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重逢
衙门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查账本的,把何鲁两家家主和沈世坤带去问话的,甚至还派了一队官差在府门外监视的,闹得府里人心惶惶。
尤其沈世坤一夜未归之后,邱姨娘更是拖着病体去府门口等着,如今儿子走了,夫君又不在,容瑾看邱姨娘也是个可怜人,忙命人把她劝回去了。
然而容瑾也等得很焦灼,她不知道给父亲和姐姐寄的信他们收到了不曾,若是收到了,也不知能否帮沈家一把。
幸而黄昏时分,沈世坤被几个官差护送着回来了。
紫貂毛出锋的裘衣,衬得他的面色分外苍白,入永宁堂时众人围上来问候他,他都一一格开,只淡淡说了一声无碍。
其实他去衙门也不过配合着查问罢了,衙门真正要拿的人是何永昌和鲁玉成这两个大盐商。
官商勾结,左右盐价,迫害同行,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只要上头想查办,没有查不出来的道理,因此多少会牵涉沈家。
不过容瑾和老太太的信起了作用,林家、白家和程家给刑部通了气儿,沈家已不是大盐商,刑部审讯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沈家可避过一劫。而何鲁两家是大头,关系再硬也放他们不过。
“既然他们有意要放你,还召你去审问甚么?便是审问也该做个样子便是,怎的还把人审过夜了呢?昨儿夜里一家人坐在永宁堂巴巴等你回来,我们心里真是怕极了,”老太太肃道。
“审问我的是江通判,从账本中抓了些小错漏,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我瞧着他不是真心问讯,只是想让我多留一会儿,好折磨折磨我罢了,”沈世坤凝眸。
姓江的,通判?
容瑾和沈阔对视一眼,二人同时想到当初长乐坊中调戏容瑾的江流。
当日沈阔很不给面儿,让赌坊伙计把人打一顿扔出去,赌坊周围来来往往的人都瞧见了。
江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这么侮辱一回,可不得报复?没想到在这儿设了坎儿。
“那可有大妨碍?”沈阔抚了抚下颌。
“大妨碍没有,我听一小吏的意思,似是上头有令不追究咱们沈家,可这江通判找茬儿盘问我,总有些边边角角的可拿来做文章,也是麻烦。”
老太太听了总算松一口气,从不拜佛的她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祖宗保佑,沈家总算逃过一劫”,说罢便夸容瑾:“幸得孙媳妇儿的娘家帮衬,不然还不知怎么样呢。”
接着李氏也高声附和:“所以娶一门好媳妇很是要紧,容瑾既能管家,娘家又有靠山,崇明能娶了她,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容瑾却听得心虚不已,她揪着帕子思量再三,终于站起身,把当日江流调戏自己一事同众人说了,而后试探着问道:“要不,咱们提着礼上江家一趟,陪个礼道个歉?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爹让他这么一轮一轮审下去,烦也烦死了!”
“不成!”老太太、沈世坤和沈阔几乎异口同声道。
“那小子欺负你,我没上门找茬儿已是很给面子了,还赔礼道歉,他有那么大的脸么?”沈阔目光阴鸷,盯着手中茶盏。
老太太也连连颔首,“我沈家孙媳妇儿受欺负了,还得去向他们赔罪,沈家在扬州这么些年,当是谁都能来揉搓上一回?”
沈世坤更是直接,“明儿我备些东西去知州大人的小舅子府上走一遭,宁肯多花些银子,也不可让咱家的人受委屈!”
容瑾听了,心中暖意融融。
所以说,低嫁也有低嫁的好,原先在林家时,自己是个没靠山的小庶女,谁都不拿她当回事,她得谨小慎微地活。
正则哥哥出事了,祖母便不顾她的脸面让她去求程宗纶一个外男,以至她被程夫人羞辱;后头她险些被陈姨娘下药,一家子人也是以和为贵,不想深究,若非她做局,害她的人也不能恶有恶报;姐妹吵架她不敢插嘴,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甚至嫁人也是因着府里没银子了,让她嫁去沈家换十几万两的聘礼……
在沈家,她终于做了一回被偏爱的那个,无论他们是看重她这个人,还是看重她背后的林家,总之,她不必活得小心翼翼了。
她偏头看了眼沈阔,心道就这样罢,就照他的意与他同房,做他的妻子罢。
毕竟,谁这辈子能十全十美呢?
