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交账
从老太太的永宁堂出来，容瑾心里惴惴的。后回了浅云居，沈阔问起老太太同她说了什么，容瑾欲言又止，不敢看他，只说没什么，不过是些家常话。
毕竟那只是她的猜测，万一她猜错了，说出来岂不让沈阔对他爹误会更深？
然而四日之后，沈世坤把容瑾叫过去说了好些话，都验证了容瑾的猜测。
一切终成事实！
她回到浅云居，只见沈阔正坐在罗汉榻上，端着本《孟子》正专心致志地看，另一手随意搁在膝头，半蹲下身子的秋纹托起他细白纤长的右手，正为他修剪指甲。
有花几上钧窑玫瑰紫釉海棠花盆里，一支缀满花骨朵的桃花枝作点缀，有美人屏风作背景，远看真像一幅画。
容瑾顿住步子，立在南窗下望着沈阔，心叹真可惜，多好的哥儿，却不得父亲喜欢，如今好不容易决定向父亲服软，好好接手家里的生意时，忽而他爹爹一脚踢开了他，把一切都给了他大哥，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你回来了，爹他找你去说甚么？”沈阔听得帘幔响动，望过去，见容瑾立在那儿，于是放下书本，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说往后府里一应大事小情都交由我照管，”容瑾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玫瑰椅上坐下，神色平淡。
沈阔和秋纹都微微一愣，秋纹面露欣喜，望着沈阔道：“恭喜二爷，老爷定是要重用二爷了！”
沈阔嘴角一撇，拾起书来继续看，“他还说我年纪轻，生意上的事儿往后慢慢交给我，是不是？”
容瑾一惊，心道真是知父莫若子啊！
秋纹手上一抖，小金剪子戳歪了，沈阔的中指被戳出了血。
“二爷——”秋纹捂着嘴惊呼出声。
沈阔瞥了一眼，淡淡抬手止住她接下来的话，示意她退下。秋纹便眼睁睁看着那伤口缓缓渗出鲜血，她想替他包扎，却又不敢，只能起身一福，却步退下了。
沈阔丢下书本，把右手搭在膝盖上，冷眼瞧着中指上的鲜血一点点渗出，聚成一粒，吧嗒吧嗒落在大理石砖地上。
坐在对面的容瑾看得心里发毛，沈阔爱闹爱闯祸，可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阴鸷之气，尤其现下，玄色常服配上鲜红的血，他即便静静坐着，也令人胆寒。
容瑾甚至毫不怀疑，下一刻，沈阔恐怕要将这屋里的东西都砸了，把房顶也掀了！
“崇明，你爹爹他不是——”
“他就是！”他声口冷得像流过刀尖的雨，“他对不起我娘，还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他眼里，只有沈度一个儿子，我就是个祸害，我清楚得很！”他抬起眼，望着容瑾，“不过姐姐你不必怕，我沈阔不要他的施舍，我会自立门户！”
自立门户？谈何容易。
沈家几代人奋斗，才成就了今日的沈家，沈阔便是用一辈子也不定能赶得上，可是这些原本就该由他继承。
容瑾并不是贪图这些产业，她只是替他可惜，他本有机会站得更高的。她宽慰他：“那咱们就自立门户，你孤身入京城，轻易便把赌坊开起来了，还有甚么是你做不成的！你别气馁！”
父亲的否定令他心寒，可容瑾坚定的眼神又鼓舞了他。
他心里的那团火，原本是要掀翻屋顶的，现下却推着他往前走，他站起身就地踱起了步子，“不错，我要自立门户，扬州两个赌坊的银子再不进沈家的账了，往后我还得开办几家酒楼……”他嘀咕着，脑子里风车似的转，当即便在心里规划好了往后的五年。
这时候，谷雨隔帘向屋里禀报：“二爷，二太太，老太太和邱姨娘过来了，正在花厅里坐呢，还带了三四个红木箱子，说是来交账本的。”
容瑾与沈阔对视一眼，二人立即走了出去。
花厅里，老太太端坐上首，她身前是四个四角包银的大红木箱子，盖子打开了，里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青皮账本。邱姨娘则立在一旁，将一大串钥匙奉上。
这里头的账本都是先抬去永宁堂让老太太过了目的，她清点了东西都在这儿，这才让抬来给容瑾，因怕邱姨娘再动手脚，她也跟着亲自来了，就是为了把一切妥妥当当交给容瑾。
容瑾和沈阔过来，二人全然无视邱姨娘，朝老太太见了礼便坐下。
老太太亲手把钥匙交给容瑾，郑重地叮嘱她：“这儿是近十年府里的账本，我已经看过了，没漏下的，你回去好好翻翻，还有谭妈妈，”老太太招招手示意谭妈妈过来，道：“她跟了我二十几年了，对府里的事儿比崇明还清楚，往后我便把人派给你了，有些时候，人比账本管用。”
