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争吵（一）
次日，容筝回门。
天公不作美，一大早便下起了毛毛细雨，没个完，容瑾打起半幅金丝红线结青竹帘子往外看，院子里似渐升起一层淡霭，渺渺的。
因着容筝回门，她们几姐妹再跪在祠堂不好看，太太便赦了二人。
“小姐，您再披上披帛，如今天冷了，别着了凉，”红袖将一桃粉色四合如意云纹披帛披上容瑾的肩。这披帛四周有粉线结的流苏，垂至腰间，行走间轻轻摇摆，纤腰若隐若现，妩媚又不失俏皮。
她一出院子便去了墨韵堂寻容清，容清将林潜说服程将军一事告知了她。
容瑾喜不自胜，可见容清满面沮丧，也不敢得意忘形，便安慰她道：“程将军到底是爷们儿，婚事都是程家女眷做主，恐怕我这事儿还难办呢，二姐您千万莫灰心，事儿总得一件一件来，我这儿料理了，你那儿也快了，毕竟你的事儿好办得多，只要太太松口便是。”
容清嗯了声，兴致仍不高。
大约巳时时，阖家齐聚万寿堂。
容筝和张之宪夫妇冒着细雨过来了，张之宪撑着把石青色斑竹纹罗伞，大半的伞身遮住容筝，自个儿鬓侧沾了好些雨珠子，而二人身后跟着的十婢子，手捧锦盒，淋了一身。
真是好一对璧人！容瑾不由感叹。
檐下已在放鞭炮了，容筝由张之宪护着进了屋，随后便是问候长辈，新姑爷给姨妹们见面礼。
容瑾这才得以细细端详容筝，以往她做姑娘时，虽爱穿艳色，可因着夫人们都喜欢温婉端庄的女子，她不得不着些浅紫，藕粉，粉蓝。
如今自己做了夫人，便毫不顾忌地穿起了绚烂夺目的描金大红，彩线凸针绣的牡丹绕着她的纤腰，妩媚明艳中透着雍容大气。
容瑾心生羡慕，不由自主畅想起自己嫁给程宗纶，三朝回门的景象，单是想想便心口暖暖的。
爹爹既说服了程将军，那此事应当多了几分胜算罢？
那边厢，张之宪同林潜说起了边境战事，容筝便走过来坐在姐妹当中，神采飞扬地介绍道：“给几位妹妹的礼物都是我亲自选的，二妹妹的是一串紫鲛珠，乃是夫君从一波斯商人手中以万金购得，还有三妹妹的……”
之所以送这么贵重的礼，可不是她一成婚便与容清容辞摒弃前嫌了，而是教她们看看她的夫家多么富贵。
容筝絮叨了一大串，容清和容辞二人却只静静抿茶，全不搭理。容瑾看容筝演独角戏太累，于是附和了几句。
坐在一旁的陈姨娘实在听不下去，赶紧把容筝拉回了锁春院，将如今容瑾和容清的境况言明了。
“什么，这才几日的功夫，就一个要嫁侯府，另一个要嫁镇国将军府？”容筝恼得茶盏一顿，眼中泪光点点，险些没哭出来。
她捶案大喊道：“真羞死人了，方才我还说张家宅子大，叫她们有空过来坐呢！若她们攀上这两家，哪还看得上张家的宅子，唉，败了，败了！”
原先她还期待着容瑾能越过容清，把她踩下去，可眼下一瞧，是她们两个都攀了高，把她这个大姐踩下去了！
……
这蒙蒙细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日，直到黄昏时分才消停，程府门前的青砖地上一片水色，灰青渐成墨青，停在门口的两顶蓝呢轿子也似乎潮了，颜色深沉。
从轿子里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一身银甲的程将军，另一个则是冰蓝色白虎银纹箭袖配藏青色哆罗呢披风的程宗纶。
二人望见对方，都赫然顿住步子。程宗纶反应过来，忙退后两步，让父亲先行。
他们的父子之情十分淡薄，在府里，二人几乎只在饭桌上遇见，平日在兵部衙署撞见了，程宗纶也只向他拱手称程将军，程将军便淡淡嗯一声算作回应。
程将军上了两步台阶，忽而回头望向离他十步远的程宗纶，声音粗砺如老树皮，“你过来，为父有话要问你。”
程宗纶眼中闪过惊异，随即赶忙迈着大步跟上去，始终走在程将军所在的下一阶上，脑袋却已与程将军平齐。
二人生着五分相似的脸，不言语时都是同样肃穆不可侵犯，甚至连嘴角下压的弧度也一般无二。
“你可识得林家的……四丫头？”
程宗纶眸光一闪，拱手小心翼翼答：“回父亲的话，识得。”
“昨日林大人问我可有意结亲，他想把这四小姐说给你，你瞧着如何？”程将军向来耿直，男女婚姻也没什么好避讳。
