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牡丹宴(二)
接着除了容筝,其余姐妹都很识趣地选了正则的诗作。
轮到容瑾了,她上前去看,虽然都未署名,然而容瑾几乎看一眼便知是谁所做。那写得最简洁的两首七言想必是容筝兄妹的,画了一副富贵牡丹图的自然是容辞,画技不错,可惜意境全无,太俗太直白了些。
唯有两幅画尤为突出,一幅是一株白牡丹,以泼墨法绘成,不加一点色彩,润泽清秀,神韵天成,是容清之作无疑。
另外一幅更妙,画的是一牡丹丛,丛下一只黑猫。这画妙在朴实细致,牡丹是正午时的牡丹,花瓣蔫蔫的,色泽不艳。丛下的猫儿也栩栩如生,猫儿的瞳孔早晚是圆,正午时则为一线,而她也确实将猫儿瞳孔画成一线,可见其精细。
容瑾双眼放光望着那幅画,最后却伸手指了指那篇显然是正则所作的诗作,道:“此诗立意高远,诗句简凝。”
这话说得绝对真心实意,正则的诗作确实出彩,只是较那幅画逊色一筹罢了。
不过,这场文采比试,她们这些个姐妹都是绿叶,正则哥哥才是红花,自然得给太太面子,选正则哥哥咯!何况太太把她自个儿的玉雕浮荷花鳜鱼玉佩都取下来作彩头了,这玉佩用的玉可是和田籽料,她戴了几十年了。
待容瑾选过之后便是正则了,他个儿高腿长,三步两步上前,只扫一眼便选了最中间那幅《牡丹丛》,像是一早儿便想好的。
朱氏也跟着微微颔首,显然她看上眼的也只有这幅《牡丹丛》和容瑾的《寿带牡丹》。
然而,站在前排第一位的周红鱼面色却陡然暗下来,接着那苍白的脸几乎不受控制地歪斜错位,她忙低下脑袋,用帕子掖嘴角以作掩饰。
旁人没能留意到,可一直细心留意自己女儿的忠平伯爵夫人却是惊得面色都变了。
她立即起身,指着正则选出的那幅《牡丹丛》道:“我倒不觉着这画有什么好,牡丹之美美在富丽雍容,反倒那幅《群芳争艳》图,瞧着还有几分味道,素如,”忠平伯爵夫人突然看向朱氏,笑道:“你宁可让她们几个互评,也不许我们这些夫人评价,是怕我们看不懂还是怎的?”
朱氏微微一笑,打圆场道:“快别打趣我了,令尊当年一副《练雀图》连圣上都赞不绝口,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若您看不懂,还有谁看得懂?来来来,几位夫人也都选一副你们心仪的佳作!”朱氏手一挥示意丫鬟把这几样诗作画作都送到竹案上去,供几位夫人挑选。
众人如何不懂忠平伯爵夫人的用意?于是不约而同选了伯爵夫人选的那一幅《群芳争艳》,又说了些违心的赞赏,老太太不大懂,便随意诌了几句。
最后,这副《群芳争艳》入了五位长辈的眼。当揭晓这画作是周红鱼所画时,屋子里鸦雀无声,一阵小风拂过来,吹得容瑾颈上痒痒的,她想笑,却不敢。
林家几姐妹很有默契,都低下头互望一眼,一个个挤眉弄眼,嘴角还噙着一点儿讽刺的笑意。
“好孩子,快过来领你的彩头!”老太太笑得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几分,朝周红鱼招手。
周红鱼踌躇了会儿才低着头红着脸,莲步轻移上前,朝老太太一福,柔声道:“承蒙您和诸位夫人的厚爱,小女画技拙劣,实在受不起夫人的玉佩。”
老太太瞥了眼一旁的朱氏,嘴角一弯,拉着周红鱼的手道:“你这是不信我这个老人家的眼光?我们觉着你这画画的好,那便是真真的好,你乃众望所归,有什么受不起的?”说罢便将那玉雕浮荷花鳜鱼玉佩强塞给了她。
老太太喜欢周红鱼,一则她家世好,在仕途上对正则有助益,二则她生得好,还谦逊,如此品性应当不会像朱氏似的不尊长辈,数十年如一日像根木桩子连头也不会低,三则忠平伯爵夫人看着也是个不好惹的,方才三两句话不就让朱氏也低头了么?摊上这么个亲家,以后也有的朱氏受的。
况且居家过日子凭的是德行和智慧,谁在意你会不会作画呢?是以在老太太这儿,诗啊画啊好不好的不妨碍。
接着,老太太便将正则正铎和两个女客留下了。
容瑾随着容清走出竹屋,二人都回头望了一眼,恰望见周红鱼与正则、正铎和孙知微各自相对而坐,且两个女子都羞涩地低垂下眉眼。
“奇了怪了,二姐姐,不是给正则哥哥选妻的么?怎么?”容瑾凑过去悄声问。
走在前头的容筝突然横一眼过来,冷哼一声道:“你们不就惯会耍这手段么?分明是给大哥哥挑人,你们倒会打算盘,把两个都叫来赴宴,怕忠平伯爵夫人不高兴,就把我二哥哥叫去做幌子,哼,正则哥哥挑剩下的,你当我二哥哥会要?”
