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问责(一)
方才容瑾只留了雀儿一人在身旁伺候,红袖入画等婢子则在两侧耳房里,由浅云居的奴婢领着认地方。待到屋里溢出腐臭味儿,她们见容瑾由几个婢子搀着往对面院子里去,插不上手,也不觉有他,便没跟过去,而是在浅云居里帮着寻死耗子。
眼下被喊进去用点心,尚未走近八仙桌,红袖先就朝容瑾跪下来,“小姐,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该寸步不离您!”
其余几个婢子见红袖跪了,便也齐刷刷跟着跪,只剩雀儿呆立在一旁,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而后也忙跪下去。
“都起来罢,大喜的日子还跪我,像甚么话,又不是你们偷闲躲懒,是我命你们先去耳房歇息的,要说错还是我的错,”容瑾说着,这便伸手虚扶起雀儿和红袖。
几个奴婢这才起身,不过也不敢在八仙桌旁坐,只立在一旁伺候容瑾。容瑾没法子,只得吩咐雀儿给她们分发点心……
奴婢们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口小口用起点心来。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见窣窣的咀嚼声,容瑾才发觉屋外静悄悄的,连脚步声也闻不见了,她秀眉一蹙,问道:“外头伺候的哪儿去了?”
“方才姑爷离去时,把整个院里的奴婢带走了一半,”红袖敛目回道。
把婢子都领走了?难道沈阔发觉院里出了内贼,要带出去审?
“小姐,奴婢还瞧见对面的渺风院去了几拨人,咱们院里伺候的没剩几个,万一那些人闯进来,咱们几个可抵挡不住啊!”雀儿急得跺脚。
容瑾手里捏着半个绿豆酥,用劲儿拧了拧,便有一小块碎成粉,沙沙落下。
“你们安心用点心,今儿谁也不敢闯进来!”容瑾掰了半个绿豆酥,淡道。
这府里但凡还顾及些规矩,便是外头乱成一锅粥,也无人敢闯新房,只是……这场昏宴过后,明日敬茶时,该见的长辈还得见,该料理的事儿一桩也跑不了。
果然,次日卯时,容瑾跟着沈阔去正堂请安奉茶时,一路上便有好些闲话落入她的耳,连正堂前侍立的婢子都忍不住多瞧了容瑾几眼,面上还总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
沈府的大堂乃千秋堂,正中挂一牌匾,书“千秋堂”几个大字,这还是当年昭德帝下扬州时为沈家亲题的御匾,配上梁上描朱贴金的旋子彩画,富贵堂皇。
她踏过门槛往里缓行,便见屋里结红绸,用挽花,一片红艳艳,众人也都穿得喜庆,可本该喜兴的氛围,眼下却是一片肃穆。
沈家人丁单薄,沈老太爷只娶了沈老太太一位,膝下也只出沈世坤沈世阎这两个儿子。二人又都是情种,各自只有一妻一妾,以至于阖家人聚在一起还不如林家一半人多,显得大堂空空荡荡。
正上首满头银发的沈老太太半个身子倚在黄花梨雕八仙过海小几上,两侧紫铜镂雕香炉中烟雾薄得几乎不见。
沈老太太的目光一与容瑾对上,眼角的褶子顿时舒展了。
一见沈老太太,容瑾那砰砰乱蹿的心也定了下来,于是展颜一笑以作回应。
当初沈老太太把马车借给她,后头又极力促成她与沈阔的婚事,想来是满意她的,况且沈阔也同她说过,他祖母最是宠着他,又很明事理,想来昨儿的事沈老太太不会怨怪她。
容瑾双眼不敢随意乱瞟,便目不斜视地朝老太太走过去,一旁一位着柳青色杭绸罗裙的婢子将磁石茶盘呈上。
容瑾端了那斟得七分满的青花瓷茶盏,稳稳当当地朝老太太敬献上去,嘴角含一缕得体的笑,“祖母请用茶。”
“好,好!真是我的好孙媳妇儿,往后可要与崇明相敬如宾,百年修好啊!”老太太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面上笑意更盛。
而后,容瑾便得了一个大红包,她将其放在身旁雀儿托举的红漆剔花牡丹托盘里,而后便朝右下首的沈家家主沈世坤走去,又献上一盏酽酽的云雾茶。
她偷眼觑了觑自己的公公,便觉沈世坤的相貌与沈阔有五分相似,都是同样深邃却阴鸷眉眼,挺鼻秀唇,只是……沈世坤是个方腮帮子,较沈阔更显粗糙霸道。
见沈世坤面上也无不悦,容瑾想着,难道沈家长辈都是明事理的,全然不因昨儿的事儿怨怪她?