“这……”容瑾回头看了眼那一摞摞的账本，有些恍惚，她才来一个月不到呢，偌大一个家就交到她手上了，她还从未被人这般倚重过！
虽说是镜花水月，可几箱子的账本，也足以震撼她了。
容瑾望着老太太，恭肃接过那串钥匙，声音微微发颤，“容瑾往后有什么不懂的，还得祖母您多指点！”
一旁全然被忽视的邱姨娘心生不满，这沈家十多年都是她当的家，怎的她们交接好像全然越过了她似的？
于是她帕子抵着鼻尖，清了清嗓子道：“虽说老太太已清点过一遍了，不过你还是再看看罢，若回头错漏了甚么再来向我要，呵，我可担不起呢！”
沈阔正在气头上，冷冷盯了她一眼，背着手大步走过去，随手拿起几本来看，倒是都按年份码起来的，还算整齐。
容瑾于是也拿了几本随意翻了翻，一本是府里婢子们的名册，一本是去年沈府人情往来的记录，就这都有一指厚，还有几本近年来的分账本和总账簿，翻着翻着，容瑾觉着不对劲儿，抬起眼蹙眉问邱姨娘道：“七年前，单就厨下的账目，一年只有一本账，往后便愈来愈多了，到如今，一年用三本账册才能记下一年的账目，这……”
容瑾故作疑惑，看向老太太。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想问问邱姨娘，七年间单单厨下的采买事宜便多了这么多？
老太太脸色微微一变，一双精明的眼看向邱姨娘，邱姨娘忙道：“这有什么的，每年府里进账的银子多了，为了大家伙儿吃得好用得好些，可不就是采买得频繁些了么。”
沈阔从容瑾手中接过总账簿，翻了几页，笑着颔首道：“确实应当的，四年前结余四十万，到去年结余五十万两，”沈阔阖上账本，往箱子里一扔，双手抱胸道：“四年，咱们沈家，一个大盐商，攒下了十万两银子。”
邱姨娘被说得低下脑袋，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
沈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大好，原先几年还看看账本，后头不看了，毕竟府里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如今听了这个账目，拐杖不住叩击地面，质问道：“怎回事？怎的只有五十万两的结余，你……你随我去永宁堂，好好说道说道！”
邱姨娘揪着帕子，随老太太去了永宁堂，而后便被训了整整一个时辰，不必说，回去又哭上了，还砸了几个前朝的古董花瓶才渐渐消了气。
不过，经此一事，邱姨娘愈加笃定容瑾接过掌家权后会大干一场，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当年的她便是如此。为此，邱姨娘半月前便已做好了准备，命自己的心腹收敛着些，从那些破事儿里择出来，让容瑾没把柄可抓。
接下来，容瑾会如何呢？节省开支，裁撤奴仆？无论那一宗，她既得罪奴婢，又得罪府里的主子，一来便失了人心，往后可有的她受呢！
邱姨娘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然而容瑾接过账册和钥匙之后，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又不是傻的，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她不愿意做，除非有一日沈阔能接管一半的生意，她才愿意好好管管这个沈家。
但是账本还是要看的，待嫁前她在林家学了算账看账本的本事，如今全用上了。
她愈看愈吃惊，这沈家果然家大业大，非林家所能比。
沈园里统共只有十个主子，奴仆却有整整四百一十二人，每个月放出去的月钱便超过四百两，加上衣食住行和各处的修葺工事，以及日常宴请，分摊在每个月，共能支出五千两银子。
就这还不是大头，支出最多的是人情往来，尤其对官员的上下打点，每一笔都记在账上，每一笔都令容瑾瞠目结舌。就这还是记在明面上的账，背地里，还不知要出多少呢！
总之，看完账本，容瑾出了一身冷汗，忙让雀儿斟了一杯热茶来，连灌了几口。
原以为林家的收支已够吓人的了，可看过沈家的账册，容瑾才知道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如此，她心里愈加没底了，沈家这个架子太大了，即便不大刀阔斧地改革，单是继续支撑下去，她一个从未管过家的，也怕力不能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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