自然,这些弯弯绕她都是听她姨娘分析的。
容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你说话当心着些!”容清压着声斥道,生怕里头听见了坏了她哥哥的姻缘。
容筝再要张口却又被容辞抢了话,“大姐姐,哥哥们的婚事你就别掺合了,倒是你自己,听闻那张家公子也过来了,你还不快去见你未来夫君?对了,方才我见那张夫人一直盯着姐姐看,想是对姐姐很满意呢!”
容筝被打趣得面色通红,鼓起一双眼盯着容辞,盯了片刻后重重哼了声,转身离去。
若是往日她还得与容辞大战三百回合,不过今儿么?确实没空吵嘴,方才陈姨娘说让她什么也不必管,她自有办法让张家不答应这门婚事,可容筝心里慌,她不自个儿亲自去瞧瞧便不安心。
待人走后,容辞捧腹大笑,而后拉着容清往院门口去,一面悄声捧着:“二姐姐,方才那伯爵夫人也忒好笑了罢,就为了得太太一块玉便睁着眼说瞎话,说那《群芳争艳》最好,我瞧着比不上你那幅的十分之一呢!”
容清面色稍霁,微微扬起脑袋,道:“快别这样说,我看那幅画也不赖。”
……
然而容瑾心中的疑惑却愈发大了,首要一点,忠平伯爵夫人言谈稳重,姿态也是骨子里的气定神闲。
试问一位稳重谦逊的夫人,即便再溺爱女儿,再想让女儿出风头,也不可能把事儿做得如此显而易见,贻笑大方罢?
而且,那周红鱼究竟是当真喜爱正则哥哥的诗作,还是看出来那诗是正则哥哥所作才选的呢?
一则那诗作的字迹和表意一看便是男子手笔,通常这时候一个女子为显自矜会故意避嫌,不选男子的诗作,可周红鱼却选了。而且这门婚事看来本就不对等,一个是忠平伯爵府的嫡女,除非爱得正则哥哥爱得紧,不然她有大把的好男儿可选,林府她怎能看得上眼?
容瑾愈想愈越不对经儿,便想就在此处等正则出来,好提醒他一二。
于是她并未随着几个姐姐一起走,而是踏过那浅浅才能没鞋帮子的青草,走进一片小树林中。
初春,树林中到处是新鲜的绿,嫩芽儿嫩叶儿嫩枝条儿,还有三两多粉红粉紫的野花儿点缀其间。
容瑾靠在一株两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国槐树上,微眯双眼深吸着林间湿润又新鲜的气息。
没一会儿她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是侧头看过去,只见花木掩映下一抹石榴红一抹草绿的身影,这不正是周红鱼和她的婢子么?
“明欢,你快将那药丸子给我,我怕再不吃便露馅了!”周红鱼伸出手,急得跺脚。
小丫鬟明欢退后两步,怯怯劝道:“小姐,您用罢午膳才能吃,大夫说过,这药不能吃多了,奴婢不能给您!”
“明欢!好明欢!”周红鱼忽的双手搭在小丫鬟肩头,摇晃着她,哀求道:“明欢,你快给我罢!不然我会支持不住的,方才我看林家大公子选了旁人的画,心里一别扭,险些就不成了,若是待会儿再遇见这般境况,我怕我会忍不住,明欢,我不能弄砸了,这回的林家公子,我不能再弄砸了,求求你快给我罢!”
小丫鬟连连摇头,想后退却被周红鱼一双手紧紧扣住了肩,动弹不得,于是声音都带了哭腔,“小姐,小姐奴婢不能,奴婢不能……”
一个堂堂大小姐如此哀求个丫鬟,容瑾还是头回见,她大感疑惑,可惜离得远,只能断断续续听见几句什么药丸,弄砸了之类的话。
容瑾想听得清楚些,于是身子紧贴着树干,轻轻挪了挪步子。
乓——
容瑾脚下踩着了一根小竹枝。
“谁!”周红鱼警惕地大喊,瞪起一双眼四下张望。
容瑾唬得心跳似乎都停了,她愈发贴紧了树干,连呼吸也尽量轻缓。
“是谁!出来!”那声音愈来愈近,踏在青草地上簌簌的脚步声也近了……
容瑾额角的汗珠子吧嗒一声落下,她缓缓将暴露在外的一只腿收回,“嚓”的一声,被踩断了的枝桠勾住她的裙角。
容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主动从树干后站出来,强扯出一抹笑看向周红鱼:“周姐姐好,我只是散步散到这儿来的,你们方才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
谁知周红鱼的双眼却开始泛红,五官渐渐也扭曲得错了位,幸而一旁的婢子拉住了她。
方才还矜持谦逊的大家闺秀,脸色竟变得这般快!容瑾忙陪着笑脸连连摆手:“周姐姐,你怎么了,我……我不是有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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