……
冬月下旬,邱姨娘日渐痊愈,在院子里走上几圈儿也不觉累了,可眼睛却因哭得太多视物模糊了,以至于更烦躁,哭得更多,还时时拉着沈世坤不许他走,说他一走便有鬼来抓她。
沈世坤对邱姨娘爱得深沉,竟然把生意都撂下了,甚至叮嘱沈阔:“往后沈家便靠你撑着了,这些日子我看你行事也颇有章法,不像你大哥那般死板,生意交给你应当不至于辱没祖宗。明年开春我便带着茹儿四处游历去,若是你大哥回来了,别为难他,让他跟你一起经营好沈家,沈家也有他的一份。”
沈阔自然颔首答应了。
于是从此沈世坤日日只守在邱姨娘床前,扶着她在园子里逛,不许她哭,她一哭沈世坤便为她擦眼泪,平日那样不苟言笑的一个人,这时候竟会说笑话哄人。
容瑾有时撞见了,总要感叹一回:“崇明,你爹可真是个痴情男儿。”沈阔总会打趣她:“我也是,我们沈家就出痴情的苗子,一辈子只认准一个人。我祖父只有我祖母一个妻,我爹他……心里也只有邱姨娘,还有我叔叔,也与婶婶琴瑟和鸣,所以姐姐,嫁给我还有一个好处——不必与姬妾争宠。”
光天白日的说这种话,真让人害臊,容瑾懒得理他,侧身往别处去,沈阔便追上去喊:“姐姐,我这么喜欢你,你能不能疼疼我,疼疼你的夫君呢?”
容瑾以为自己不会,她以为自己跟崇明过日子可以,喜不喜欢是谈不上的。似乎在她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始终住着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半月前接到沈老太太给程家的信,眼下正在来的路上。
眨眼便到了隆冬时节,容瑾在府里闲得发霉,便出府去采买年货,马车恰巧路过何家,听见噪杂声震天,她便撩了锦帘往外望。
何府门前围了一圈儿银甲护卫,周围都是路过看热闹的行人。这时从里头走出来几个护卫,两两一队抬着大箱子,连抬了十几个红木箱,不必说里头都是抄出来的金银。而昔日风光无限的何太太,只着一身藏青色素袄,背着个包袱,领着儿子儿媳和孙儿往外走,真真是可怜。
容瑾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吩咐马倌继续前行。
想想沈家若不是收到那封信,若没有早作准备,便同何家一样下场,容瑾便觉后脊发凉,这世上从商的真难,是生是死全凭上头一句话。
譬如此次抄家,何鲁两家奋斗百年的基业充了公,他们又得从头开始。
而圣上之所以下旨整顿盐务的同时,还让打击大盐商,一则是方便政令施行,五十年前票盐制之所以未能实施下去,便是大盐商排挤同行,这回把头头儿打掉了,再无人敢坐大,朝廷便是最大的头头儿了。
二则,西南战事掏空了国库,两个大盐商的家一抄,几百万两银子入库,可解燃眉之急。
容瑾想着想着,从商之路不好走,自己往后有了孩子,还是让考状元做官的好。
正自想着,忽的马车一顿,便听得外头的马倌禀报:“二太太,这儿人太多了,咱们得停一会儿等人散去再往前走!”
容瑾于是撩帘子往外看了看,果然,好些个看热闹的堵在道上,像条虫子,一点一点儿挪着。
正欲放下帘子,忽听见一阵吆喝声,她侧头望过去,便见那卖炒栗子的小摊前,一个久违了身影立在那儿,面带笑意。
他着一身胸前绣白虎的银色长袍,领褖和袖口镶貂皮,腰间系一镶青金石的犀牛皮宽腰带,立在寒风里,衣袂翻飞。
大约在边关吃了苦,他的两颊瘦削了不少,没了少年风,流,多了几分凌厉冷冽,可目光却一如往昔令她动容。
容瑾眼中闪动着泪光,这个人活着回来了!只要活着就够了!
可此时,马车却开动了,容瑾只得轻轻一颔首,算作见礼。
而后,马车与人错身而过。
她放下帘子,强压下澎湃的心潮,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便看清了如意云纹锦帘上绣的一排小字——“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
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不必问候,也不必再见面,她权衡利弊放弃了的,便永不会再回头。
可是程宗纶做不到,他甚至从未放弃过容瑾,哪怕是在她拒绝自己的那个雪夜。
就如同此刻,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微微荡起的帘帷,盼望那儿探出个小姑娘的脑袋,可他张望着,直到马车缩小成一个点儿,车里的人也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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