程宗纶脑中一根弦骤然拉紧，望着程将军，不知他是何意。
近来他被程夫人拒得频繁，生怕在父亲这儿又碰钉子，可他见程将军渐渐拧眉，面露不耐，忙拱手答道：“四小姐貌美才高，儿求之不得！”
“那不就成了？支支吾吾的没点儿男儿的果决！”程将军重重一拍程宗纶的肩，竟渐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程将军共有三子三女，俱尚未成婚，嫡子虽不得他重视，可终于要成亲了，他这个老父亲也高兴得紧，这便大笑着独自去了程夫人的千玺居。
此时程夫人立在窗台前，正拎着黄釉执壶为一株含苞的芙蓉浇水，秋风鼓起她的广袖，翩翩若飞。
忽听得久违的脚步声，她忙放下执壶迎上前，在亲自斟了杯大红袍呈上去，“老爷怎的过来了！”
程将军撒开腿靠往官帽椅上一坐，端过粉瓷茶盏一饮而尽，“宗纶的婚事，有着落了，”说罢他便将当日林潜说的话转述，并表明自己和程宗纶都很赞成这门婚事。
程夫人缓缓坐下来，面色渐渐铁青，平日里一贯的强势态度藏不住了，冷声道：“怎么的？你们父子两个一条心，都是我这个做媳妇、做娘的霸道，阻碍了你们爷俩儿？”
“若素，你就不能好好说话？”程将军浓眉一拧。
“你要听好话，便去邱姨娘房里，她惯会撒娇，又最会掉金豆子，你不是喜欢那样儿的么？那便去呀？来我这儿做什么？从未好好待过纶哥儿一日，眼下却要插手他的婚事，给他配个庶女，你可真会当爹呀！”程夫人侧身背对他。
程将军银牙暗咬，长吸了口气。
程将军和夫人是青梅竹马的玩伴，程夫人甚至陪他上过战场，二人情谊非别个姨娘能及。
只是程夫人这样的铁娘子，程将军委实吃不消，为避免龃龉冲突，程将军简直无时无刻不躲着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上她的千玺居。
“若素，你有话直说，别学那帮妇人的暗里拿话刺我，”程将军强压下烦躁，声口平稳，“宗纶自小体弱，往后怎么的还不知道呢，能娶到林家庶女已是不错，你看重的那柳家小姐，虽寻不出错处，可她爹柳赫扬我看着不大好。就真如柳条儿似的，风一来便左右摇摆，只懂钻营，这样的人家能教出什么有根骨的女儿来？”
这话说得戳人心窝子，程夫人顿时额角青筋爆起，“砰”的一声拍在八仙桌上，“有你这么当爹的么？儿子自小体弱，你可抱过他一回，如今好容易治好了，你说什么？‘往后还不知怎么样？’你这是咒我儿子呢！”
程夫人捶着自己胸口，一张脸怼到他面前，“你也别跟我是打什么暗语，你就是觉着儿子配不上人家的嫡女，一个庶女便能打发他是不是？程怀虚，你可真行，你可真是个好爹啊！”
“你竟敢直呼我的名讳？你…….”程将军大怒，一双鹰眼鼓出来，食指直指程夫人。
“怎么的，想打我杀我是怎么的？”程夫人怒极反笑，指着自己的脖颈儿，道：“来，抽剑冲这儿来！”说罢她长袖一甩，大步往西墙走去，她要去拿她的佩剑。
“夫人，夫人您不能啊！”几个不敢高声语的婆子见势不妙，大惊失色，忙跑上前拉住程夫人。
这事儿若在别家，程夫人早被休了。
可在程家，每年都得来一回。
毕竟武斗是程家的传统，二人也是自小切磋剑法的青梅竹马，还有什么比打一架来得爽快。
程将军一手抚着额，重重摇头，心叹自己当初是教辣椒水辣了眼罢，否则怎会娶这么个剽悍不讲理的媳妇？
眼下他只想转身去邱姨娘那儿温存温存，可答应林老弟的事儿也不能不办，不然他一个大男人言而无信，岂不叫人看扁了？
程夫人已被婆子们劝下了，却仍在呼嚎。
程将军强按下怒气，上前一个揖，温声歉道：“夫人息怒，是为夫错了。”
程夫人冷哼一声，这才昂着脑袋一手挥开几个婆子，扶了扶歪了的红翡滴珠玉鸾金步摇。
“老爷怎会有错呢？”程夫人讽刺程将军，正待再说，忽而一紫衣婢子撩帘小跑进来，蹲身禀报道：“夫人，夫人，柳夫人怒气冲冲地过来了！”
柳夫人？柳玉芙她娘？
程夫人垂眸一忖，立即端了端略歪的发髻，往两鬓再一抿，便快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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