随后她又向沈世阎及其妻钟氏敬了茶。
从容瑾进门那一刻起,她的一举一动便被大堂中的主子奴才们审视着。
自然的,细竹条抽的累累红痕不白受,她的规矩已然刻进了骨子里,没有一分一毫的闪失。
老太太看得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屋里伺候的奴婢们心下也都暗暗称赞,唯有坐在右下首的邱姨娘,偷眼打量容瑾,挑剔地将她来回审视了三遍,最后胸口剧烈起伏。
容瑾今儿一身铁锈红五彩刺绣镶边粉红撒花褙子配泥金提花百褶裙,这身衣裳寻常小家碧玉的相貌可撑不起来,可在容瑾身上却那般妥贴。
想想这么带得出去的姑娘本该是自己的儿媳妇,却被沈阔那小子截了胡,邱姨娘这心里便似在沸水里滚过一道似的。
容瑾敬完茶后,便回左首边,挨着沈阔坐了,打眼一瞧,对面靠下端坐着一位着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戴一镶翡翠琥珀“长命富贵”银锁的女子。
其实方才她敬茶时眼角余光便瞥见了,想着沈阔说此妇人深得他老爹的心,想必是个倾城美人,可眼下一瞧,不禁失望。
邱姨娘年将不惑,但保养得当,看来不过三十出头,身子娇小可人,只是一张脸太过寡淡,小鼻小眼,勉强算得上秀气,只是这长相怎能令沈世坤独宠十几年?
容瑾不由纳罕,又望向沈世坤,忽而便明白了什么。
沈世坤是个身宽体旁略粗糙的汉子,偏好娇小可人也是有的。
看着看着,容瑾发现邱姨娘眼中竟渐渐蓄了泪,楚楚可怜之感顿生,又为她添了三分颜色。
接着,她像抑制不住似的吸鼻子,那声音大得连正朗声嘱咐沈阔要与容瑾相敬如宾的老太太都听见了。
老太太一个嘲讽的眼色丢过去,“崇明大喜的日子,你又在哭什么?”
邱姨娘用帕子捂着口,掩盖了声音,可那双泪汪汪的眼却朝沈世坤望过去了。
“茹儿,你先回屋里去罢,”沈世坤声口温柔得能滴出水,听得容瑾身子一颤。
“老太太,”邱姨娘软软起身,身子力不能支似的朝上跪下,“我知道我在这家里人微言轻,不该多嘴多舌,更不该在今日说这话,可是——”
沈阔倏地站起身,绛紫色狮子纹压边的衣摆轻轻摆动……
容瑾发觉了,忙拉住沈阔的手肘,可沈阔却恍若未觉,“姨娘既知不该说,便不必说了罢,今儿可是我媳妇敬茶的日子!”
容瑾见沈世坤面色转为青白,立即站出来挡在沈阔面前,急声道:“祖母,昨儿的事全是容瑾一人之过错!那时容瑾才入新房,不多时便闻见一股子腐臭味儿,整个院子无一处不闻那恶臭,其实容瑾那时便该忍着,再臭也该忍着,不该随那奴婢走出院子!只是容瑾遮着盖头,由府里奴婢的牵引,也不知到了何处,若知道那是大哥的院子,容瑾便是被熏死,也绝不会过去!后头崇明欢欢喜喜地过来看容瑾,却发觉自己院子里一团乱麻,新娘子竟在大哥院子里,他一时冲动才把大哥打伤了。后头清醒过来,崇明也十分后悔,说到底,此事全因我而起,求祖母责罚!”容瑾低着脑袋,万分虔诚。
大堂中央,一跪一立,跪的那个偏头看向容瑾,心叹好一个林家姑娘,竟能自揽罪责,先发制人,如此,她这个姨娘反倒不好多说什么了。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事非容瑾之过,毕竟头回来,还盖着盖头,谁知自己去了哪个院子,还不是由婢子摆布?
可此事你若是躲着不愿担责,没错人家也得把错归一份在你身上,反倒你自个儿认错了,长辈们会觉着过意不去,过来安慰你。
“原是说这事,好孙媳妇儿,你是我选的人,你的为人祖母再清楚不过,行事从来规矩严谨,这怎会是你的错?”沈老太太瞥向跪着的那一位,摇着头叹道:“是我沈家家教不严,让你这个初进门的大家闺秀看了笑话,那些个伺候的,没发觉屋里有死耗子便罢了,竟还有那等蠢出升天的,把你往崇兴院子里领,怎么的,两个院子里的奴婢都是死的不成?一个把人带错了地儿,另一个也不会拦着?”
这时,与沈阔隔着四个位子的沈度坐不住了,他也立即起了身,走过去把邱姨娘扶起来,而后才朝上恭敬拱手道:“祖母,是崇兴没能管教好院里的奴婢,不怪弟弟和弟媳。”
老太太看向那一向孝顺懂事,温文守礼的大孙儿。
沈度已被打得破了相,右脸右眼红肿不堪,嘴角也破了,真是看得人心里抽疼,老太太拍着木几,长叹一声:“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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