下帘帷说没什么。
芸儿不信,要掀帘帷,我忙把芸儿搂进怀里。
那时的我快要五十了,一颗心却像少年时那般狂跳不已,后来我打听得知,那一日,容瑾确实回京探了亲。
那一面后,我再未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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